第31節(jié)
“她哪里是個通情達(dá)理的人!”花夜來的語聲變得尖利,不自禁地說得越來越急: “那宋婕妤恃寵生嬌,最難伺候,敦煌城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她若怪罪下來,說我們抗旨不遵,甘家香堂如何承受得住?白妙既然不顧大局,我們也只有另找別人來制那款馨寧香,滿足宋婕妤所好,東家你看如何?” 甘懷霜輕嘆一聲,竟是前所未有地躊躇難決: “梅梢月影是白妙的方子,找別人來仿制,有抄襲翻版之嫌,素為香界所不齒?!?/br> “那白妙自己不肯制,又有什么辦法?又不是抄襲外頭的香鋪,都是我們甘家香堂自己的方子、自己的人,權(quán)宜之計,又有何妨?!?/br> 又是良久靜寂之后,方聽見花夜來謹(jǐn)慎的低語: “我……我也是上品香博士,僅列白妙之下,東家若是信任我,不妨就把這件事情交給我試試?” “你確定能制出來?馨寧宮給的時限就在下月,接下宮中的活計若是不能按時出貨,要處刑下獄的?!?/br> “呵呵,有什么不能呢。不就是梅梢月影加上青木香與頂勃梨嘛?!?/br> “你能制出梅梢月影?那是白妙自己的方子,素來也由她自己制成香品,我可不能要求她把方子交出來給你?!?/br> 花夜來啞然片刻,似是下了什么難以言傳的決心。 “能!……那宋婕妤又不是香道中人,就算稍有點(diǎn)細(xì)微差異,諒她也品評不出來?!?/br> 甘懷霜過了很久才開言。 “好吧,也只有如此了。這活計……我們接了,由你來制一款馨寧香,專供馨寧宮,不要在店中售賣,畢竟是仿品,不可與梅梢月影沖撞。” “……” 花夜來似是欲言又止,沒有回應(yīng)。 甘懷霜放緩了聲音:“如此處置,委屈你了,這一單貨,抽六成給你,算是一點(diǎn)補(bǔ)償?!?/br> “哎呀,東家客氣了?!被ㄒ箒磉@才輕笑兩聲:“東家才是忍辱負(fù)重了,夜來都有些看不過去?!?/br> “沒什么。”甘懷霜長嘆了一口氣:“白妙身懷絕藝,恃才放曠本是難免,也正是因?yàn)橐恍膿湓谙愕郎?,全然不理凡塵俗事,方能制出如此神品。我只是生意人,做不到她的境界,唯有替她打掃這些俗塵就是了?!?/br> “東家真真高風(fēng)亮節(jié)。白姑娘確乎超脫凡塵,到甘家香堂這幾年來,日日閉門造香,連家都不回的,也不見她家人來看望她,不知是怎么回事?聽她口音,似是烏邑人氏?” “他人家事,少敘為佳。你可還有其它事?外面還有人在等?!?/br> “沒事了,沒事了?!薄?/br> 門簾重又掀起,現(xiàn)出花夜來的身影。杏黃斗篷,翻著雪白的風(fēng)毛,襯托得一張粉面嬌艷無匹。依然是滿臉溫柔和藹的微笑,眼眸光芒閃動,望了候在門口的蓮生一眼,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飄然向廊外行去。 ——— 一道棉簾,隔得室內(nèi)室外幾乎是兩個世界。 廳中暖爐燒著炭火,還加有沉香,熏得偌大一個廳堂溫暖如春,香氣馥郁而不失風(fēng)雅。 甘懷霜坐在厚厚的錦褥上,斜倚憑幾,懷中揣著一座小小手爐,妝容精致,環(huán)珮搖曳,一身華服美如神仙妃子,只是眼中尚有濃重憂色,不自禁地蹙著眉尖。 “東家?!鄙徤Ь词┒Y:“有事找我?” 胸中不是不忐忑,一顆心跳得呯呯直響。素知甘懷霜日理萬機(jī),不輕易見人,尤其她一個小小七品香博士,若無大成果也無大過犯,等閑沒機(jī)會見得店東一面。如今一大早地就把她傳了來,真不知是吉是兇。 全憑自己問心無愧,努力維持一個平穩(wěn)語聲。 ☆、第38章 如何解釋 作者有話要說: 前文做了一點(diǎn)修改,關(guān)于辛不離家的地: 原文寫的是辛家借住喬府的地,即將被喬府收回;現(xiàn)在改成原本就是辛家的地,因借錢抵押給喬府,現(xiàn)在還不上錢,即將被喬府占去。 “蓮生姑娘?!?/br> 甘懷霜上下打量她一番, 方才沉聲開言: “如今已是嚴(yán)冬, 你為何還穿這么單薄的衣衫, 每月四吊的工錢, 難道是有人克扣了你的?” 蓮生身上,依舊是剛?cè)胂闾脮r置的那套淡緋短襦,玉色羅裙,歷經(jīng)廚房油煙泥污蹂躪,早已經(jīng)顏色黯淡, 全靠精心的漿洗縫補(bǔ),維持著一份整潔。此時天寒地凍,穿這一身衣裝的確已嫌太冷,剛才在門外凍得瑟瑟發(fā)抖, 一半也是因?yàn)橐律捞^單薄的緣故。 “沒有沒有?!鄙徤s忙擺手:“工錢給得很足, 足夠蓮生用度,只是蓮生有個心愿尚未實(shí)現(xiàn), 要多存些錢帛, 故此節(jié)儉一點(diǎn)?!?/br> 甘懷霜微一揚(yáng)眉?!笆裁葱脑福绱藘A力來求,可以聞聽一二么?” “這個……”蓮生難為情地咬了咬手指。 她的心愿, 其實(shí)也很簡單,是想幫辛不離家贖回地產(chǎn)。 辛家欠喬府的高利貸, 至今還剩二十幾吊未還,到明年春天若再還不上,連房帶地歸喬府所有, 全家都要被掃地出門。二十幾吊的巨款,辛家哪有能力償還?十幾口人眼看就要流離失所,不離哥哥每次一提起來都心急如焚。 如今蓮生有了可觀的收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幫他家還錢贖地,再不用擔(dān)心被人攆走,就算日子苦一點(diǎn),也起碼保有個立足之處…… “不方便說就算了?!备蕬阉娝袂楠q疑,當(dāng)下也不多問,只望向手中焐著的黃銅手爐,輕輕打開爐蓋,以銅箸撥了撥炭灰:“我只是奇怪,聽聞前幾日有個貴人光降店堂,點(diǎn)名送了你一套華貴衣裝,卻怎么不見你穿出來?” 壞了。 終于被店東追究了! 這要怎樣解釋才好?說是那韶王殿下送的?為什么要送她一個小雜役一份厚禮?連她名字都不知道,什么來由,什么用意?如此奇特的交往,搞不好要追溯到自己的變身異能上去…… “不知名的金主,出手一份驚天厚禮,這可榮耀得很啊?!备蕬阉萆届o,語聲卻越來越是寒冽:“換作旁人,必得昭示人前炫耀,你卻一古腦收起來再沒動過,豈不是衣錦夜行?是想隱瞞,還是心虛?” “我才不要穿?!鄙徤狡鹆俗彀停骸靶⌒」そ?,怎穿得了那等奢侈的衣裝。” “有什么不能穿?”甘懷霜哂笑一聲:“你以為還是早年舊例,只有命婦才能穿金戴玉?近年可寬松得很,這又不是什么朝服禮服,只要購置得起,穿來便是無礙?!?/br> “還是與身份不合?!鄙徤⑽侯^:“就像用香,當(dāng)用與自己相合的香,若是一味追求奇香異香,非但無益,反而有害。我做香博士,就是要做好香博士的份內(nèi)事,穿了那種夸張衣飾,干活也干得不舒坦。” “那你的意思,一輩子只是荊釵布裙了?” 蓮生咬了咬下唇,瑩白的小臉漲成一片緋紅: “待我將來成就一番事業(yè),自然穿得上好衣裝啊。像東家做得這般事業(yè),穿得再華麗再貴重,又誰能不景仰不信服?蓮生自知不能一步登天,但是我會學(xué)東家用心做事,靠自己的本事漲身份,而不是靠什么奢侈物品。” 甘懷霜長睫閃動,一雙明亮的雙眸盯緊蓮生,良久沒有出聲。 這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聽來甚覺震蕩。若換個別人說來,贊譽(yù)太多,不免有奉承之意,然而眼前這孩子,字字真摯,句句誠懇,純?nèi)话l(fā)乎內(nèi)心,絕不是偽裝得來。甘懷霜年紀(jì)雖輕,卻早已滄桑閱盡,平素?zé)o論諂言還是惡語都已經(jīng)聽得習(xí)慣,如今見這小meimei朗朗道來,語氣中,面容上,全是景仰、理解、敬服,一時間心內(nèi)竟然微覺酸楚,半晌說不出話來。 室中靜寂無聲,只余爐中炭火偶爾爆出一點(diǎn)火星,發(fā)出噼啪微響。 甘懷霜合起爐蓋,拂去蓋上迸起的爐灰,淡淡道: “我喚你前來,原本是要好好地教訓(xùn)于你,如今看來,你心里還算明白,倒是我多慮了。” —————— 身為偌大一門家業(yè)的主東,凡事不得不思慮周全。 甘家香堂,上至店東、掌柜、管事,下至各級香博士和雜役,全是女子,其中不乏美貌佳人。不是沒有貴胄富戶虎視眈眈垂涎三尺,不是沒有閑漢潑皮登門尋釁,亦不是沒有香堂中人招蜂引蝶,興風(fēng)作浪……這些年來,單是經(jīng)甘懷霜之手壓下的,就不知已經(jīng)有多少樁。 全是女子的商鋪,不僅于敦煌、于大涼,就算放眼天下,攏共也數(shù)不出幾家。這世道乃是男子的世道,女子大多依賴男子而生,要尋一個自己的生計,那是千難萬難,大都不過是縫補(bǔ)漿洗之屬,不少女子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不得不與人為婢為妾。 甘懷霜憑借一己之力,創(chuàng)下這樣一門事業(yè),本意是想多多救護(hù)那些無助女子,給她們一個找飯食的機(jī)會,然而上千個女子匯聚在一處,在男子的天下討生計,彼此之間,對內(nèi)對外,都是無盡的麻煩。 去年已經(jīng)有城中富戶,看中甘家香堂一位伙計,惹來不小風(fēng)波。那富戶三天兩頭來店里閑逛,尋那伙計調(diào)笑取樂,今日送件首飾,明日送點(diǎn)吃食……那伙計也是不檢點(diǎn),與富戶眉來眼去,打情罵俏,舉止甚是不堪。 甘懷霜聞訊,立時將伙計開革,那邊富戶正妻卻已經(jīng)一張狀子告到官府,不說富戶尋釁,只說甘家香堂縱容伙計行污穢之事,有傷風(fēng)化,官衙當(dāng)即封了店鋪。 那些日子過得,真是雞飛狗跳。甘懷霜使盡機(jī)謀,好不容易買通官府解了封禁,卻又引來甘家內(nèi)亂。弟弟甘懷玉,對她的位子覬覦已久,如今正好抓住這個機(jī)會大鬧特鬧,要收回她對甘家香堂的掌控。最后還是靠幾位長老做主,命她跪拜祠堂,在亡父甘興珠靈前徹夜懺悔,才算是免了她的罪過,放她度過這一關(guān)。 教她豈能不小心翼翼,豈能不思慮周全? 如今眼前這蓮生姑娘,自打進(jìn)香堂的第一天,就極為引人注目。相貌有如天仙,性情爽利可愛,心思又玲瓏七竅,于香道有著異常的靈性,令她甘懷霜也暗自嘆服。本擬好好栽培,將她調(diào)教成出色的香博士,卻不想這姑娘也是招蜂引蝶,做香博士的第一天,就有神秘富戶找上門來,一出手便是一份豪禮…… 好好一棵苗子,若是耐不住誘惑,從此走上邪路,何等可惜可嘆?不僅是甘家香堂的損失,亦是她甘懷霜調(diào)教無方。 決不可置若罔聞,決不可疏忽放任。 甘懷霜起身離案,衣袂輕揚(yáng),在室中踱了數(shù)步,眼望簾外冬景,神情肅穆,凝重,也帶著一絲凜然: “既然要靠自己的本事上進(jìn),那我倒要問你,自從進(jìn)了薈香閣,你泯然眾人,一無所成,卻是什么緣故?我問過陸申,說你每日只能勉強(qiáng)完成活計,一直沒有制出自己的香品。創(chuàng)制菊夫人香的那手本事,丟到哪里去了?難道不是被那貴人的垂青所擾,胡思亂想,分了心神的緣故?” “沒有,我沒有!”蓮生雙手亂搖,奮力辯解:“我其實(shí)也在試制香品的,但花姊姊教導(dǎo)我不可心急,要專心修行,多作磨練,方可贏得香神庇佑,我也覺得甚有道理。我現(xiàn)在的功夫還差得遠(yuǎn),連香丸都還搓不圓呢,線香是彎的,香餅也很容易裂……” “只是這個緣故?” “是啊?!?/br> “真的么?不是因?yàn)榉至诵纳?,不能專心做事?不是靈光一現(xiàn),已然江郎才盡?不是偷懶怠工,飾詞開脫?”甘懷霜雙目炯炯,只在蓮生面上掃來掃去:“告訴你,小meimei,我甘懷霜見的人多了,蠢人有,自作聰明的更多,想在我眼皮底下蒙混過關(guān),可不是那么容易!” “我沒有,真的沒有?!鄙徤钡梦⑽⒍迥_:“我只是在修習(xí)基本技藝,多作磨練,假以時日,必有進(jìn)益!制香的功夫,我一點(diǎn)也沒放下,日日思慮,有好多有趣的點(diǎn)子……” 甘懷霜一雙探究的視線,牢牢凝定在蓮生面上,蓮生咬緊了嘴唇昂然對視,四目相對,清光朗然而剛冷交迸,幾乎能聽見空氣中噼啪作響。過了良久,甘懷霜方才容色略緩,微微瞇起了雙眸: “專心修行,多作磨練,自然是正道,但也不能因此裹足不前。我甘家香堂,從不缺能把香丸搓圓的工匠,缺的是能創(chuàng)制新方、精制佳品的高手。好不容易尋到你一棵根基上佳的苗子,若是心有旁騖,不能專心做事,未免可惜。” “東家放心,”蓮生朗聲答言:“蓮生不是那樣的人!” 甘懷霜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翱谡f無憑,且以香品說話吧。給你十天時間,創(chuàng)制一款新香給我。確有進(jìn)益,還是飾詞敷衍,一試便知!” 這番話說得柔中帶剛,嚴(yán)厲異常,卻見眼前的蓮生不但沒有畏懼之色,反倒歡欣鼓舞地用力點(diǎn)頭: “太好了,我接招!” 甘懷霜倒被這野里野氣的語氣逗得笑了,揮手?jǐn)科鹨埋牵従徸刈希?/br> “好,那就看你的了。須知上進(jìn)當(dāng)憑本領(lǐng),不能仰仗外力。雖然有貴人對你施以青眼,但香道一業(yè),妙手天成,不是權(quán)勢能夠左右,你天生聰慧,我對你寄予厚望,但是做香博士,進(jìn)香神殿,那是要憑自己的香品過關(guān),可不要妄想憑借什么貴人的yin威。” “我沒有,從來都沒有?!鄙徤静幌朐偬峒袄钪囟拢垡姷玫陽|仍然存疑,忍不住委屈地嘟起了嘴巴: “我與那家伙只是萍水相遇,他失落了物件,我?guī)退一囟?。原以為從此兩不相干,他卻還牢牢記得,遇見我去肅寧莊送貨,便尋來了甘家香堂。大丈夫……小女子仗義助人,又豈為牟取回報?如此厚禮,收受不起,須要找時機(jī)原樣退回去!” 甘懷霜聞聽得這一番原委,原來只是報恩,并不是什么孽緣,頓時神色更緩,慢慢點(diǎn)了點(diǎn)頭:“依你之言,那人知道你是我甘家香堂的伙計,所以送禮送到店堂來?如此倒是為我甘家香堂搏了好聲名,應(yīng)當(dāng)重重地賞你才是呢?!?/br> ☆、第39章 禮尚往來 “哪里敢求賞?!?/br> 蓮生悻悻咕噥一句:“那家伙冒冒失失, 亂惹麻煩, 東家不怪罪我, 已經(jīng)是謝天謝地啦?!?/br> “那卻是個什么人物?你救助他一次, 便送來如此厚禮,也是重情義得很啊?!备蕬阉@繃緊的心弦一松,不禁也好奇起來: “身家地位,想來頗不尋常,據(jù)十一娘所述, 他送你那套衣裝,華貴至極,似是宮中才有的手藝?!?/br> “咳!他呀……他是什么人都沒有干系,我反正是要把這禮物退還, 以后兩不相欠, 也不準(zhǔn)他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