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jié)
朱謹深站在金階下,群臣的最前面,一直都沒有說話。 他主要是在聽。 這種最直接的官場生態(tài),他其實還沒有接觸過。 按理來說,說完了罰,接下來就該是賞,不管是他也好,還是審案的御史也罷,這么快結了案,人證俱全,一樁辦得極光亮的差事,怎么也值得贊譽兩句。 他前晚剛脫困被帶往宮中時,幾個閣老重臣都還沒少夸呢。 但此刻這些人卻都顧不得了,因為國子監(jiān)的那兩個空缺,像涂了香油的精致糕點一樣,吸引了眾人全部的注意力,唯恐慢了一步,就要被別人搶了去。 這是最真實也最□□的權力模樣,就這樣彰顯在了他面前。 ——跟棋盤街上那些熙攘叫賣的挑夫店家們,似乎也沒有什么兩樣。 朱謹深漸漸有點走神。 當然他面上絕看不出來,他那一副淡漠表情,還是很有欺騙性的。 沈國舅不時瞄他一眼,倒是有點著急。因為他根本插不上話。 外戚在正經朝會中的弱勢,他是真切體會到了,也因此他對于meimei的主意有了一點信心,以他在京中這些年,都不過如此,石家就算回來,就能有什么作為?以石家為墊腳石,把自家的這個爵位爭到手里才是真的。 朝臣們的爭執(zhí)在繼續(xù)著。 國子監(jiān)祭酒是清流職位,權力不算大,管著國子監(jiān)那一畝三分地,一般插手不進朝廷大事,但是是一個極好的從中品轉上品的踏板,這種職位絕不算多,梅祭酒自己上不去,霸了這個位子多年,如今總算叫李司業(yè)干下去了,想搶的人多了。 內閣六個閣老,就有四個想伸手的。 誰下面沒跟幾個小弟,好位子手快有,手慢無。 以至于把朝堂爭得真有點像菜市口起來。 皇帝高居寶座,將底下種種生態(tài)盡收眼底。 他看出來朱謹深在走神了。 自己的兒子,他還是有點譜的。雖然他常常摸不透他在想什么,比如說,這樣的權力爭鋒,也不能有絲毫觸動他? 這讓他看他不怎么順眼起來。 做老子的腦袋要被吵破了,兒子在下面神游物外,還有沒有天理了。 他就開了口:“二郎,臣子們爭執(zhí)不下,你怎么看?” 皇帝一開了口,底下頓時為之一靜。 旋即目光如無數(shù)盞螢火般,都匯集到了朱謹深身上。 什么意思?皇帝忽然說這么一句,是考驗一下皇子,還是真的有意聽他的意見? 如果是后者——有城府淺的便生出了微微的后悔來,早知剛才不該將皇子撂在一旁,略夸他幾句,此刻還能混個眼熟。 朱謹深雖走神,大半神思仍在,忽然被問,也沒什么猶豫,就道:“選官之事,自有朝廷制度可依,兒臣沒有歷練,不便輕率插言。” “朕要你說,你就說?!被实劬従彽?,“錯了也不要緊?!?/br> 怎么不要緊,當著這么些人面,若是說了什么外行話那面子丟大了好嗎? “祭酒之職,掌大學之法,兒臣不敢輕言。不過皇爺一定垂詢,六品司業(yè),兒臣倒有一人選試為推薦?!?/br> 皇帝揚了眉:“哦?你說。” 朱謹深道:“現(xiàn)任國子監(jiān)丞張楨,二甲進士出身,歷御史、典簿,當年因直言遭貶,其人有擔當。升不升他做司業(yè),兒臣不敢妄言,不過令他暫代司業(yè)一職,以避免這段時間監(jiān)生們乏人管束,再生亂子,兒臣以為是可行的?!?/br> 群臣爭到現(xiàn)在,爭的主要是祭酒的位子,司業(yè)一個六品官職,還不值得大家這么放下身段。 以至于忽然被提出來,眾人沒有準備之際,也覺得:好像是還挺有道理? 論出身,論資歷,論現(xiàn)在所處的官職,比張楨更合適的,一時竟還尋摸不出來。 就是這樣算的話,張楨也升得太快了些,他的監(jiān)丞凳子還沒坐熱呢。 但非常時期行非常法,再者張楨當年遭貶職,乃為直言犯上,這種罪名不是黑歷史,甚至可以算資歷的一種,他現(xiàn)在就升得快了些,也可以說是資歷攢到這個份上了。 沈首輔當先出列拱手:“臣以為可行。張楨原在國子監(jiān)里,既比別人熟知情況,而他回京不久,又不至于與監(jiān)內某些勢力勾連過深,正可放開手來整治學風,一肅那些沉疴風氣?!?/br> “臣附議?!?/br> “臣附議?!?/br> 這個人選可挑剔的地方不多,也不值得為六品多加爭執(zhí),這一波過去,才好繼續(xù)推各家心目中的祭酒上位。 “楊卿,你以為呢?”皇帝點了楊閣老的名,同時瞥了朱謹深一眼。 楊閣老躬下了身去:“臣——附議。” 張楨暫代司業(yè)之職就算定了。 接下來繼續(xù)吵祭酒。 一個上午的時光不知不覺就過去了。 沈國舅站得腿都軟了,而群臣的爭執(zhí)總算出現(xiàn)了點曙光。 只是只有曙光是不夠的,一個代司業(yè)張楨不足以運轉起國子監(jiān),今日祭酒的人選必須擇定下來。于是午間時皇帝賜了宴,下午還得接著吵。 皇帝叫著朱謹深到乾清宮去用膳。 他沒有坐輦,而是跟兒子在秋陽下走著,閑聊般,卻忽然問出了一句:“二郎,你知道你錯在何處嗎?” 朱謹深走在退后一步的位置,道:“兒臣舉薦張楨,得罪了楊閣老?!?/br> 皇帝驚異地望他一眼:“——你居然知道?!?/br> 這什么兒子,一點成就感都不給做老子的留。皇帝點他:“你說說,說說,張楨可是楊閱的門生,你舉薦了他,怎么會覺得得罪了楊閱?” 朱謹深語意淡淡——因為他覺得皇帝明知故問。“楊閣老也有要舉薦的祭酒人選,我推了張楨上來,祭酒與司業(yè)不可能出于同一派,他要推的祭酒人選自然就不好再提了?!?/br> 這也是張楨會從他嘴里說出來的原因,不然,早該由楊閣老替他爭取才對。 而后來爭執(zhí)會出現(xiàn)曙光,也與楊閣老默然的默然退出不無關系。 皇帝負手:“你明知如此,還是說了?!?/br> “皇爺問我,我難道一問三不知不成?!敝熘斏畹溃拔乙怨乃]人,并沒有任何不可告人之處。他人若有不滿,該他捫心自問,不是我該顧慮的事?!?/br> 皇帝不置可否,過一時,眼看拐了彎,乾清宮在望,方道:“你是不是跟沐家那小孩子混久了?說起話來,居然不大噎人了。可見近朱者赤,倒還有那么點道理?!?/br> 朱謹深:“……” 沐元瑜是赤? 他覺得皇帝,對她有很大誤解。 ☆、第120章 皇帝的話沒有說完, 話鋒一轉道:“你同沐家那孩子好, 朕從來沒有管過。不過, 你自己心里當有個數(shù)?!?/br> 朱謹深不著痕跡地垂了眼:“皇爺何出此言?” “異姓藩王, 遍觀歷代,就沒有不出事的。” 汪懷忠得了皇帝的眼神, 早已領著內侍們停下了腳步,皇帝獨自往前走著, 乾清宮前一片空曠,并不怕人聽到,他的話,也就說得不加掩飾。 這一句來得突然而直接,朱謹深的眼神都不由為之一閃:“沐氏一向, 似乎還算安穩(wěn)?!?/br> 皇帝點頭表示贊同:“不但安穩(wěn),連錢糧都不怎么找朝廷要, 比起你的王叔們, 是省心得多了。” 他語聲放緩:“但也正因為此, 可見其在南疆自有積累。這積累一代勝過一代,保不準到了哪一代,就要養(yǎng)大了心思。所以便如那樹苗一般, 枝椏多了,就該修剪修剪?!?/br> “皇爺?shù)囊馑际恰鞣???/br> 皇帝卻又笑著搖頭:“不至于此。沐家老實, 朕也不是不能容人之君,必要去找他的麻煩。但居安思危,思則有備, 有備,則無患。沐顯道子嗣艱難,卻又老而昏庸,冷淡好好的將成年的兒子,以至于沐元瑜這兩年都避在京城,這樣不必大動干戈的良機,不是什么時候都尋得著的?!?/br> 滇寧王為什么冷落長“子”,如今朱謹深是再明白沒有的了,但他不能與皇帝吐露,便只是默然聽著。 “朕這兩年冷眼看著,沐元瑜才干是有,難得的是他年紀不大,還有手腕與分寸。如此,他在京里留的時候是越久越好,他不得與那些邊將結交,但以他本身的能力,將來返回南疆,也能勉力鎮(zhèn)得住滇寧王府,不致生出大的亂子。” “那皇爺?shù)囊馑际恰???/br> 皇帝不會無故與他分析這些,但饒是以朱謹深之機敏,一時都未明白皇帝最終的話音所在。當然,可能也因他做了沐元瑜的共犯,隱瞞了她一項致命秘密所以多少有些心緒不定之故。 “你跟沐元瑜好,可知他有什么喜歡的姑娘嗎?” 朱謹深腳步一頓。 而后他沒什么表情地道:“——兒臣不知道?!?/br> “你不知道,不能去問問?”皇帝有些不太滿意,“剛才還機靈著,這一時又傻了。朕若問他,只怕他不好意思說。你們常在一處,你去問他,肯定一問就得。京里的好姑娘這么多,他又正巧是這個慕少艾的年紀,若有合適的人家,朕替他做了主,豈不比回去南疆娶的好?!?/br> 沐元瑜若在京里把婚事解決了,對皇帝來說,自然是比回去再和個什么土司聯(lián)姻來得好了。 沐家和當?shù)氐耐林鴦萘υ绞抢p得緊,皇帝越是不便輕動。 但對朱謹深來說,這就非常不好了。 他一時失控之后,是從沐元瑜那里得到了遠勝過他想象的熱情反應,以至于他都有點被鬧懵了,處在那種初嘗滋味的不可自拔之中,有一點空閑時間,都想著要去找她。 但皇帝這一番天子心術一動,登時把他從那種情熱里拉扯了出來。 他一下回到了現(xiàn)實。 現(xiàn)實很麻煩。 “她還小呢,不懂這些?!?/br> “你不懂才對?!被实圯p嗤,嘲了兒子一句,“整日也不知你想些什么,你娶不得親,就要攔著你的跟班也不許娶?都十六了,虧你說得出還小。再慢一步,沐顯道那邊給他定了親事,朕總不好跟人親爹對上?!?/br> “她沒喜歡的姑娘?!?/br> 朱謹深很不自在地說著,他知道了沐元瑜的真身,當然不至于還去吃她跟什么姑娘的醋,但說實話,他內心深處又隱隱覺得沐元瑜根本沒怎么拿自己當個姑娘看——哪個姑娘這樣能鬧,把他鬧昏了頭,那么大件事都莫名其妙就算了。 現(xiàn)在回想,只剩無奈,憑他怎么冷臉,她根本不怕,只是往上貼,他當初把人慣成了這樣,現(xiàn)在也只好受著了。 而他都招架不住,要說她男女通吃,起碼就魅力這一點來說,是沒有什么問題的。 真給她弄個“夫人”,她恐怕也真有本事把人拿下。 這讓他決定絕了皇帝的念想,遂道:“里頭有一件事,我告訴皇爺,皇爺千萬保密,不然,我和她的交情就算完了?!?/br> 皇帝從不曾從這個兒子嘴里聽到這種話,十分新鮮地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