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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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知是為了何事, 過來路上已打好了腹稿, 待進了屋, 見沐元瑜命人給他看了座, 態(tài)度同先一般客氣,便放了些心, 苦笑著主動提起來。 “此事世子竟不知道, 老奴也大出意料。說起來, 那一家子也是可憐,兩年多前, 韋家老爺在湖廣任滿,聽說考功得了上等,原都活動好了要調(diào)進京里來,結(jié)果韋老爺積勞成疾, 發(fā)了癆病,一病不起, 沒等進京, 人就撒手沒了。” 沐元瑜嘆氣道:“那確實是可惜了。不知這位已故韋老爺本家如何?韋太太為何不投韋家而去?” 陳孝安道:“韋老爺出身一般,韋家只是普通富戶,但韋老爺在讀書上極有天分能耐,是當年他那一科的狀元郎,算是雞窩里飛出來的金鳳凰。韋太太是侯府的千金小姐,當年下嫁,是建安侯看中了韋老爺本人的狀元身價,至于他本家那一家子, 韋老爺在的時候還好,一朝去了,兩邊家世相差太遠,韋太太絕不肯歸到夫家去依附的?!?/br> 這就明白了,沐元瑜原已有些奇怪,jiejie是國公夫人,meimei只是個知府遺孀,便是個庶出,嫁女多看父,也沒有相差這樣遠的。原是韋太太的父親想抓個潛力股。 算算年紀,韋老爺去世時至少已四十開外,作為狀元只混到了知府——看來這個潛力股的潛力是沒有發(fā)揮出來。 “那又為何不回去建安侯府呢?” 雖然孀婦回娘家日子也不一定好過,但總比投靠已嫁到別家的jiejie強罷。 陳孝安回道:“世子不知,建安侯府是庶子承爵,老建安侯府夫婦皆已過世,現(xiàn)今的這位建安侯向日與兩個嫡姐都很不睦,打老建安侯府夫婦不在后,便是國公夫人也極少與娘家來往了。韋太太喪夫回來,膝下兒子還未立業(yè),家業(yè)凋零,回去了必要看庶弟與弟婦的臉色,所以寧可在外面麻煩些,也不肯回去受氣?!?/br> 沐元瑜又明白了一些:“那又是怎么住到我們家來了?韋家人口縱多,文國公府也不至于騰不出幾間房舍罷?” “原是住在那邊的,后來主要是韋二公子——”陳孝安聽她一樣樣問得細致有條理,不由自己也加了些小心,聲音放低了道,“老奴也不知真不真,隱隱聽著些影子,說是那邊國公府里的四姑娘跟韋二公子似乎走得近了些,兩姨表親,兩家的男女大防便不同外人般管得那么嚴,不想就……也不知里頭到底怎么樣,應該沒真的出什么事。韋太太心里,大約還覺得是門好親,但韋二公子現(xiàn)下只是個秀才,與國公府姑娘怎么般配得起來?國公夫人與韋太太就生出了點心結(jié)來,韋太太因此不好在那邊住了?!?/br> “不過國公夫人與韋太太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妹,本來感情是極好的,國公夫人雖拒絕了meimei,心里著實的不好意思,硬還是挽留住了韋太太,說負責給她另尋住處。文國公府要說別院也有兩三座,但都在外城了,若住到那里去,韋公子還在國公府的家學里附著學,人雖不在那住了,學業(yè)不能就此耽擱斷了,外城太遠,來往未免不便;再還有一些田莊,就更遠了,若叫韋家住到那里去,與打臉無異。世子過兩日閑了出去逛一逛就知道了,我們東邊的好地段都早有了主,都是一般的豪貴人家,實在找不出個合適地界。于是尋來尋去,最終尋到了三姑奶奶/頭上,三姑奶奶不好推辭婆母的話,只有答應把人接了過來?!?/br> 末尾,他又補充了一句:“文國公府里那些事,老奴都是聽三姑奶奶來時說的,中間或有些不明之處,老奴這個身份,也不敢趕著主子一直追問。世子若還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姑奶奶知道世子進了京,早晚要會面,世子屆時相詢?nèi)媚棠?,那就一清二楚了?!?/br> 陳孝安說了這么一大通,實是有些口干舌燥,奉書默默適時送了杯茶來。 沐元瑜候到他喝了,冷不丁問道:“陳管家,我三jiejie在你們眼里,是不是一個極好的頂缸人選?” 沐元茂歪在一邊,他不耐煩聽這些家長里短,原已聽得快要睡著,想找個理由溜走了,被沐元瑜這句一說,一下直起身來。 莫名其妙了片刻,反應過來:“對啊,你也讓去問三堂姐,先頭韋家那些人也讓去問三堂姐,難道這事和你們都不相干不成?” 陳孝安:“……” 他頓時覺得手中空了的茶盅比滿著時反更重起來,坐不住了,忙站起來。 “不知世子和堂少爺何出此言,世子問話,老奴凡知道的都已盡說了,不知道的,也不能生編硬造。世子請想,老奴日常只在這里看守老宅,文國公府的事,老奴自然有許多是不知道也沒處知道的?!?/br> 沐元茂犯著困,腦袋有些遲鈍,聽著又覺得有道理起來,望著沐元瑜道:“瑜弟,好像也對哈?” 對什么對。 沐元瑜哭笑不得,她說沐芷霏是“頂缸”,只是不想才進京就跟她鬧翻,其實這件事沐芷霏肯定是主謀,沒她這個沐家人居中首肯,韋家人再有本事也住不進來。 沐元茂不懂,先覺得她替沐芷霏找的托辭說得對,跟著又覺得陳孝安也對起來,諸人都沒問題,那她還審什么? 韋太太這家人她是不可能留下來的,她揣著個要命秘密,身邊下人都不敢要多了,怎可能允許臥榻之側(cè)出現(xiàn)這么一家外人。說句不好聽的,要是沐家自己人識破了她的秘密,她處理起來總能掩人耳目些,可這么一戶外姓人,讓人閉嘴的難度直線上升。 從這件事上算起,不但韋家人,陳孝安她也是肯定不能要的,他在老宅里經(jīng)營這么多年,正主多年不在,他這管家起碼抵得半個主子,里外人等不知叫他收服了多少,他若忠心還罷了,但憑空里冒出了個韋家,足證他只是面上裝得好罷了,對這樣的不確定因素,只有叫他走人她才能安心。 這些話跟沐元茂不好說,她就只是道:“三堂哥,你困了就去睡罷,這也沒什么事了,我再問兩句就得?!?/br> 沐元茂覺得這些話聽起來確實沒意思,就打著哈欠點了點頭:“好,那我去了,瑜弟,你也早點睡?!?/br> 他也帶了不少下人過來,住的是另外一個院子,鳴琴打著燈籠送他出門過去。 屋里,沐元瑜重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陳孝安笑道:“你也知道你看守老宅,那三堂姐和你說了,你就把人放進來了?” 陳孝安聽她口聲不對,像要發(fā)作人的樣子,他自覺自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沐元瑜便不高興也挑不著他的刺,誰知她年紀雖輕臉卻不嫩,說得好好的,說翻臉就要翻臉了。 好在他也不至于就此被問得張口結(jié)舌,愣了下就克制住涌上的羞怒道:“世子這問話老奴不敢領受,好教世子知道,當日三姑奶奶原是送了信去云南與王爺,王爺同意了老奴方才讓韋家進來借住的?!?/br> “我父王的回信呢?你親眼見著了?” 不知是不是屋里的火炕燒得太熱,熱氣散發(fā)開來,陳孝安的腦門上出了一層細密汗珠:“——沒有,但三姑奶奶親口來同我說的,當時這宅里還有三四人在場見證,世子如不信,可親召他們前來詢問?!?/br> 沐元瑜一句到嘴邊的“我要見那些人做什么”忍了回去,心念一轉(zhuǎn),道:“都有誰?” 陳孝安忙報了幾個人名出來。 沐元瑜目視觀棋,觀棋點頭示意記下了。沐元瑜便又看回他:“你的意思,這些人同你捆在一起的分量便抵得過我父王的親筆書信了?” 陳孝安不料她又繞了回去,郁悶道:“不是,只是三姑奶奶——” 沐元瑜道:“好了,不要總把三jiejie拿出來堵我——天色這么晚了,你再兜圈子,可就要兜到天亮去了。陳管家,你見了我對此事毫不知情,才一進門就說了‘大出意料’,既然如此,你應當已經(jīng)知道其中出了差錯,那又為何還把三jiejie告知了父王的話拿出來再三說呢?你難道想不到這蹊蹺之處?” 對這個問題,陳孝安無可辯之處,他若說就是沒想到,未免顯出自己蠢得離奇,若說想到了,那他閉口不言只拉扯沐芷霏問題更大,額上的汗不由出得更多了。 進這道門之前,他絕沒想到自己能被一個初來乍到的半大少年的問話逼到墻角去。 不知是不是叫沐元茂走時那幾個哈欠傳染的,沐元瑜禁不住也掩口打了個哈欠,瞇著眼道,“三jiejie那邊是什么情況,我明日自然會去詢問,現(xiàn)在我單問的是你。你看守老宅,沒有親見父王音信就隨意放外人進來,我以最善意來揣測你,你也有個失察與輕信對不對?” “最善意”已經(jīng)往他頭上扣了兩頂鍋,這要“非善意”,不知他還能落得什么罪名了。 陳孝安心中下意識滾過這句話,他守著這宅子又不是開善堂的,沐芷霏沒使銀錢喂飽了他,他怎肯裝糊涂冒風險把韋家人放進來? 他本身不干凈,再被問下去,他的錯處只會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此刻繼續(xù)嘴硬強辯,實非上策。 一咬牙,跪下道:“是,老奴知錯,三姑奶奶親自上門送了韋家人過來,老奴實不敢把人拒之門外。此事老奴確有不是處,求世子看在老奴遠離主子在京枯守這么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恕老奴這一回?!?/br> 沐元瑜笑了笑:“認錯就好。不過,恕不恕你我說了也不算?!?/br> 到京這半天經(jīng)歷的事太多,她確實疲困交加了,不由又打了個哈欠,揉著眼道,“行了,你先回去罷,這事明天再說?!?/br> 陳孝安想到她說明天要去見沐芷霏的話,以為是要等見過沐芷霏后再來想如何罰他,沐芷霏那個說一不二的脾氣,想來這姐弟倆自己就得先吵起來,到時候哪里還顧得上他,他再小心賠幾句罪,這事也就過了。 原本高懸的心便放了點下來,彎著腰告退出去。 屋里沐元瑜進了臥房安歇不提。 ** 翌日早上。 沐元瑜抱著被子閉眼打著瞌睡,挨手板的那只手伸在被子外頭,鳴琴輕手輕腳地替她把包扎的布條解下來,將她的手浸入床邊觀棋端著的一盆溫水里洗凈,再涂上新的藥膏。 林安使的勁著實不小,過了一夜,她的手掌越發(fā)紅亮起來。 鳴琴心疼地道:“看這手打的,世子下回可得小心些——即便要幫三堂少爺出頭,也不該去扒別人的褲子,您這樣,以后可怎么娶妻呢。” 沐元瑜半夢半醒的,知道她的真實意思其實是說她是女兒身,干這種事太出格,萬一叫人知道了以后不好嫁人,她閉著眼含糊道:“那就不娶,我好稀罕娶個人回來管著我么?!?/br> 鳴琴失笑道:“世子一時懂事得不得了,一時又凈說孩子話。” “什么孩子話,我說真的?!钡釋幫醴戳嘶?,她早年議定的后路不再作數(shù),倉促進京,未來一片混沌,保住性命才是頭一等大事,哪還有工夫管嫁不嫁人這種小節(jié)? 順口調(diào)笑道:“我有你們幾個就夠了,到時候,我封你做個夫人,你替我管著內(nèi)宅,我看也不差什么。” 鳴琴笑嗔:“世子,你真是沒睡醒——” “世子,我呢我呢?”觀棋卻是眼前一亮,把盆放下?lián)湓诖策叺溃拔乙埠苣芨砂?,只比鳴琴jiejie差一點!” 沐元瑜順口繼續(xù)畫餅:“好,好,你也做夫人?!?/br> 觀棋歡歡喜喜地笑道:“多謝世子,那我們說定啦——” 外邊忽傳來奉書斥責人的動靜,她一向內(nèi)斂,極少大聲說話,沐元瑜睜眼道:“怎么了?” 觀棋起身出去,過一時進來道:“是個送花的小丫頭,送了還不走,探頭探腦的,在這窗子底下耽擱,奉書攆了她?!?/br> 又不快抱怨道,“這宅子里不相干的人也太多了,又不好直接封了我們這院子不許人來,依我說,循理由攆走幾個才好,不然天天防賊似的,也是煩人?!?/br> 沐元瑜倒不生氣,坐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昨晚陳管家說的那幾個人名你還記得嗎?” 觀棋不明所以地點點頭。 “你出去通知刀三哥,讓他領著人,把這幾家子連同陳管家一家在內(nèi),通通捆了送到外城家兵那里去,叫他們回程時押著一起帶走?!?/br> 她來時共有四百家兵、一百私兵護送,天子眼皮底下,這四百家兵目標太大,是不會跟她留在京城的,護送她到地頭后,休整幾日就要原路回去了,此時還在外城歇著。 她說著沖觀棋眨眨眼,“陳管家要喊冤,就跟他說,他自作主張,放外人進來,自己也認了失察之罪,現(xiàn)在我給他機會,叫他親向父王請罪去,恕不恕他,父王做主,也許父王看他勞苦功高毫不計較也不一定——那幾個人當時在場,不知吭聲,一般失察,那就一般處置,有不服,都等見了父王自己說去?!?/br> 什么恕不恕都是幌子,云南山高水長,這些人這一去,還想回來? 觀棋眼睛越聽越亮,歡呼一聲:“世子英明!” 掉頭就沖出去了。 ☆、第38章 陳孝安跟他報出的那幾家人口正經(jīng)不少, 加在一起有二十余人, 這一被剔出來, 老宅原本的下人一下去了三分之一。 打擊來得太驟然, 自然有人不服,但來捆人的是粗壯婆子或小廝之流還好鬧一鬧, 私兵們雪亮的刀鋒一亮, 便自命資格再老腰桿再挺的家奴也不敢硬來, 只能嚇得放聲大哭,又要喊冤, 刀三面粗心不粗,三言兩語,把錯全推到了陳孝安身上,只說是他拉扯了眾人下水, 以致惹惱世子。 這些人只見了沐元瑜一面,連她的長相還記不太清, 更揣測不來她的心性, 而陳孝安則不一樣,俗話說得好,管家三年,人憎狗嫌,世上就沒有全然不招人怨的掌事者,這些人中本已有對陳孝安銜怨已久者,這一來,無處傾瀉的仇恨盡皆發(fā)到了他身上, 口里被堵上了罵不出來,心里也要問候問候他的祖宗。 這一通鬧騰,饒是私兵們動作再麻利,也難免驚動了些人,比如借住的韋家人。 韋啟瑞一打聽到私兵拿人的理由就羞怒交加,尋著母親韋太太道:“母親,這里住不得了,那世子分明是指桑罵槐,給我們難堪!” 韋太太年過四旬,她坐在臨窗炕下,穿一身藏青色對衿襖,發(fā)髻上簪了三四樣銀器,眼角眉梢皆生出了淡淡的細紋,膚色也不大好看,泛著些微蠟黃,整個人都透著一種形于外的不如意與頹然。 聽到兒子的話,她默然了片刻,勉強笑道:“瑞兒,你又多心,人家處置奴婢,和我們有什么關系,你不要去管就是了?!?/br> 韋啟瑞急道:“哪里是沒關系,那個話音再明顯不過了,母親你聽不出來嗎——” “聽出來了又怎么樣。” 韋二姑娘從內(nèi)室繞出來,溫溫柔柔地道。 韋啟瑞被問得愣了片刻:“——當然是離開這里!咱們家又不是差錢,沒路可走,必得寄居在別人家里,往外去或買或租,哪里住著不好,非要在這里看人的臉色不成!” 韋二姑娘在韋太太身側(cè)站下,道:“可是哥哥,出了這個門容易,再想進來,就千難萬難了?!?/br> 韋啟瑞莫名其妙:“我為什么還想進來?” 韋二姑娘抿住了唇,臉龐微微泛紅:“哥哥雖不想——” 韋啟瑞這回愣的時間更久,足有一刻鐘的時間才反應了過來,然后——他的臉也紅了。 他是個一般正常的少年,完全沒料到溫柔嫻靜的meimei忽然流露出要跟他談談感情的意思,一下先把自己尷尬得不輕。 “瑤娘你——”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你,那小子——他、他比你還小兩歲呢,就是個孩子,你你怎么看上他了?” 韋瑤道:“哥哥,你說沐世子小,可論心性,我看人家比你還穩(wěn)得住些?!?/br> 韋啟瑞立時不服氣了:“你這說的什么,那世子那樣無禮——哎,不對,不扯這些了,你、你這到底怎么回事?。磕赣H,”他頗有些無措地向韋太太求助,“您聽聽瑤娘的話,這丫頭——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韋太太聲音有些虛弱地開口:“我知道,這些事你不要管。瑤娘和你說,只是要你不要添亂,你meimei什么品格,你一向知道,至少再沒有人厭煩她的,這件事若能成就,我從此省了多少心事?!?/br> 母親居然知情還支持,而且聽上去似乎還不是昨晚一見之后才有的決定,而是早有此議——韋啟瑞簡直覺得腦子不大夠用,茫然道:“我都不懂你們在想什么,對了,那許泰嘉呢?他自見過瑤娘一回后就很傾慕,他是隆成侯府的世子,現(xiàn)還做著二殿下的伴讀,將來穩(wěn)穩(wěn)要接侯府爵位的,論前程不比沐世子差在哪里,論性情文雅得多,難道不正是瑤娘的良配嗎?為何要去想著那夷人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