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的過程中，偶爾能聽見隔壁傳來落子的輕微清響，應(yīng)該是朱謹(jǐn)深繼續(xù)打起了棋譜。

    沐元瑜不由想，這位殿下雖然中二，倒是挺沉得住氣的，被人這樣下了黑手，還不焦不躁的。

    八百來個字的折辯，一大半辯解，一小半認(rèn)錯兼幾句“皇帝英明”的拍馬，她寫得很順，不多時就快寫完了。

    朱謹(jǐn)深走了進(jìn)來，靜靜看了一會，道：“你真念過書?！?/br>
    這筆挺秀的字非一日之功，這份老練的遣詞一樣見其功底。

    沐元瑜正全神貫注地謅著收尾，沒注意他走了進(jìn)來，頭頂上忽然傳來聲音嚇了一跳，落筆時就拖了一點，寫壞了一個字。

    這不是正式文書，回去還要謄抄，沐元瑜信筆涂了重寫，嘴上笑回道：“殿下這個話臣就不愛聽了，臣必得做個文盲，才不辜負(fù)是邊疆來的？”

    “沐家小霸王么，可不就是這樣?！?/br>
    沐元瑜乍然聽見這個尊號，雷得一哆嗦——她還學(xué)習(xí)機(jī)呢！

    “殿下，您打哪聽來的？”

    朱謹(jǐn)深道：“林安回來學(xué)的舌?！?/br>
    “真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便逶ず転檫駠u，“殿下不知，我在云南名聲很好的，不知為何進(jìn)了京后會叫人誤會成這樣?！?/br>
    朱謹(jǐn)深沒有說話，他忽然伸出手，捏住了沐元瑜的下巴——他應(yīng)該是想這么做，但可能沒有對人做過，動作十分不熟練，而沐元瑜還未長成，臉頰雖圓，臉本身是小的，導(dǎo)致這個舉動實際出來的效果是他直接包住了沐元瑜的小半張臉。

    朱謹(jǐn)深對這個狀況也是出乎意料，忽然摸到滿手滑嫩的肌膚，他下意識順手捏了一下，然后才強(qiáng)迫性地讓沐元瑜轉(zhuǎn)頭仰臉，對上他的目光。

    沐元瑜：“……”

    她在被碰觸的那一刻，險些就反手把朱謹(jǐn)深側(cè)摔出去，總算手里還握著的青玉管筆阻攔了她一刻，令她沒真的出手。

    朱謹(jǐn)深絲毫不知自己差點要被第二次欺凌，他低頭道：“可畏？你剛才的表情為何說的更像是‘可喜’”？

    沐元瑜心跳快了一下。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以為自己低著頭，朱謹(jǐn)深又比她高一截，應(yīng)當(dāng)看不到，就確實沒有掩飾表情。

    被外界誤會成李國舅爺一般的人物對她來說是好是壞？當(dāng)然是好。

    這是在沐元茂之外，又一層有力的護(hù)身符。

    她上京路上自己都曾考慮過要不要有意裝得紈绔浪蕩些，猶豫再三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本來不是這個性情，裝一時容易，裝幾年難，而假使讓人看出破綻反噬回來，她更加說不清。

    這說不清不是說別人就會由此懷疑她的性別，兩者間的關(guān)聯(lián)沒那么大，而是她本來上京打的旗號是一心向?qū)W，結(jié)果真來了，卻搞出自污這一套把戲，若把自己在皇帝那里cao作成一個年紀(jì)小小而心機(jī)深沉的虎狼之輩，那還不如老實做自己了。

    她現(xiàn)在覺得這個決定很正確了——你看，聰明人這么多，她不過片刻疏忽，不就叫朱謹(jǐn)深抓到了？

    “殿下，我不是覺得可喜，只是因荒唐而覺得可樂。我不是那樣的人，所以沒什么好生氣的，譬如殿下，不也從不和那些長舌生事之人計較？”

    朱謹(jǐn)深道：“誰說的？我計較?！?/br>
    ——這個天就不好聊了。

    她正腹誹，忽覺臉上一痛，卻是朱謹(jǐn)深又捏了她一把，還道：“你不是才生了場病，怎么還這么多rou，怎么長的？”

    “……”沐元瑜這就不太開心了，皺著眉拍開他的手道：“因為臣生了病就好好吃藥，不像殿下耍孩子脾氣。”

    林安縮在門邊，乘著朱謹(jǐn)深背對他，無論如何也看不到他，滿臉贊同大力點頭附和，只差豎個大拇指。

    朱謹(jǐn)深摸著被拍痛的手背瞇眼：“你敢諷刺我。”

    “不敢，臣實話實說，殿下多心了?！?/br>
    朱謹(jǐn)深哼了一聲，沒繼續(xù)跟她對嘴，轉(zhuǎn)而拿起她的折辯看起來。

    一時指著其中一節(jié)道：“你說文國公府做什么？他家不和你家是姻親？”

    朱謹(jǐn)深這樣的，絕不像會出去說誰閑話的人，沐元瑜也就老實告訴他：“是姻親，但是他家太太先說了我。先前的那彈章殿下也看了，里面有隱指我無行不敬長輩的話，我原打算給我三jiejie留面子，不在折辯里說這些，但是——”她頓了下，感覺牽扯到的沐芷霏和沐芷靜那點破事要一一解釋就太麻煩了，就只道，“總之，她們對我不好，我也不想多理會了，事情該是怎么樣，就攤開來說明白好了。她們怎么樣，隨她們?nèi)チ耍矣凶约旱氖乱觯幌肟偤退齻儕A纏不清?！?/br>
    朱謹(jǐn)深若有所思地慢慢點了下頭。

    他沒再對沐元瑜的折辯提出什么問題，也沒再說留飯的話，沐元瑜見無事，也就告辭離去了，她不知道，她很快將會為她最末說的一段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家常事悔青了腸子。

    ☆、第51章 第 51 章

    沐元瑜的折辯擺在了皇帝的龍案上。

    皇帝閱過， 沉吟片刻：“汪懷忠， 把那匣子拿來?！?/br>
    皇帝手邊就擺著沐元瑜的折辯以及華敏的彈章，汪懷忠很知道他要的是哪個匣子， 不消多問， 默默去取了來。

    咔嗒一聲，擰了暗鎖， 將敞開的匣子呈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手按在了里面的密揭上， 卻又改了主意， 不看了，只向汪懷忠道：“是褚有生走了眼，還是沐家的小兒離了父母管教， 橘生淮北成了枳？”

    汪懷忠已快五十歲， 聞言眼角笑出了微微的細(xì)紋：“皇爺真風(fēng)趣， 沐家世子是個怎樣的人， 皇爺已經(jīng)親眼見過，您的乾斷， 自然比這些底下的人們都嚴(yán)明?！?/br>
    “你這老滑頭，朕不過見了一面，看得出什么來？”皇帝笑斥一聲， “叫你說， 你說就是，難道還怕沐家小霸王連你也打一頓不成。”

    汪懷忠彎腰賠笑：“不是老奴藏私，皇爺總是見了一面，老奴連這一面都未曾見著， 怎有本領(lǐng)隔空識人呢？”

    皇帝哼了一聲，心里卻喜歡他這份謹(jǐn)慎，轉(zhuǎn)而想起來問道：“祁王叔家的事，有回報了沒有？”

    汪懷忠道：“尚未有信，不過老奴算著，年前總該有點消息回來的。”

    “嗯，你催一催，宗嗣大事，一日不定下來，祁王叔都不好下葬，若拖過了年就不像話了?！?/br>
    汪懷忠應(yīng)著：“是，老奴這就叫人去內(nèi)閣傳一聲。”

    他就走到了殿門外，跟一個小內(nèi)侍說了一聲，此時恰好另有個內(nèi)侍腳步輕巧地過來，躬身把一封手書遞給了他，小聲解釋了一下。

    汪懷忠會意點頭，接了手書返身進(jìn)殿，笑道：“皇爺，二殿下也有折辯過來，說是替沐世子注解兩句?！?/br>
    皇帝意外道：“二郎倒不羞惱，還肯伸手管這件事？”

    汪懷忠笑道：“老奴也有些意想不到，不過二殿下并不是個姑娘，就叫人扒了一回褲子，想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老奴恍惚聽說，二殿下倒似和沐世子投了脾氣的樣子，沐世子凡上門去，他都見了，這也算不打不鬧不相識了?！?/br>
    皇帝一邊含笑聽了，一邊打開朱謹(jǐn)深的手書看去，開篇確是印證當(dāng)日之事只是誤會，沐元瑜是為保護(hù)堂兄才動的手，也并未造成什么傷亡，跟著是羨慕沐家兄弟手足情深，互為愛敬，然后言道，不似有的人家，兄弟相煎，什么愚蠢的手段都使得出來，十分無聊可笑——

    皇帝猛地一閉眼睛。

    汪懷忠意識到不對，小心地道：“皇爺？”

    下一句“怎么了”因見皇帝的臉色太難看，硬是含著沒敢吐出來。

    “謹(jǐn)深這個孩子……”皇帝吐出了一口疲倦的氣息，緩緩道，“太能戳朕的心了?！?/br>
    他把朱謹(jǐn)深的手書往案上一放，聲音中帶上了控制不住的怒意：“你看！”

    汪懷忠頭都不敢抬，縮頭縮腦地上前快速瞄了幾眼，登時倒抽了口涼氣：“二殿下這——”

    這可是瘋了？

    什么“有的人家”？！皇帝又不傻，怎可能看不出他意有所指！向君父上這樣的諫言，這、這——

    以他那份爐火純青的老辣，都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二郎外面看著淡，內(nèi)稟風(fēng)雷之氣，朕早知他脾性不好，看在他體弱的份上，許多事睜一眼閉一眼，他從自己開了府，安靜了不少，朕以為他大了，改過了，”皇帝手按在龍案邊上，氣得指尖顫抖，“不想他一點也沒有變，越性把脾氣發(fā)到朕面前來了——”

    汪懷忠忙勸他：“皇爺，皇爺，您別動怒，二殿下再大膽，哪敢沖皇爺怎么樣，這是叫華敏那沒眼色的說了他，一時氣急，才胡說了?！?/br>
    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華敏彈章里的蹊蹺之處，便是皇帝心里未必沒數(shù)，不過這種事，怎好明說出來，皇帝也斷不肯認(rèn)的，認(rèn)了他面上如何過得去？

    “手足相殘這樣的話關(guān)華敏什么事！”皇帝斥道，“你當(dāng)朕糊涂了？他這是不信華敏是自己所為，以為必是有人指使了他——不是疑心三郎，就是疑心四郎，才說得出這個話來！”

    汪懷忠噤口了，朱謹(jǐn)深的話說得太明確了，想替他轉(zhuǎn)圜都無從轉(zhuǎn)圜起。

    “朕是當(dāng)真以為他好了?！被实鄣呐鸪掷m(xù)不久，很快偃息下來，又轉(zhuǎn)成了倦意，“他和大郎都能和氣了，怎會——唉，怪不得他那身子總是不好，心里憋著這一股熱毒，怎么好得起來?！?/br>
    儲位未定，且目前一點都看不出頭緒何在，汪懷忠是堅決不肯說任何一個皇子的壞話的，見皇帝的怒氣下去了，就仍舊勸道：“二殿下也是個可憐人，打落生沒過過一日平常人的松快日子，他心性激烈些，也是難免，況二殿下還沒了娘，只有皇爺一個親爹，皇爺不包容他，誰包容他呢？”

    “朕包容他？他稀罕嗎？”皇帝想到剛才看見的話，又一股氣上來，發(fā)口諭道：“去十王府傳旨，令二皇子去慶壽寺住兩個月，他在十王府既安定不下來，那就去個更能讓他靜心的地方，若還不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讓他換！”

    話到這個地步，汪懷忠再不能多一個字，只能應(yīng)諾：“是。”

    **

    離著過年還有兩個月，十一月底的朝廷仍是十分忙碌地運(yùn)轉(zhuǎn)著，就在這忙碌中，二皇子朱謹(jǐn)深被發(fā)去慶壽寺的消息如一滴油滴入了進(jìn)去，將這寒冬點燃起來。

    儲位多年不定，宮里宮外的四位皇子便如四顆閃爍不定的明星一般，牽掛著朝臣們的心，誰也不知哪一顆將光芒大亮，升格紫微，也不知哪一顆將黯淡失色，滑落天際，從此與帝位再無緣分。

    朱謹(jǐn)深在這個當(dāng)口出了事，雖不知他出的什么事，但已經(jīng)足夠搖動人心。

    各方人馬都使出全身解數(shù)打聽起來。

    卻沒一個能打聽確切的。

    內(nèi)宮的事若都這么容易就流傳出來，汪懷忠汪大總管得先抹脖子往該去的地方去了。

    但同為內(nèi)宮中人的，自然多少要多那么一些方便。

    皇帝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的是地方讓他換”因為氣急，嚷嚷得大聲了些，守在殿外的內(nèi)侍中也有人聽見了，悄悄地，這句話分別傳到了坤寧宮沈皇后與永安宮所居的賢妃耳中。

    “娘娘，要么奴婢再去試試——”

    “罷了?！?/br>
    穿著對襟綠織金妝花通繡襖的沈皇后坐在炕上，裙擺上的織金云龍拖在腳踏上，金燦燦地一片。她今年已過三旬，但保養(yǎng)極好，端著金廂玳瑁茶盅的手指仍如少女一般蔥白纖細(xì)。

    沈皇后望著手中金黃透亮的茶湯，數(shù)十朵細(xì)嫩的桂花在茶湯里浮浮沉沉，散發(fā)著鮮靈的香氣。她緩緩道：“汪懷忠眼里只有皇上，不用去白費(fèi)那個功夫了?！?/br>
    在跟前答話的是沈皇后的心腹宮人孫姑姑，聞言道：“若是能多聽見一句就好了，也容易猜些。”

    沈皇后把茶盅舉到面前，想了想，有些心煩，喝不下去，到底又放下了，往旁邊的炕桌上一擱，道：“二郎那個性子，是最難捉摸的，就是多聽見了一句，恐怕也難猜?！?/br>
    孫姑姑倒是能猜著她為何發(fā)燥，低聲道：“娘娘可是怕——？”

    沈皇后抿唇不語。

    孫姑姑道：“娘娘不必?fù)?dān)心，國舅爺繞了好幾道彎子找的人，再查不出來的。二殿下性情孤拐，素不與人來往，他也沒有這個人手去查?！?/br>
    沈皇后搖頭道：“這個本宮知道，只是二郎行事難以預(yù)料，明明是他吃了委屈的事，他怎么又會去惹怒皇上，被皇上發(fā)作了呢？這一來，底下的事暫時倒不好做了?！?/br>
    沈皇后定的這個局，其實目的并不為羞辱朱謹(jǐn)深，如汪懷忠所言，他是皇子，又不是公主，就叫人扒過回褲子又怎么了？根本不會對朱謹(jǐn)深造成什么實質(zhì)性的影響。

    但以朱謹(jǐn)深素常的脾氣，他自己心里應(yīng)當(dāng)記恨過不去這一關(guān)才對。

    沈皇后等了好一陣他和沐元瑜翻臉，沒等到，兩邊漸漸倒有來有往起來。

    這是沈皇后不能不警惕的，滇寧王府從不涉足京中事務(wù)，但不代表京中可以忽視掉這股隱在遠(yuǎn)方的龐大勢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