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jié)
她早晚會發(fā)現(xiàn)端倪的。 可現(xiàn)在她回來了,人就放在身邊,他要如何才能忍得??? 她永遠不會知道,在山道上遇見她的那一刻,他心里轉了多少個念頭。 瓢潑的大雨澆在身上,四肢百骸里奔騰的血液guntang而灼熱,狂喜幾乎要抑制不住,但他什么都沒說,只撥轉馬頭,對著茫茫雨幕,微微笑了一下。 半生蹉跎,親人當面慘死,所信仰的正義和信念頃刻間崩塌,萬里山河,沒有他的歸處。 最終,上天終究給他留了一條生路。 因為太過恐懼,怕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怕他太得意了命運又把給予他的希望收回去,從始至終,他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甚至連欣喜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覺醒來,全都是自己的夢。 從斬斷兄長手指的那一刻起,他沒打算給自己留后路,大肆報復仇人,手上沾滿血腥,以前不屑做的事情,他全都做了,他早已不是過去的侯府二爺,他冷漠無情,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理由只剩下報仇二字。 沒想到他竟然能克制住。 從小身邊的人都說他戾氣重,這一生僅有的一點溫柔和不忍全都給了她。 她還是個孩子,稚氣未脫,而他年長她十幾歲…… 他有很多顧慮,患得患失。 但這一次他不會顧忌了,讓她起疑罷,反正他不會給她拒絕的機會。 他耐心等了這么多年,是時候了。 …… 等傅云英醒來的時候,馬車已經進了北京城。 車廂里只剩下她一個人,車窗外傳來熱鬧的市井雜亂人聲,霍明錦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 她揉揉眉心,出了會兒神。 外面的喧鬧聲漸漸遠去,馬車駛入一條里弄,在一間三進宅院前停了下來。 她聽到傅云章和人說話的聲音,門房開門應答,宅院里頭的人迎出來,一道熟悉的聲線響起:“二哥,你們來了!” 是傅云啟。 車簾被人掀開,傅云章巾帽上落了幾片雪,朝傅云英伸出手,“到家了,過來。” 她就著他的攙扶下車。 傅云章給她戴上兜帽擋雪,道:“進城以后李千戶和我們分開走了,你先回房睡一會兒,我叫蓮殼拿帖子去請大夫?!?/br> 看來沒人知道霍明錦中途上了馬車然后又下去了。 傅云英嗯了一聲。 那頭傅云啟和袁三闊別已久,俗話說遠香近臭,他鄉(xiāng)遇故舊,再見都覺得對方好像一下子變得順眼了,拍拍對方的肩膀,大聲說笑。 目光落到傅云英身上,看她神思不屬,傅云啟一驚,快步走過來攙她,“怎么病了?” 先不提接風洗塵的話,送她回房。 傅云章讓蓮殼取出名帖,正要去請大夫,管家進來通報:“柳條巷的許太醫(yī)來了?!?/br> 柳條巷的許太醫(yī)原來是太醫(yī)院的院判,因年紀大了,上書致仕,他醫(yī)術高明,皇上舍不得放他歸家,許了他的請求,但不許他歸鄉(xiāng),仍讓他在京居住。免得宮里有其他太醫(yī)瞧不準的疑難雜癥,要找他時找不到人。 “許太醫(yī)是李千戶請來的?!惫芗业馈?/br> 傅云章嗯了一聲,親自迎出去。 許太醫(yī)保養(yǎng)得宜,雖頭發(fā)花白,但精神灼爍,和傅云章談笑幾句,進房給傅云英診脈。 隔著床帳,他看不清里頭情形,診過脈案后,挪到隔間寫了張方子,笑著對傅云章道:“不礙事,這是水土不服的緣故?!?/br> 傅云章知道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仍然免不了憂心,聽許太醫(yī)說無事,方長長舒了口氣。 灶房那邊預備了席面,他留許太醫(yī)吃飯,問了些平時如何保養(yǎng)的事。 許太醫(yī)一一答了。 送走許太醫(yī),傅云啟賴在房里不走,坐在床邊和傅云英說話,嘰里呱啦說了許多他和傅四老爺北上途中看到的稀奇事。 傅云章過來送藥,把他趕走了,“讓英姐吃了藥睡下,有什么話等她好了再說?!?/br> 傅云啟撓撓腦袋,訕訕一笑。 傅云英乖乖吃藥,然后才吃飯,冬天菜蔬少,她小口喝著蘿卜湯,道:“二哥,你安心預備考試罷,我這是小毛病,躺兩天就好了?!?/br> 傅云章看著她小口抿湯,“就別cao心我了,這幾天我要拜訪姚老師和以前認識的師長,你留在家里養(yǎng)病。等你好了,我?guī)闳ビ卧L房山古剎。” 第二天,傅云章果然帶著禮物去看望姚文達,然后拜望王閣老和其他幾位翰林院大臣。 姚文達很看重他,也不管別人會不會說閑話,親自領著他往各處同僚家去赴宴,介紹他給其他人認識。 他的幾位同年有的在翰林院熬資歷,有的分到六部任職,一晃眼又是一屆殿試在即,聽說他上京補考,趁著休沐來找他敘舊,紛紛朝他吐苦水。 在京中應酬太多了,俸祿根本不夠用,有的同年無力奉養(yǎng)家眷,只能把家人送回家鄉(xiāng)去。 有些無意仕途的清要官干脆請旨去南京做官,那邊遠離京城,應酬少,日子比在京師過得逍遙多了。 但他們才剛入仕不久,都還有抱負有野心,不甘心就這么躲到南京去,只能硬熬著。 傅云章是不缺錢的,聞言立刻慷慨解囊,幾位同年和他相交已久,沒有多推辭,笑言:“你來了,我們終于能下一回館子啦!” 一連忙了半個月,他才有工夫讀幾本書。 年底人人都忙,他們是外鄉(xiāng)人,反而清閑下來。外面風雪連天,出門不便,他們整天窩在家中,圍爐讀書,聯(lián)詩對句,好不愜意。 袁三瘋起來的時候很野,認真的時候也是真認真,每天閉門讀書,餓了打開房門喊一嗓子,讓人送飯進去。 傅云啟也被傅云英拘著在家溫書。 新皇后和太子妃的冊封典禮過后,離年越來越近。 這天,傅云章被朋友拉出去賞雪。傅云英和傅云啟、袁三在正廳抱廈里烤鹿rou吃,忽然有幾個太監(jiān)上門,說是太子有請,要傅云英立刻去東宮一趟。 一家人都措手不及,打點選官的事還沒有消息,傅云英現(xiàn)在的身份是舉人,無官無職,太子從哪里聽說她的? 而且太子新婚燕爾,怎么會突然想到要召見她? 莫非是霍明錦的安排? 喬嘉道:“小的跟著公子一起去。” 傅云英回房換了件圓領青袍,戴黑紗帽,系藍絲絳,底下皂靴,跟著太監(jiān)出了門。 一輛馬車停在外面,傅云英上車的時候,趕車的人小聲道:“傅公子無須緊張,二爺照看著呢?!?/br> 還真是霍明錦?他不是要她去北鎮(zhèn)撫司嗎?怎么又和太子扯上關系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上了馬車。 大明門前設坊市,百貨云集,商貿繁榮。皇城周圍住的都是達官顯貴,市場主要集中在西部,那邊為此特意修建了廊房。中城也設場貿易,每月有固定的開市日期,所賣大多是珠寶藥材之類的珍奇,供內城皇親貴族購物。 領對牌,驗明身份,太監(jiān)被告知太子去了西苑,于是他們又轉去太液池。 宮闈深深,殿宇巍峨,紅墻綠瓦,金碧輝煌,琉璃瓦在冬日陰冷的日光下折射著如水波一般的粼粼光芒。 馬車停在一座五彩琉璃照壁前,太監(jiān)讓傅云英下車等候,他進去通報。 照壁上雕刻有騰云駕霧的金龍,淡淡的光線照耀下,巨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仿佛隨時能破墻而出,鱗爪鮮明,透出冷冷的俯視眾生的霸道威嚴。 這里是權勢的巔峰。 傅云英不由得握緊雙拳,屏氣凝神。 等了半天,一名膚色白皙的小太監(jiān)從照壁后面轉了出來,打量她幾眼,道:“跟過來吧?!?/br> 小太監(jiān)領著她走過長長的回廊,然后到了一座園子里,宮婢們在廊下掃雪,掃把刷過地面,刷刷響。這種嚴寒天氣,園子里的梅花開得正好,空氣里暗香浮動。 最后到了一座建在高處的八角亭子前,傅云英一直低著頭,看不清亭子里的情形,但隱隱聽到人聲笑語和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聲音,猜測太子應該是在此處設宴請人賞梅。她剛過來的時候,看到太監(jiān)領著宮婢往樹上掛彩燈。 說笑聲還在繼續(xù),她低頭站著,望著腳底厚厚的積雪,紋絲不動。 過了片刻,又有兩個年輕男子被太監(jiān)領了進來,站在她身邊,余光掃她幾眼,彼此都一臉茫然。 傅云英暗暗吃了一驚,因為其中一個男子湊巧就是那天在碼頭遇到的兵部尚書之孫周天祿。 周天祿也認出她了,一雙眼睛瞪得溜圓。 兩人大眼對大眼中,只聽一道清亮的聲音含笑道:“白日賞梅總覺得缺了點什么,還是夜里賞梅更有情調?!?/br> 周圍一片附和之聲。 “殿下說的極是,月色下梅花更有出塵之意?!?/br> “月下賞梅,方不辜負梅花君子之稱?!?/br> 熱鬧了一陣,剛才那道聲音又響起,“不知霍指揮使覺得如何?” 亭子里安靜下來,酒杯碗箸磕碰的聲音也一并消失了,似乎所有人都在等霍明錦回答。 看來霍明錦也在亭子里,傅云英松了口氣,心里覺得踏實了點。 八角亭里,迎著席上所有官員的注目,霍明錦捏緊手中酒杯,視線落到亭子外面,淡淡道:“微臣是個武夫,不懂梅花好在哪里。” 太子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目光在傅云英身上停留片刻,淡笑,“那今天霍指揮使不如留下和孤一道賞梅?!?/br> 霍明錦微微頷首。 在場的官員都悄悄舒口氣,彼此對望一眼,爭相給霍明錦敬酒。 少傾,有人請傅云英、周天祿和另外一個青年入席。 他們踏上石階,走進八角亭。 亭子里坐滿了人,欄桿上掛滿綢彩花,地上擺了幾十盆造型各異的蘭花,凜冬季節(jié),花朵開得俏麗幽艷,將宴席裝飾得花團錦簇,桌案上美酒佳肴琳瑯滿目,太子坐主席,而他左手邊坐著的赫然就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霍明錦。 小太監(jiān)直接把傅云英領導霍明錦的席位旁。 “殿下,此子便是傅云?!?/br> 太子非常年輕,穿寶藍色常服,嘴角帶笑,平易近人,看樣子就像一個普通的白面書生,含笑看著傅云英,問:“聽說《制藝手冊》是你主持編寫的?” 傅云英先朝太子行禮,太子攔著道:“你和孤年紀差不多大,孤見著你便喜歡,不必如此。” 瞬間有無數(shù)道視線朝傅云英看了過來,她面不改色,還是一絲不茍給太子行禮。 等她行禮畢,霍明錦代她回了一句:“她年紀雖小,倒是沉得住氣,那幾本書確實是她編寫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