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第2章 異變又生 穆崇玉一向很懂得寄人籬下的滋味。被北渝抓去當俘虜?shù)娜昀?,為了活下去,更為了留得一線復仇的生機,他學會了把自己所有的情緒都掩埋進心底,無悲無喜,無哀無怒。 哪怕亡國的陰云無時無刻不懸掛在他的頭頂,讓他近一年來都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稍诒娔款ヮブ拢诒庇迥俏焕淇嵘畛恋牡弁趺媲?,他卻永遠只是一個明哲保身、乖順無害的降俘,甚至可以為他的仇人鞍前馬后。 這樣的虛偽作態(tài),連穆崇玉自己都曾感到驚訝。 而如今在徐立輝的面前,他又不自覺地擺出了那副姿態(tài):小心翼翼、客氣恭謙、笑臉相迎,生怕徐立輝一個不順意,便把他們一行人的身份、行蹤透露出去,惹來殺身之禍——北渝追兵的陰影已讓他成為驚弓之鳥。 好在徐立輝目前為止并沒有那么做,或許他果真是真心幫助他們的。 穆崇玉不敢確定,他能做的,只有盡力配合徐立輝的要求,對方想要他參加宴飲,他去便是,對方要跟他敘往日的君臣情分,他當然也樂意以此來拉近關系,幾天之內(nèi)倒還算相安無事。 如果不算上徐立輝越來越變味的眼神的話。 穆崇玉心下有些隱隱的不安,然而他又說不出這不安究竟源自何處,明明徐立輝待自己已經(jīng)禮讓有加、至仁至義了。 今日更是如此。 幽州一位世代的富商過五十大壽,宴請城中權貴,自然也邀請了幽州實質上的主宰者徐立輝前去赴宴。 徐立輝欣然應允,去之前卻是特意派人去請了穆崇玉,邀他共同出席。 穆崇玉不好推辭,便也只得以徐將軍遠親的身份名義一同前往。所幸此地還算民風淳樸,他以前又從未涉足過,故而雖然出現(xiàn)在筵席上時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卻沒有人能識出他的真實身份來。 只是不知為何,徐立輝卻很高興的樣子,在筵席上開懷暢飲,談笑風生。 眼見得酒過三巡,醉至半酣,穆崇玉有些擔心他酒勁上頭,一時忘乎所以,把他的身份說了出去,便悄然起身,對坐在左側鄰桌的徐立輝附耳提醒道:“徐將軍,小心飲酒傷身,小酌怡情便可?!?/br> 說完又暗暗指了指北邊大渝的方向,意即提醒他北渝人耳目遍地,不可輕覷。 不想徐立輝愣過一瞬,卻是哈哈大笑起來,竟是一把拉過穆崇玉的手臂,將他攬進懷里,傾身在他耳邊低低笑道:“陛下也太過小心翼翼了,這整個幽州都是本帥的領地,有重兵把守,別說是北渝的jian細,就算是北渝的皇帝來了,我也不會怕他。” 說話間他劍眉斜挑,一雙眼眸里滿是恣肆張揚的笑意,這幾日以來在穆崇玉面前的儒雅作態(tài)一沖而散,只剩下三年戎馬生活沉淀下來的殺伐邪肆之氣。 這才是他徐立輝的真實面目,即便當年在南燕朝廷謀事之時,他也絕非僅僅是一個白面書生,而是一匹隱藏了自己狼子野心的兇獸。 穆崇玉心里一驚,手腳劇烈地掙扎起來,想要掙脫徐立輝的鉗制。 這個姿勢不僅讓他感到危險,更讓他覺得恥辱??善斜娙司篃o一人出來圓場,更是連半分視線都不曾轉到他們這邊,竟像是無人發(fā)覺一般,反倒都各自默默埋頭吃飯,或是兀自交相飲酒作樂。 穆崇玉心里寒意更甚??磥砉蝗缧炝⑤x所說,整個幽州、幽州所有的百姓都唯徐立輝馬首是瞻,完全無人敢違逆他。 他這次根本是才出狼xue,又入虎口。 徐立輝手上的力道卻是更重了幾分,他一手牢牢鉗住穆崇玉雙手,一手伸出來撫上穆崇玉的眉心,來回摩挲。 “陛下,你不知道幾日前我接到你的信時有多高興,原來陛下還記得我,還會想到要來幽州求救……”說到這里,他似想起了什么,眼中又劃過一抹玩味笑意:“只是沒想到陛下竟然會對曾經(jīng)的臣子使美人計?!?/br> “陛下的心思竟如此簡單……”他笑意一頓,把聲音又壓低了幾分,貼到穆崇玉白皙的耳廓邊道:“陛下難道不知在微臣的眼里,又有什么美人能夠比得上陛下呢?” “當年科舉高中,甫一站在奉天殿上,對陛下的驚鴻一瞥便在微臣的心里揮之不去了,沒想到我苦苦經(jīng)營多年,竟有今日的……” “放肆!”穆崇玉急匆匆打斷他,難以忍受還會聽到什么不堪之語。 徐立輝的話仿佛滾滾驚雷一般在他耳邊炸響,從震驚到羞辱再到憤怒,一下子熊熊燃燒起來,竄遍他的全身。 然而他不能發(fā)作,跟隨他的三百將士還在這個人的手上。 穆崇玉攥緊了微微發(fā)顫的拳頭,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徐將軍喝醉了?!?/br> 徐立輝又是一陣大笑,他瞇眼看著穆崇玉漲得發(fā)紅的臉頰,目光流連不止:“醉?我自看到陛下的那一刻起,便都是醉的。” 語罷,他甚至親手斟了一杯酒,遞至穆崇玉發(fā)白的唇邊,輕聲笑道:“不若陛下也陪臣一同醉一回?陛下不知道,你蹙起眉心的樣子有多么惹人憐惜……竟帶著三百個逃兵從北渝逃了出來,莫不是陛下還對光復南燕心存幻想么?可惜你們?nèi)賯€傷兵殘俘在當今任何一方將帥面前都不值一提,甚至連滅掉你們的心思都懶得起。如今的天下早已沒了南燕的立足之地。然而不知為何,我看到陛下這幾日忍辱負重的樣子,竟然會不忍心告訴你們這個事實,倒也真是可笑?!?/br> 說著,便將手中盛滿酒液的青玉杯往前湊了湊,竟是要強逼著穆崇玉飲下杯中酒。 穆崇玉已是羞辱得渾身發(fā)顫,他閉上眼睛不想再去看徐立輝的臉。然而唇瓣被冰冷的酒杯強硬抵著,迫不得已,他只得打開牙關。 辛辣沁涼的酒液一瞬間涌進喉嚨,嗆入肺腑,好不容易悉數(shù)咽了下去,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有濕潤的淚滴從眼角沁出,順著面頰滑落下來。穆崇玉只覺得心中冰冷一片。 今日之恥,誓不能忘! * 接下來的幾天里徐立輝似乎也厭倦了偽裝,每日愈發(fā)頻繁地叫穆崇玉到他府中去坐,甚至強留穆崇玉住下,穆崇玉每每怒從心起,卻也只隱忍不發(fā)。 如今他的身上,還牽系著另外三百條人命,他不能如以前那般肆意。 好在連日以來的溫順似乎降低了徐立輝的警惕性,落在穆崇玉身上的監(jiān)視似乎減少了一些。 又是一日,穆崇玉跟隨徐立輝宴飲歸來,徐立輝已被他有意無意給灌得酩酊大醉,歪在榻上一醉不醒。 穆崇玉心里一動,只覺眼下的時機決不能放過——他要逃出幽州。 連日來徐立輝的做派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男人顯然已經(jīng)忘了自己曾經(jīng)的允諾,只每日拖著穆崇玉,言行舉止之間時有輕薄不敬。 這已讓穆崇玉忍到了極限。他在北渝隱忍了三年,又豈是為了受今日之辱? 穆崇玉忍不住走進臥榻,靜靜打量徐立輝,袖中的匕首泛著寒光。 如今天下大亂,你死我活,世間早已沒有仁義道德可言,他想要脫困,便唯有…… 只是……穆崇玉抬眸不著痕跡地掃過門口佇立的守衛(wèi),眼神微微地暗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落難的鳳凰不如那個啥嗷…… 第3章 冤路窄 幸而徐立輝雖故意將他和手下將士們分開監(jiān)守,但安排在那三百個將士身邊的監(jiān)視都不嚴密——果然如同他自己所說,他根本未將這三百個人放在眼里。 穆崇玉心下惶然,卻又深感慶幸。他佯裝身體不適,悄然遁出徐立輝的將軍府邸,飛快地聯(lián)絡了其他人,便喬裝打扮、逃出徐立輝視線,暫且隱藏在城中。 待第二日天亮,城門打開,又混做商隊模樣,才終于逃出了城外。一行人一口氣策馬狂奔了幾十里路,才心有余悸地慢下了腳步,回頭看過去。 再對上左右將領擔心的目光,穆崇玉心下不由得有些愧疚。 “是我太輕信徐立輝了,讓諸位跟著我險些被困,此種情況,絕不會發(fā)生第二次。”穆崇玉勒緊韁繩,對著部下深深地彎下了腰。 三百親兵旋即勒馬躬身,不敢受穆崇玉這一禮。 既然他們都選擇了光復南燕這條路,那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會跟隨穆崇玉一起走下去。 更何況是穆崇玉將他們從地獄虎口中拼死救出的,他們曾經(jīng)對穆崇玉抱有多大的誤解和怨恨,如今就對他抱有多大的感激和尊敬。 對穆崇玉,他們愿意以命相護。 只右將軍沈青看著穆崇玉的目光里,卻蘊藏著深深淺淺的擔憂。 他隱約察覺到穆崇玉和徐立輝之間氛圍的變化,卻不知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穆崇玉看他一眼,扯了扯嘴角,作出一抹撫慰的笑容,不做解釋,然后又是一揚手,打馬揚鞭,率先疾馳出去。 眾人趕忙跟上,不作他講。 穆崇玉的心里實際上卻頗為沉重。 誠如徐立輝所說,他們?nèi)賯€傷兵殘俘實在是太過于弱小了,這次有幸躲過一劫,豈知下次又會遇到什么樣的難關? 而且,他們難道能一直過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嗎?昨日夜間他不想打草驚蛇,故而終是沒有結果徐立輝的性命,但如此一來,想必徐立輝不久便會發(fā)現(xiàn)他們已人去樓空,恐怕很快就會追上來。 穆崇玉眉間陰翳更甚。 當日被困在北渝宮城之中,他整日整日想的便是一定要逃出去,一定要把自己的臣子將士救出來,如今真的出來了,才發(fā)覺手上這三百條人命沉甸甸的重量。 穆崇玉微微回過頭去,看向身后士兵們一張張疲憊,卻對他百般信賴的臉龐,一時之間思緒萬千。 * 冥思苦想之下,穆崇玉決定讓他們這行人暫且隱姓埋名,就此扮作商隊,分別行動。 三百人雖弱小,到底數(shù)量可觀,無論去哪兒都會引人注目,更不要提頂著逃亡俘虜、南燕余孽的名頭了。 扮作商隊,一可暗暗籌集財物、糧草,二可化整為零,即便將來有人不幸被發(fā)現(xiàn)了,其余的人也能不受牽連,尚可保留一線生機。 只是這隱姓埋名,大家都同意了,可到這分別行動、化整為零這一點上,穆崇玉居然遭到了激烈的反對。 竟是連沈青都不贊同地看著他。 穆崇玉皺了皺眉,耐心解釋道:“我們?nèi)賯€人人數(shù)過于眾多,實在惹人矚目,即便不露姓名,隱藏身份,恐怕也會引人懷疑?!?/br> 沈青卻搖了搖頭,看著他道:“可是陛下,末將實是不能放心陛下的安危,這次在幽州城內(nèi)已是掉以輕心,被徐立輝困住手腳,不能時時跟在陛下身邊保護陛下,險些將陛下置于險境,所以今后無論如何,我都是不會和陛下分開的?!?/br> “那既然如此,你便帶領三十人跟著我便是?!蹦鲁缬裰坏萌绱说馈?/br> 沈青一喜,其他人卻是抱怨聲一片。 “末將也想跟著陛下……” “末將也是!” “微臣愿意跟隨陛下,護陛下周全!” “微臣也能在陛下身邊,為陛下肝腦涂地!” 穆崇玉霍地站起身,神情復雜地看著眼前這三百個人。 不可否認,他為他們的赤子忠心所感動,可愈是這樣,他愈不能讓他們跟著自己。因為跟著自己,才昭示著最大的危險。 “不要說了,朕意已決,有不服分配者,即視作抗旨違逆,軍法處置!”穆崇玉一字一句地冷冷喝道,他臉上溫潤謙和的神情已悉數(shù)被收起,那如畫的眉眼冷凝成威嚴的弧度。 一瞬之間,諸將都恍惚了片刻,此時青年長身玉立,威嚴肅穆,雖著布衣,然而卻像是身披龍袍,那皎若明月的俊秀容顏更像是籠罩了層清輝一般,清冷而不可逼視。 連日來穆崇玉對他們的和顏悅色,似乎竟使他們忘了,這個人本不是什么軟弱可欺的白面書生,而是大燕金鑾殿上高高在上、威不可侵、有殺生予奪之權的帝王! 不知是誰帶的頭,轉眼之間,眾人便跪倒了一片,口中齊齊告罪。 穆崇玉這才緩和了臉色,然而他剛想要說什么,卻又聽得一小將道:“萬望陛下恕罪,如今危急時刻,末將等決不能將陛下棄之于不顧,就算是陛下要拿軍法處置我等,我等也決不愿離開陛下左右!” 這一句話又像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尤其是跟在隊伍中的文臣,雖兩手不能提槍持劍,卻自有一股倔強風骨,竟是絲毫不肯退讓。 當日他們被北渝人百般折磨,不是被弄到天牢里受刑,便是被發(fā)配到苦役之地,日日遭受□□打罵,過得豬狗不如痛不欲生。是穆崇玉千方百計救了他們,他們又怎能貪生怕死,在危難之際放穆崇玉于不顧? 穆崇玉忍不住頭疼,如今同生共死,他又不忍真的責罰他們,只冷下臉來對他們不予理會,兀自甩袖走到一邊,思索對策。 眾人見此,彼此面面相覷一番,也都悶不做聲,一個個低著頭梗著脖子跪在那里,見穆崇玉發(fā)怒,也都不敢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