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楊河張了張嘴，沒說話。

    這頓飯的主角不是他和班覺貢布，而是雙方長輩。

    “那也好，”班太太說，“那我就開門見山了。我知道兩位老師不遠千里來到這里的原因，剛才我跟楊姐也簡單交流了一下。兩位肯為了他們兩個的事不辭辛勞地跑來，我很感動，但是我還是接受不了他們在一起這件事。我的態(tài)度我已經跟他們兩個小的說的很明白了，今天在這里也跟兩位再說一遍。”

    “阿媽……”班覺貢布道。

    央金阻止他說：“你先聽阿媽她們說完?！?/br>
    傅楊河便偷偷拽了一下班覺貢布的胳膊。

    楊慧娜臉上也沒有了笑容，問說：“那你是不接受我兒子呢，還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兒子喜歡男人？”

    “我都接受不了。我原來也是很喜歡傅老師的，”她看向傅楊河，眼里略有些尷尬和痛惜，“作為舞蹈家，作為班覺的同事，我很喜歡他，他剛來康巴的時候，我就讓他班覺請他到我家里來做客，可如今……”她的眉毛微微動了動，說，“可如今一想到可能就是我對他的親近導致了他和班覺的來往和接觸更多，我就覺得后悔，心痛。傅老師的條件那么好，什么男人遇不到，為什么不肯放了我家班覺？即便你們說沒有他班覺也會喜歡別的男人，可是在他沒來之前，班覺一直都是很正常的，甚至有一位和他才貌匹配的女孩子，只等著他們倆結婚……如果沒有傅老師，或許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想到這，叫我怎么接受他……即便道理我都明白，可我一日接受不了自己的兒子喜歡男人這件事，就接受不了傅楊河。”

    班太太一番也算是肺腑之言。楊慧娜略有些觸動，說：“我明白，你需要時間……”

    “所以他們倆的事情，我是不會同意的，未來會不會同意我不知道，但是眼下我是接受不了的，實不相瞞，現(xiàn)在我看到傅老師都是有恨意的，他沒來之前，我們家本來那么和順，我的兒子那么孝順，聽話，穩(wěn)重，從不做我不喜歡的事，從不讓我傷心，可是如今，他卻可以為了傅老師背棄家庭，寧愿看著我傷心也不肯松手，即便身為一個母親，我也覺得失落，痛苦，而且我知道，我以前的那個兒子，再也回不來了?！?/br>
    班覺貢布說：“我這輩子都不會背棄我們家，如果可以選擇，我也不想讓你傷心。是阿媽非要讓我在兩者中間做抉擇。”

    楊慧娜說：“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班覺才是最遭罪的那一個。他不管選擇誰，都會傷害另一方。而這兩方，都是他愛的人。你如果擔心子嗣的問題，你真的不必擔心，且不說你們家，就是我們家，也有能力讓他們和正常人一樣擁有家庭和孩子?！?/br>
    “難道楊姐覺得他們這樣的人，需要面對的問題只是孩子么？”班太太搖了搖頭，說，“我都不敢想，要是被我們這里的人知道班覺喜歡的是個男人，要和一個男人共度一生，要和一個男人共同養(yǎng)育孩子，外頭的人會怎么想，會說什么……”

    “難道外頭的的閑言閑語被孩子們的幸福還重要？”一直沒開口的傅年說。

    班太太反問：“不重要么？你們家可能生活在一個開放的，開明的環(huán)境里，可這里是康巴，這里的人恐怕連同性戀是什么都不大清楚，就在不久前，我們家一個親戚家的孩子，就因為喜歡男人被家里人認為是精神病，給送到精神病院去了！班覺的根在這里，將來的事業(yè)也是在這里，你們覺得他將來的生活，事業(yè)，難道真的一點都不會因為是個異類而受到影響？”

    她說著扭頭看向班覺貢布：“你太年輕了，眼里只有愛，都看不到生活。可是愛情終究是要落入到日常生活當中去的。異性戀的婚姻都不是易事，何況你們。我不想看著你為了愛情付出一切，到頭來愛情消退，周圍給你的壓力壓得你喘不過氣來的時候，你再后悔，已經晚了。這是條不能回頭的路，你可曾想清楚？”

    “就是他們難，我們做家長的才該支持他們。”楊慧娜說。

    “我真的好奇，傅老師當年出柜的時候，你們就是現(xiàn)在這樣坦然和鎮(zhèn)定的么？如果不是，當年他如果突然領著一個男人回來，對你們說那是他終生的愛人，他要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你們又會是什么反應？”

    楊慧娜張了張嘴，就不說話了。

    傅年道：“事已至此，我們就不要想那些假設了。我們來，也不是來逼迫班太太接受他們的。我和孩子他mama過來，就是想告訴大家，我們家這邊是支持他們倆的，他們倆的事情，在我們這邊不會有任何阻力。我們也很希望孩子能獲得他們想過的人生。”

    班太太撇了撇嘴，眼眶略有些濕潤，說：“是，你們是好人，就我是棒打鴛鴦的那一個。”

    “阿姨，您能聽我說幾句么？”傅楊河問。

    班太太看向他，傅楊河的那張臉因為有些激動，浮上了一層紅暈，看著更加生動，鮮艷，一點也不像是快三十歲的人，皮膚那么白，眼神那么水。

    “在愛上班覺貢布之前，我也考慮過很多。我們倆不合適的地方除了性別，其他的也有很多，我也知道和他在一起會面對的困難，不是沒有克制過。但我最后還是愛上了他，或許像您說的，如果不遇上我，他可能還是以前那個讓您驕傲的班覺貢布，遇到我之后，他的人生才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可是相遇這件事也不是我造成的啊。我能給的或許比不上任何一個女人給他的東西，但是我有自信，如果他要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不會有人比我給他的東西更多。我是真心愛他，為了他放棄什么都心甘情愿，只要您同意我跟他在一起，什么條件我都答應您?！?/br>
    “本來就是我先追的他，”班覺貢布說，“阿媽何必恨他，他又沒有做錯什么?！?/br>
    “你看，你越是這樣委曲求全，他越是向著你，越是讓我顯得可惡?！卑嗵嘈φf。

    “我們倆是真心相愛的，叔叔阿姨都能這么支持我們，阿媽你為什么就不能像他們一樣？”

    “我就是不想讓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個同性戀！”班太太說，“我就是接受不了別人異樣的眼光，背地里的說三道四，你們要想在一起，行，我不會像蒙克的父親那樣困住你，你大可以去跟他過快活日子，但是我就是不想讓你們公開，讓我們家被指指點點，不想做被人同情或笑話的那一個。你們倆能偷偷地交往么？能不公開么，一輩子偷偷地相愛？”

    “能?！备禇詈诱f。

    “不能?！睏罨勰葦蒯斀罔F地說。

    “是啊，不能。”班太太紅著眼說，“他是那么有名氣的舞蹈家，你也是班貢莊園出來的獨子，你們倆就算是想，也總有一天會被人知道你們的關系。你們倆都不是普通人?！?/br>
    傅年咳了一聲，說：“班太太的意思，是能接受他們倆在一起，但不能接受他們倆的關系公開化，是這樣么？”

    班太太說：“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讓步。班覺可以不管，我卻要保護我們家的聲名和利益，我希望班覺貢布可以找一個姑娘結婚，真結婚假結婚無所謂，但是班覺名義上的妻子，不能是傅楊河。你們不是真心相愛么，傅老師應該也不在乎名分吧？”

    楊慧娜冷笑，說：“怎么，跟我兒子在一起，還能給你們家丟人不成？”

    “不是丟人的事，難道還能給我們家?guī)順s光？”班太太說，“楊姐，不管你承不承認，傅老師能給我們家?guī)淼?，只有傷害。除了給班覺的愛，其他他什么都給不了，我們這樣的人家，除了聲望，還缺什么？他甚至不如一個最最平凡無用的，聲名狼藉的女人?！?/br>
    娶一個最差勁最聲名狼藉的女人，大家不過是說：“看，他們家居然娶了那么一個兒媳婦，可笑。”

    可是兒子搞同性戀，大家卻是說：“看，他們家的兒子怎么那么變態(tài)，竟然找了一個男人，可憐?！?/br>
    一個再優(yōu)秀的同志愛人，在世俗的婚戀里，都比不上一個兩條腿的女人。

    第102章 女婿還是兒媳婦

    楊慧娜聽了這話氣的說不出話來，站起來說：“你既然這么想，那咱們也沒談的必要了。小琛，咱們走?！?/br>
    傅年也站了起來，說：“我們家不多計較那些虛名，是因為知道他們年輕人的感情不容易，并不意味著我們家的人就要一味地委曲求全，我們家小琛也不是沒人要，你要真嫌棄成這樣，我看他們倆的事也罷了。”

    班覺貢布站起來說：“叔叔……”

    央金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打破了房間里的尷尬氣氛。央金趕緊拒接了電話，陪著笑說：“都來了，大家坐下來吃頓飯吧，大家現(xiàn)在都在氣頭上，吃完了再聊。”

    她話音剛落，手機便又響了起來。她正要拒接，班太太說：“你接你的電話?！?/br>
    央金訕訕地拿了電話，道著歉出去了。電話是平措打過來的，央金接通了電話，小聲說：“你等會再打過來，我這邊正忙著呢。”

    但是平措只在電話那頭說了一句話，她的臉色就變了，掛了電話，趕緊進了房間里面。房間里氣氛尷尬的很，只聽見班覺貢布正說著話：“……就算雙方家長不同意我們倆的事，我們倆也不會分開的?！?/br>
    央金小心翼翼地湊到班太太身邊，輕聲說：“阿媽，我有事得回去一趟了?！?/br>
    班太太臉色正不好看，問說：“怎么了？”

    央金便湊到她耳朵邊上說了一句話，這話說完，班太太的臉色便也變了。大概是覺得在客人面前這樣交頭接耳不大好，央金臉上略有些羞愧，對楊慧娜和傅年說：“叔叔阿姨，真不對不起，我家里有點事，得先回去一趟了。”

    楊慧娜臉上明顯露出不高興的神色，班覺貢布便問：“是出什么事了么？”

    不然央金怎么可能在這個當口離開。

    央金也覺得自己要是不說個明白，貿然離開實在失禮，只好說：“平措的阿爸恐怕不好了，平措讓我去醫(yī)院一趟。”

    班覺貢布和傅楊河都吃了一驚。傅楊河說：“那你趕緊去吧。”

    央金就等著他開口呢，傅楊河開口讓她離開是最好的。她感激地笑了笑，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傅楊河問班覺貢布說：“你打電話問問蒙克知不知道消息。不知道他家里人通知他了沒有。”

    等到班覺貢布打完電話，傅楊河問說：“蒙克怎么說？”

    “蒙克沒接電話，不過我問了小唐，他說一個小時之前就有人去見蒙克了，告訴了蒙克他父親的事，不過蒙克沒跟著一起走?！?/br>
    這也是傅楊河料想到的。距離蒙克被從精神病院救出來還沒幾天，他如今話都不愿意多說，又怎么可能會去醫(yī)院看他父親。

    事到如今，這頓飯是吃不了了。如果平措的父親沒撐過去，班覺家也要相應準備一下了。楊慧娜便說：“既然你們家有事，我們就不耽誤了。”

    班太太說：“班覺，送送傅老師他們。”

    班覺貢布點點頭，傅楊河說：“你別管我們了，先問問蒙克那邊。如果有必要，你陪著央金去一趟，不是在市醫(yī)院么，離這兒也不遠?！?/br>
    楊慧娜也說：“你阿媽估計也是要去的，你送她們過去吧，我們自己回去?！?/br>
    “我叫司機送你們。”班覺貢布說?！?/br>
    “不用了。”楊慧娜說。

    傅楊河說：“咱們隨時電話聯(lián)系?！?/br>
    傅楊河陪著楊慧娜和傅年出來。事情沒談攏不說，還平白受了很多氣，傅楊河覺得有些愧對他們兩個，傅年反倒安慰他說：“這都是我和你媽預料到的，你不必自責?！?/br>
    楊慧娜也安慰他說：“他阿媽這個態(tài)度是我和你爸早就想到的，她一時半會接受不了也正常，你忘了當初你告訴我們的時候，我和你爸的反應，比她還要激烈呢。她生活在這里，眼界思想自然不能跟我和你爸相比，我和你爸尚且如此，何況她呢。你要是打算和班覺走下去，那不管他阿媽說什么，做什么，都不要怨恨她。媽就想跟你說這些，善待她，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你自己?！?/br>
    傅楊河點點頭，說：“我知道。我從來都沒怪過她?！?/br>
    不曾想楊慧娜聽了這話卻微微一愣，眼里略有些落寞，但很好地掩飾了，倒是傅年偷偷拍了拍她的肩膀。

    傅楊河把他們送到酒店之后就出去了。楊慧娜見他出去，眼圈一紅，說：“從來沒有受過這種氣。那女人以為她是誰，嫌棄得跟什么似的，小琛也是蠢，人家都那個樣了，他還沒從來沒怪過？！”

    傅年苦笑，說：“不是你叫他不要怪班覺他母親？”

    “我……”楊慧娜氣竭，說，“我不讓他怪，他偏要怪，我心里才好受點，他倒好，竟真不怪?！?/br>
    “你這女人……”傅年笑了笑，略有些失落，嘆了一口氣。

    楊慧娜忽然紅了眼眶，眼中又是疼惜又是怨恨，說：“我的寶貝兒子，我自己都舍不得這樣說他，為何要讓別的女人這樣糟蹋，當著我的面，貶得一文不值。我雖能理解，卻不能不恨?！?/br>
    傅楊河立即去隔壁看了蒙克。小唐正在那里低聲勸蒙克，說：“你阿爸可能真的不好了，你家里人不會拿這個開玩笑?！?/br>
    蒙克躺在床上，也不說話。大概小唐已經勸說了好一會了，他面上露出略有些不耐煩的神色。小唐看到傅楊河推開了房門輕輕朝他勾了勾手。

    他便走了出去，關上門，說：“他還是不肯去?！?/br>
    “不去也好，等等看。班覺他們已經去市醫(yī)院看了，等會聽他說說情況?！?/br>
    小唐點點頭，說：“他們家的人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還以為他們是想把蒙克帶走，所以扯謊呢。我還想如果他們搶人，我一個人怎么應付的過來。蒙克他阿爸怎么突然病重了呢，我記得他是個很健壯的老頭啊。”

    “沒有，上次我去精神病院接蒙克的時候看到他，人都瘦了一圈了，憔悴的很，估計因為蒙克，他自己也飽受煎熬，人都快垮了?！?/br>
    小唐撇了撇嘴，又嘆了口氣，說：“你說這事弄得……”

    “你看著點他，如果他阿爸真不行了，咱們得帶他過去?！?/br>
    小唐點點頭，問說：“你呢，你和班總的事情怎么樣了，這么快就回來了，沒吃飯吧？”

    傅楊河搖了搖頭，沒說話。

    他回到房間里，見楊慧娜和傅年坐在一塊也不知道低聲在說什么，看見他進來便問說：“怎么樣了？”

    “還不知道呢。這都過了飯點了，你們餓不餓，咱們出去吃點東西吧。”

    楊慧娜便站了起來，說：“是該吃點東西，還要吃好的。小唐呢，叫上他，咱們一塊去?！?/br>
    “他還要照顧蒙克呢，等會我?guī)э埢貋斫o他們吃?！?/br>
    楊慧娜問：“那個蒙克怎么樣了，我和你爸要不要去看一眼？”

    “別去了，他不愿意見人?！?/br>
    “他父親病重，他也不打算去看看么？”楊慧娜說著就嘆了口氣，說，“不過他父親能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估計他的心也死透了，父子感情早就斷了?！?/br>
    楊慧娜覺得這世上最差勁的同志和家庭的關系，就是蒙克他們家這樣。除了彼此傷害，什么都沒有留下。這條路不管怎么走，都注定兩敗俱傷。

    她就無比慶幸自己和傅楊河的關系，慶幸自己邁過了那道坎。

    因為有事，傅楊河也沒帶他們走遠，就在酒店附近吃了飯。飯桌上一家三口很默契地沒有提上午的事。吃到一半的時候班覺貢布打了電話過來，有點急，說：“伯父恐怕是真不行了，你讓蒙克趕緊過來吧，醫(yī)生都下了病危通知了?！?/br>
    電話里隱約都能聽到女人的哭聲。傅楊河掛了電話，趕緊回酒店去找蒙克，走的太急，過馬路的時候險些被車撞到。楊慧娜隔著玻璃門都看到了，嚇得魂都沒了，趕緊沖出來喊：“你慢點，看著點車！”

    傅楊河擺了擺手，就朝酒店跑去。楊慧娜回到餐館里頭，嘆了一口氣。

    傅年問說：“小琛和班覺的事，你真同意？”

    楊慧娜說：“你看呢，我們不同意有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