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節(jié)
她心頭凜然,不敢對傅云章說出這個猜測。 霍明錦曾說,他如今什么都不信,只信自己…… 每個人都有自己堅持的道,為之可以不顧世人眼光,一往無前。這個道可能是正義公理,可能是功名利祿,可能是榮華富貴,可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quán)勢,可能是佛家善惡終有報的信念,也可能僅僅只是吃飽穿暖的小小心愿。 那么,霍明錦心里的道,又是什么? 兄妹倆都有些心事沉沉,回到家中。 傅云啟也在家,京城出了大事,城門全封了,運河那邊運貨的船進不了城,家里的伙計、下人全被趕回家中。剛才京衛(wèi)沿街宣讀告示,朝廷下令,這幾天京中追查盜賊,老百姓都得老實待在家中,無事不得出門。 京師的百姓畢竟是天子腳下長大的,雖然沒真正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但對朝堂動蕩非常敏感。傅家下人不必傅云章吩咐,采買了夠一家人吃幾個月的果蔬米糧和柴炭,還偷偷備下了防身用的棍棒等物。 即使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巷子里的氣氛也變得緊張凝重,家家戶戶關(guān)門閉戶,雪中的里巷民坊,冷清寂靜。 吃過飯,傅云章支開其他人,和傅云英坐在書房里烤火。 屋外北方呼嘯,屋里暖融融的,火盆上架了銅絲網(wǎng),用來烤茶餅,等烤出淡淡的花香時,就可以煮熱茶喝。 傅云章手里拿著鐵鉗,慢慢撥弄炭火,道:“太子死在教坊里?!?/br> 傅云英愕然不語。 堂堂儲君,竟然死在教坊那樣的地方……傅云章沒有明說,但她猜得出太子的死因是什么。 勾欄之地,自然是風流的死法。 她皺眉問:“怎么會如此?誰敢?guī)尤ツ欠N地方?” 傅云章夾起一塊烤好的茶餅,他做不來精細活兒,傅云英怕他燙著,自覺拿青花蕉葉瓷罐去接,挽袖泡了兩杯茶,晶瑩的水柱落入茶盅里,溢出淡淡的茶香。 “是東宮的小太監(jiān)?!备翟普露似鸩柚?,看她一眼,其實不想和她說這樣的腌臜事,怕污了她的耳朵,不過她也曾是東宮的屬官,必須和她說清楚了,“太子成婚以后,免不了縱情,小太監(jiān)為了討好他,哄他吃助興的藥。詹事府的人曾為此提醒孫貴妃,孫貴妃沒當回事……宮中皇子都是這樣過來的,太子年輕,不知節(jié)制,在教坊里又被里頭的人喂下了其他藥物,兩者可能相沖,又或者是縱欲過度……” 有些事他故意隱去了,太子死的時候光著身子,房里有四名女妓。 教坊司以前隸屬禮部,掌管訓練樂妓樂工,為宮廷宴飲編排曲目。到先帝時,不再招攬民間藝人,直接命教坊樂工們常住紫禁城西側(cè)一所偏殿內(nèi),專供皇室消遣。 自此,民間老百姓口中的“教坊”,就成了青樓煙花之地的代稱。 太子就是死在這種地方。 傅云英喝口茶,慢慢冷靜下來。 這樣的死法……其實往深里想一想,也不算太離奇。本朝皇子大多數(shù)從十歲起就被宮中的太監(jiān)、宮女引誘著開了葷,整個少年時期一直不加節(jié)制,到成婚后往往需要用藥物才能成事,越濫用藥物,身體越不好,身體越虛弱,行房事時越離不開藥物。如此惡性循環(huán),皇子們大多壽數(shù)不長,先帝算是活得比較長的皇帝了,在他之前,幾任皇帝都只活到三十多歲便駕鶴西去。 太子早熟,是宮中唯一一位皇子,太監(jiān)宮女們?yōu)榱朔畛兴麩o所不用其極…… 表面上看來是如此,但事實絕沒有這么簡單,一定有人背后推波助瀾。 “這事不好查……皇上直接命錦衣衛(wèi)接手,說明他不放心刑部和大理寺?!备翟普峦o閉的窗扇,輕聲說,“太子身亡,看似只是意外,和前朝沒關(guān)系,實則息息相關(guān)?!?/br> 不管太子的死因是什么,紫禁城又要變天了。 傅云英垂下眼簾。 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輾轉(zhuǎn)難眠。 次日天光放晴,雪終于停了。 明亮的雪光映在窗前,如水一般潺潺流動,下人在院子里掃雪,掃把刮過青石板,刷刷的響聲給人一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仿佛一切都像漫進羅帳里的日光一樣,溫暖平和。 實際上卻不是,太子一死,整個朝堂又要經(jīng)歷一次大換血。 傅云英和平常一樣起身梳洗,穿戴好,吃了一碗熱騰騰的蔥油拌面和幾枚酥脆的炸果子。 傅云章胃口不好,只喝了碗山藥粥。 二人收拾好,仍舊往紫禁城行去。 到大理寺門口的時候,前頭傳來議論和爭吵的喧嘩聲,遠遠可以看見刑部前人頭攢動,兩邊大街上擠滿了人。 傅云章先下車,轉(zhuǎn)身扶傅云英下來。 兩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站在路邊人群后面看熱鬧。 只見刑部大門前熙熙攘攘,數(shù)十個身穿罩甲的錦衣衛(wèi)魚貫而出,手中長刀在艷陽下反射出凜凜寒光,長靴踩過積雪,咯吱咯吱響。 少傾,錦衣千戶、副千戶簇擁著一人從里面緩步踱出,那人身影高大,肩披璀璨霞光,慢慢從陰影處走出來,刀刻般的臉龐,雙眸幽黑,負手站在石階前,風吹衣袂獵獵,眉宇間氣勢如淵。 他環(huán)視一圈,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目光落到人群最后面的傅云英身上時,停留片刻。 明明隔得非常遠,但傅云英感覺到他應該在看自己,朝著他的方向微微頷首。 霍明錦嘴角似乎輕輕翹了一下。 沒人敢說話,四周鴉雀無聲。 馬蹄踏響聲由遠及近,打破岑寂,幾匹快馬踏瓊碎玉,飛奔至刑部門前,馬上之人不等馬停下,便滾鞍下馬,跪在霍明錦腳下,“二爺,皇上宣您進宮見駕。” 霍明錦不語,走下長階,接過韁繩,翻身上馬,輕叱一聲,駿馬撒開四蹄,如離弦的箭一般飛馳出去。 緹騎們也跟著紛紛跨上馬背,數(shù)十人風卷殘云一般,迎著略有些刺眼的陽光,往內(nèi)宮的方向去了。 如雷的馬蹄聲回蕩在長街上空,盤旋環(huán)繞。 直到馬蹄聲聽不見了,眾人才恍然回神,交頭接耳起來。 “霍指揮使出來了,這朝堂上又要鬧翻天!” “不愧是戰(zhàn)場上活下來的人,真是命大,眼看活不成了,這又給放出來了?!?/br> 有人心有余悸,小聲慶幸:“還好我們只是不起眼的芝麻小官,霍指揮使要報復也不會報復到我們頭上……” 聽著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傅云章和傅云英對望一眼。 “霍大人應該沒事了?!?/br> 傅云章說,神情有些感慨,旦夕禍福,說的大概就是霍明錦了。 傅云英唔一聲。 心里卻知道,這事還沒完。 兩人作別,傅云英往大理寺走,照例是陸主簿負責點卯,看到她,下巴往里頭輕輕一點,“趙少卿回來了?!?/br> 太子死了,所有在外公干的重要官員全被緊急召回京城,趙弼是昨晚連夜趕回來的,城門守衛(wèi)森嚴,他拿出大理寺的牙牌也進不了城,一直等到天亮,進城之后沒回家,徑自趕到大理寺處理公文。 傅云英在他的房外等了一會兒,看他忙得連抬頭的工夫都沒有,想了想,先回自己的號房。 太子莫名其妙死了,大理寺眾人惶惶不安,聽說這案子錦衣衛(wèi)接了,大家松口氣,看看左右同僚,都是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好險,這么棘手的案子,差一點就落到他們頭上了! 太子的事一日不查出一個結(jié)果,紫禁城內(nèi)隨時可能掀起狂風暴雨,眾人悄悄交換了一個眼神,各回自己的號房。 非常時刻,一定得小心謹慎,閉緊自己的嘴巴。 昨晚北鎮(zhèn)撫司已經(jīng)有十幾個宮人熬不住酷刑,今早尸首被拖去城外亂葬崗的時候,剛好被他們撞見,幾個身體虛的,當場捂著嘴巴跑到墻角底下,把早上吃的東西全吐干凈了。 六部官員都知道太子死了,可太子死得不光彩,因此還沒有正式發(fā)喪,高官們急得團團轉(zhuǎn),沒空管底下的小嘍啰,皇上又因為傷心過度病倒在床,內(nèi)閣大臣們?yōu)樘拥膯试崾乱藸幊巢恍荨?/br> 底下的官員們看不懂權(quán)勢內(nèi)部的暗潮洶涌,不知道是該假裝不知道太子已死的事繼續(xù)辦差,還是面朝東宮的方向痛哭流涕,最后一合計,還是老老實實當差吧。 沒辦法,皇上敏感多疑,這時候誰敢哭,萬一皇上覺得官員們在咒他死,一個貶黜旨意下來,誰兜得?。?/br> 這哭不行,不哭也不行,等皇上和孫貴妃緩過勁兒來,知道官員們沒有為太子痛哭,又要疑心他們盼著太子死,到時候還是得遭殃。 于是,大家都面無表情,見面就低頭,嘆口氣,交換一個心領(lǐng)神會的眼神,再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一整天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度過。 夜里回到家中,管家拿出一封信給傅云英看。 是袁三托人送進來的,他去了一趟江西贛州府,順利找到在周家田莊修養(yǎng)的周公子。前不久京里出了事,霍明錦被扣押了,周公子聽說以后,欣喜若狂,鬧著要進京。周家人卻不松口,勸他不要貿(mào)然上京,周公子不聽勸,悄悄拿了盤纏和路引,雇了條船。船都走出幾個時辰了,還是被發(fā)現(xiàn)他私自離開連忙一路往北追的周家人給抓回去了。 袁三信上說,他已經(jīng)打聽到周公子當年被送回老家的原因,他假扮成外出游歷的貴公子,和周公子成了好朋友,周公子喝醉酒以后嘴上不把門,什么都告訴他了。不過信上不方便說這事,他正在趕回京師的路上,大雪天,行路不方便,他預計要到年后回京城。 傅云英把袁三的信來來回回看幾遍,確認沒有看漏的地方,將信紙丟進火盆里,漲起一團火焰。 按理說霍明錦失勢時,周家不必忌憚他,正應該趁機將周公子接回京師才對,可周家人沒有派人去江西接人不說,還阻止周公子回京。 莫非周尚書早就預料到霍明錦這一次會很快官復原職,所以不許兒子回京? 她直覺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當初周天祿忽然被誣告入獄,看起來只是一場普普通通的報復,實則有人妄圖借此陷害周天祿,他當時是太子最為喜歡的侍讀。 那時她就覺得不對勁……難道周天祿的入獄,也和太子死的事有關(guān)? 早就有人想對太子下手了,又或者說,早在很久之前,太子身邊就有想害他性命的人。 周天祿只是因為得到太子的偏愛,擋了其他人的路,才招致牢獄之災。 這一切,又和霍明錦有什么關(guān)系? 傅云英猜不出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難怪兵部尚書周大人能夠屹立幾朝而不倒,他果然練達敏銳,他恐怕早就看出東宮不太平,所以趁著周天祿惹上官司,將人領(lǐng)會周府養(yǎng)著,不許他再去東宮走動。 至于不讓小兒子回京,也是他深思熟慮后的決定,霍明錦一天沒真正倒下,他不會貿(mào)然得罪霍明錦。 隔天,禮部侍郎因為觸怒皇上,被罰在大雪天中跪了一個多時辰。 千步廊外的廣場空闊宏壯,大朝會的時候,文武百官要跪在其中聽太監(jiān)宣讀圣旨。禮部侍郎跪的地方就在御道前,即使是大晴天,也是北風狂嘯,戍守在這里的羽林軍也凍得面色蒼白,禮部侍郎將七十歲的人了,哪禁得住在寒風中跪,一個多時辰下來,被太監(jiān)抬走的時候,只剩下半條命。 據(jù)說,禮部侍郎是因為在為太子辦理喪事時出了點小差錯而惹惱皇上的。 接下來幾天,官員們要去東宮為太子舉哀,每天日頭曝曬,雪慢慢化了,山間青松露出枝頭原本顏色,京城卻仍然是一片銀裝素裹,官員們都要為太子守喪。 就在這個時候,東宮傳出一個讓眾人驚掉下巴的消息。 太子妃沈氏懷孕了。 而且據(jù)太子妃身邊的宮女說,太子妃早就知道自己有孕在身,托沈首輔幫忙請圣手神醫(yī)診過脈,神醫(yī)說太子妃這一胎是個男孩。 太子死在教坊時,太子妃剛從廟里還愿回宮,手里還拿了一張紙,紙上寫的是剛從廟里抄的簽文。 太子妃抽中一支上上簽。 峰回路轉(zhuǎn)。 太子沒了,太子妃肚子里卻可能揣了個太孫。 聽到這個消息時,眾人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一個個齜牙咧嘴,表情古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