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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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郁裝作不經(jīng)心地看了報紙一眼,“騙你做什么?” 裴向雀的眉頭還是緊皺著的,像是還有什么想問卻說不出口的話。陸郁只覺得他思考的樣子也十分可愛,忍不住順從內(nèi)心的欲望,低頭咬住了他的指尖,牙齒落在指甲蓋上,微微用力。裴向雀不疼,只是有些癢。他漲紅了臉,縮手回去,憋了好半天,“陸郁你,你真討厭。我都忘了想說什么了。” 陸郁一只手摁住了他,“仔細你的胳膊,別鬧了,乖乖的?!闭f完,他端起放在一旁的飯菜,舉到裴向雀的身前。 良久,裴向雀點了點頭,張開嘴,將飯菜咽了下去。等吃完了飯,陸郁在一旁收拾碗碟,裴向雀揪住他的衣角,問:“你,你昨天是不是沒有睡覺。今天早點睡,我給你唱歌?!?/br> 陸郁一怔,像是心上被人戳了一下,又甜又澀,“真乖?!?/br> 他明白,自己的金絲雀心甘情愿地回到了籠子里,不會再妄想離開了。 可陸郁卻發(fā)現(xiàn)不滿足于只做一個飼主了。他希望裴向雀不只是被動的承受,而是會為自己哭,自己笑,為自己快樂或難過。 他愛上了裴向雀。 這是他這輩子頭一回用“喜歡”或者是“愛”這樣柔軟又虛無的詞語形容自己和另一個人的關(guān)系。 陸郁從不相信人心里有什么情感能夠勝得過利益,可如果這個人是裴向雀,他又覺得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 他打算在秋子泓的墳?zāi)骨疤拐\一切,和裴向雀告白。即使有一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是裴向雀不喜歡自己,陸郁也認為這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往后的日子還長,他們總會相愛。 不過他沒料到?jīng)]有以后了。 那一天陸郁親自開車帶著裴向雀,途中遇到一輛疲勞駕駛的小卡車,直直地向陸郁的車撞了過來。陸郁本能地向右打方向盤,裴向雀卻自己撲了上來,擋在了陸郁身前。 逼仄的小空間里滿是鐵銹一般的腥味,陸郁在狹窄的車廂內(nèi)摸索著抓住裴向雀的手,掌心滿是滑膩的鮮血,他只希望那是自己的。 他瞧見裴向雀緊皺著眉,雪白的皮膚失去血色,近乎透明,像是百合的花瓣,青色的筋脈在皮下微弱地起伏。裴向雀沒什么力氣地咳嗽了幾聲,模模糊糊地喊著疼。 陸郁緊抓著裴向雀的手,他此生從未如此緊張過,看到裴向雀染紅了的白色襯衣幾乎要透不過氣來。只能徒勞無功地想要堵住裴向雀身體上的傷口,可是沒有用。 他的聲音在發(fā)顫,骨節(jié)抖得厲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rou里,“別害怕,別睡過去,你不會有事的?!?/br> 裴向雀眨了眨眼,努力聽明白了他的話,很相信似的點著頭。他傷得很嚴重,隨著血沫一起咳出來的是內(nèi)臟的碎片,暗沉的血從傷口涌出來,將整個狹小的空間都浸透了,陸郁想堵也堵不住。 陸郁想,他沒有辦法。 裴向雀深色的瞳孔里漸漸失去了光彩,他費力地抬起頭,想要再看一看陸郁,伸手碰了碰陸郁的臉頰,張開滿是血腥味的嘴唇,磕磕絆絆地說話,“你,你別哭啊。我這么疼,都沒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陸郁才知道,原來自己哭了,原來自己也會流眼淚。 陸郁冰涼的眼淚落在裴向雀的眼窩里,順著臉頰滑到下巴,仿佛連裴向雀也在流淚。 他問:“為什么要救我?” 裴向雀睜大了眼睛,磕磕絆絆地回答,“就是,就是什么也沒想,就擋住了?!?/br> 陸郁一怔,又接著問:“是不是,是不是因為喜歡我?喜歡陸郁?!?/br> 這句話他說的含糊,裴向雀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對于喜歡這樣表示濃烈情感的詞非常陌生,難以理解,此時又失血過多,腦子更轉(zhuǎn)不過來,可看著陸郁那么著急,只覺得這個回答十分重要,只好依靠本心說出幾個字,“我,我不……” 他很急切,卻說不出口。 陸郁聽到了那個“不”字,瞳孔驟縮,他不想聽下去了。于是,他低頭吻住裴向雀沾滿了鮮血的唇,千分喜愛,萬分珍重。 裴向雀終究沒講完這句話,他沒等來救護車,身體里的血先流干了,死在了陸郁的懷里。 陸郁斷了兩根骨頭,眼角留下了一條長疤,可對他而言相貌無關(guān)緊要,在醫(yī)院里住了兩個月便痊愈回家。 可裴向雀死了,死在了二十四歲的大好時光。 陸郁寧愿死的是自己。 他替裴向雀立了個墓碑,就在自家的后花園里,旁邊開滿了百合花,每日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得到。陸宅里的傭人有著隱約的傳言,陸郁大約是病入膏肓了。 陸郁站在裴向雀的墓碑前,上頭的照片里,還是不知世事地笑著的。他冷靜地想,裴向雀這輩子什么壞事也沒做過,卻沒遇到過一個好人。 包括自己。 陸郁低下頭,吻了吻那張照片。 他的聲音輕柔緩慢,十分動聽,近乎于告白。 他說:“你再等等我吧?!?/br> 他沒讓裴向雀等得過久。只不過一年后,淮城的陸三爺死于精神衰弱,因為失去了自己的那只金絲雀。 第3章 寧津 寧津不同于地處南方的淮城,三月的天氣還寒風(fēng)凜冽,天空灰蒙,煙霧環(huán)繞,未曾春暖花開。 此時正值傍晚,裴向雀才下了工,從塵土飛揚,黃沙蔓延的施工場所走了出來。他摘下安全帽,去水池邊仔仔細細地將每一個指甲縫都洗干凈了,才端著碗碟去打飯。 周遭亂哄哄的,工地上的人三五成群,遍地蹲著,和著塵土將飯菜咽了下去。 裴向雀走到打飯的小棚子里時,裝著飯菜的桶已經(jīng)是空落落的了。原本這里看管食堂的阿姨看他年紀小,搶不過青壯年人,都會特意給他留上一份??山裉觳粶惽?,正趕上放假,那位阿姨叫兒子替看班,自然是是只剩下些殘羹剩飯。那個男孩好學(xué),這時候面前還擺著書本學(xué)習(xí),好不容易分出些心思,舀了桶底的剩飯將裴向雀的碗碟裝滿了。 裴向雀順勢瞥了兩眼,那是高一的書。如果他還在念書,按照年紀算,也該才念高一。 可惜他不再念了。 裴向雀端著自己的碗碟,沒再打擾他,也沒插進任何一個小團體,而是走著小路,回了自己的宿舍。 說起來是宿舍,其實就是鐵皮和鋼筋臨時搭起來的小鐵皮盒子,頂多擋擋風(fēng),下雨的時候鐵皮沒貼嚴實的地方還漏水,在寧津這樣的三月天里,屋內(nèi)屋外幾乎沒有溫差,一樣的冷的要命,直凍進人的骨頭里。 不過裴向雀待的這個鐵盒子格外小,只能容得下一張床,床邊和門的縫隙勉強能擠下一個人直走過去。他小心翼翼地關(guān)上門,脫下鞋和外套,擱在床下的木板上。又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直到生出些暖意,才舉起筷子,心滿意足地品嘗起眼前這碗看起來亂七八糟,不算美味的大雜燴起來。 吃完了飯,裴向雀從口袋里拿出一個小半個巴掌大的老款手機,摁下了開關(guān)。藍色的底屏模模糊糊,裴向雀瞇了瞇圓圓的眼睛,看了一眼時間,又從文件夾里挑出了一個錄音,播放了起來。 開始是一段嘈雜的混音,什么也聽不清,等過了好一會,才有一個聲音漸漸清晰了起來。 一個粗糙低沉的男聲高談闊論了好一會,語氣得意又鄙夷,周圍人不時插了幾句,最后在一團哄笑中,錄音的進度條走到了頭。 雖然這和專業(yè)的錄音設(shè)備記錄下來的聲音相差甚遠,可一般人想要聽清楚里頭講了什么內(nèi)容還是輕而易舉的。 裴向雀卻不同,他自小患有語言障礙,確實聽不懂。那些話就像被無厘頭得糾纏起來的線條,緊緊地纏住了他的意識。 可這只是第一遍。很快,裴向雀又將進度條重新拉了回去,頗有耐心仔仔細細地反復(fù)重聽了好多遍,還時不時將那些能夠辨認或者自己猜測下來的話寫在了紙上。 前幾張紙上已經(jīng)羅列了幾條他十分確定的話語。 “那個傻子?!?/br> “連話都不會講。” “老朱你厲害了?!?/br> “騙傻子的錢。” 裴向雀按下暫停鍵,皺著眉頭,隱隱約約分辨出幾句話,急忙記在了紙上。 “錢……減半……寄……” 裴向雀是不怎么會講話,也聽不懂別人的話,可他不是個傻子,聽出了這幾個字,剩下的也能猜得出來了。 朱三,也就是錄音里那個老朱,將裴向雀委托他寄回去的工錢,暗自扣了一半,自己吞下來了。 朱三是裴向雀的一個同鄉(xiāng)人,據(jù)說在外頭混的不錯,每年過年回來手頭都寬裕得很。裴向雀的父親裴定就將自己的兒子托付給了朱三,帶他出門打工。 那時候裴向雀才十五歲多一點,還算是童工,正規(guī)的地方是不會收他的??芍烊谋緛砭筒皇莻€正規(guī)的工程隊,里頭魚龍混雜,也不會細究極裴向雀的年紀。反而以他的年紀太小,力氣不大,減了他一小半的工錢。 裴向雀因為語言障礙,不能溝通,裴定為了方便起見,讓裴向雀拜托朱三替他寄錢回來,沒料到朱三卻暗地里昧下一多半,進了自己的腰包。其實作為照應(yīng)的費用,裴向雀本來也是把工錢的一小半給朱三的??芍烊澬牧恕?/br> 裴向雀怔怔地床上躺了好久,鐵皮頂上吊了一個白熾燈泡,被從門縫里鉆進來的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昏暗的燈光籠罩了裴向雀全身。他的皮膚原來是很白的,如今卻被曬成了黑炭的顏色,又很瘦,只能隱約看得見出眾的五官,可蜷縮起來就像一只灰溜溜吃不飽肚子的小麻雀。 他想著該怎么把錢要回來,最起碼,以后是不能再把錢交給朱三了??上肓撕芫?,裴向雀卻沒想出個什么辦法來。他沒有力氣,也沒認識的人,除了自己,什么也沒有。 裴向雀在冰冷的床鋪上瑟瑟發(fā)抖,他幾乎都要忘了自己才十六歲,本該是什么也不明白的年紀,卻活的這樣難。 陸郁是昨天凌晨到寧津的,他這時候年紀還輕,對安眠藥的抗藥性還不太強,隨便吞了幾片,稍睡了兩個小時。夢里有一個白白凈凈,個子比十八歲時還要小一些的裴向雀。可是夢一醒,裴向雀的影子便如同破碎的鏡花水月一般,悄無聲息的沒了。陸郁并不太在意,揉了揉額角,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寧津,離見到一個真真正正十六歲的裴向雀的日子便不遠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陸郁都在和這邊的合作商談生意,扯皮的事情太多。他現(xiàn)在才二十四歲,在商場廝殺看著模樣就太小了些,不能服眾。而且這里不是淮城,陸郁經(jīng)營已久的地方,在寧津他是個外來人,更讓人覺得格外好欺負些。 可陸郁不是能讓人欺負的人。陸郁確實是有很多時間,很多精力,可他只想把這些耗費在裴向雀身上。 從早晨八點到晚上十點,雙方談了一天,桌子對面的人都有些撐不住了,無可奈何地簽下最后一個名字,說:“我是年紀大了,比不過你們年輕人,又厲害,又能撐得住?!?/br> 陸郁的手腕強硬,旁人輕易從他手里得不到好處,可他又確實能力卓越,原本年輕一輩便沒有比得過他的。現(xiàn)在他長著二十歲的殼子,其實已經(jīng)三十來歲,商場上的事更是駕輕就熟,無人能敵。 他從助理李程光手里接過簽好了的合同,又翻了一遍,站起身向?qū)γ骖h首,狹長的眉眼微微上挑,最后轉(zhuǎn)身離開。 李程光性格沉穩(wěn),替陸郁拉開車門,輕聲問:“您是要回酒店,還是先去看看場地?” 陸郁一怔,偏頭看了看窗外,有萬家燈火通明,而裴向雀的燈,也在這其中一盞里。 他心里忽然柔軟了起來,語調(diào)略帶輕松,“回酒店,我還有一件最要緊事沒辦?!?/br> 李程光點了點頭,司機緩緩地駛向酒店。 回到酒店后,陸郁先打開抽屜,里面擺了一份才送來沒多久的文件。他一只手撐著額頭,另一只慢條斯理地拆開了一個密封的檔案袋,從里頭抽出幾張薄薄的紙,在過于強烈的光亮下透著光。陸郁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看完了,又翻來覆去地看了許多遍。 李程光有點好奇,他雖沒跟陸郁多久,可對自己老板的性格還算了解。他總是運籌帷幄,閑庭若步,該是多要緊的事,才值得陸郁這么重視? 其實這幾張紙上記錄的是裴向雀人生的前十六年。陸郁上一輩子只是模糊的知道些大概,等他真的想要完完整整地了解裴向雀的時候,前塵往事都不再必要。 因為裴向雀死了。 直到陸郁回到九年前的現(xiàn)在。 裴向雀出生在南方的一個水鄉(xiāng),他的母親因病去世的很早,父親裴定另娶了個女人,生下了第二個孩子,叫做裴向龍。俗話說,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裴定娶了周秀,特別是有了裴向龍之后,對有著語言障礙,話都說不好,被外人稱作傻子的裴向雀更瞧不上了。裴向雀成績不好,也不算太差,可裴定沒讓他繼續(xù)讀書,而是在他才十五歲的時候就送出來打工賺錢養(yǎng)家。 裴向雀現(xiàn)在就在寧津的一個小工地上打著黑工。 這也是陸郁立刻放下淮城的事情,趕往寧津的理由。 他的金絲雀正在這里等著自己。 李程光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電話那頭響了兩聲,直到一個中氣十足地“喂”字傳過來的時候,李程光才問:“請問您是陳局長嗎?” 這是寧津市明安區(qū)分局局長的私人電話。 陸郁承包下來的這個項目很大,背后有政府參與的痕跡也不是個秘密了。寧津市消息稍靈通一些的人都知道了陸郁這個人,這位陳局長也不例外。 兩人客套地寒暄了幾句,陸郁才接過了電話,頗為客氣地說:“我有一件事,想要麻煩一下陳局長?!?/br> 那頭一愣,也沒有立刻應(yīng)承下來,只是客氣地說:“陸先生何必說什么麻煩不麻煩。” 陸郁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文件上,“聽說明安區(qū)有一些不太正規(guī)的工程隊,這對我們接下來展開的項目有些阻礙?!?/br> 這句話還未說完,可未盡之意雙方都彼此明了。陸郁的項目和明安區(qū)沒有半點關(guān)系,是很明顯的托詞,可誰也不會戳穿。 陳局長也納了悶,不曉得這位外地來的陸先生打算干些什么,不過這么點小事還是能夠應(yīng)承得下來的,當(dāng)即答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