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jié)
傅云英從不畫人物。趙善姐雖然不肯收她當學生,但看過她的畫后,很欣賞她筆下景物的鮮活氣,破例通過趙師爺?shù)目谥笇\筆和調(diào)墨技法。畫畫是她的消遣,她反正是怎么開心就怎么畫,后來她的插畫隨著袁三的小說流傳開來,反而因為和文人畫不同的工細寫實、富有情趣風格而獨樹一幟。 本地文人大為可惜,傅云章的朋友幾次寫信給她,叮囑她畫畫和寫字一樣,須得融入文人審美,否則終將淪為工匠一流。 她回信感謝文人們的關心,照舊我行我素。 武昌府的士紳爭相重金求購她親筆畫的畫,她閑來會按照買方的要求畫一些亭臺樓閣或者四時景色,就是從不畫人像。 朱和昶把畫拿回王府。 楚王見了,摸著下巴道:“還挺好看的。” 朱和昶喜滋滋道:“這是云哥特意給我畫的,現(xiàn)在他的畫可值錢啦,我得好好收著?!?/br> 他特意強調(diào)這幅畫的獨一無二,然后一疊聲吩咐仆從,“掛到我寢房去,仔細點,要是磕碰了一點,都打發(fā)到外院去伺候?!?/br> 仆從們小心翼翼捧著畫出去。 楚王悄悄翻一個白眼,再值錢也貴不過金子去,楚王府什么寶貝沒有?他為了給兒子過生日,搜羅了那么多奇珍異寶,兒子看一眼就丟到一邊去了,卻把傅云英畫的一幅畫當成稀罕寶貝,恨不能建一座廟給供起來,真是不公平! 有了兄弟就忘了爹! 隔了一日,楚王府派人來貢院街接傅云英。 傅云章一直將她送到照壁前。 因朱和昶之前說過要打捶丸,她今天穿了件荼白色窄袖杭羅打球服,錦緞束發(fā),意氣風發(fā),在階前蹬鞍上馬,出了巷子。 喬嘉仍舊盡忠職守,緊緊跟著她。 剛走到大街上,遠遠看到身著甲衣的護衛(wèi)們簇擁著一頂轎子行來,前面有幾個小吏提著銅鑼開道,命行人避讓。 路上的老百姓聽到鑼聲,紛紛退到路邊,等著轎子過去。 三品大員出行,排場還真是不小。 傅云英沒料到崔南軒會來得這么早,示意仆從避到角落里,等官轎過了再走。 剛扯緊韁繩撥轉馬頭,長街中間,一雙手掀開轎簾一角,里頭的人對護衛(wèi)吩咐了幾句什么。那護衛(wèi)拱手應喏,一徑走到傅云英面前,“傅相公,我家大人請你過去說幾句話?!?/br> 崔南軒的眼睛真夠毒的。 傅云英無奈,翻身下馬,跟著護衛(wèi)走到轎子前,朝崔南軒行禮。 轎簾只掀起半邊,只能看見崔南軒線條柔和的側臉,依然還是面若冠玉,年輕俊朗,從他臉上看不出曾一度沉淪的痕跡。 他側頭掃一眼傅云英,見她身穿打球服,交領窄袖衣,勾勒出細腰長腿,端的是英姿颯爽,皺了皺眉,問:“出門去?” 傅云英不想多說什么,道:“是?!?/br> 崔南軒抬起眼簾,“你考了案首,蘇桐在國子監(jiān)也是頭名,鄉(xiāng)試過后你們必定能在京師齊聚,湖廣的試題難度比不得南邊,好生準備場屋考試,莫要懈怠?!?/br> 這一句聽起來沒有什么特別的,仿佛只是擔憂她玩物喪志才叮囑幾句,其實大有深意。 難道他是明年會試的主考官? 傅云英不動聲色,低眉順眼,應道:“多謝大人教誨。” 崔南軒唔了一聲。 看他似乎沒有別的話要說,護衛(wèi)們催促轎夫可以走了。 傅云英站在原地,等幾十人浩浩蕩蕩走遠了,方抬起頭。 轎子到了貢院街,護衛(wèi)先進巷子驅散閑雜人等,兩邊人家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陣勢,搬了梯子爬到墻頭圍觀。 崔南軒走出轎子時,巷子里一片整齊的吸氣聲音。 這位大人生得可真俊??! 傅云章在門前等候,見崔南軒下轎,迎上前。 街坊鄰居又一片贊嘆的嘖嘖聲。 崔南軒面無表情,目光在傅云章臉上停留了片刻,“你像是清減了?!?/br> 傅云章淡淡道:“勞大人惦記,可能是前些時苦夏的緣故。” 一個三品大員出言關心他,他并未露出受寵若驚或感激涕零之狀,是個沉得住氣的。 崔南軒進了正堂,下人奉茶,敘過寒暖,說了幾句客氣話,他道:“上次你雖然錯過殿試,不過王閣老對你印象深刻,明年北上赴考補試,準備得如何了?” 傅云章垂目道:“自當竭盡全力?!?/br> 崔南軒頷首,端起茶杯吃茶,緩緩道:“其實上次你錯過殿試,未必是壞事。山東鹽運一事牽涉甚大,錦衣衛(wèi)也插手了,現(xiàn)在京中人人自危,等選秀事畢,霍明錦必定要繼續(xù)徹查此事,朝廷禁止官員以鹽引牟取暴利,這一次不僅山東那邊,大批宗室都會受到牽連,刑部、大理寺已經(jīng)壓不下這事,恐怕連沈首輔也得丟車保帥。屆時朝中會有很多空缺,你補試殿試,正好遇此良機,用不著外放到地方去做知縣。” 外放出去熬資歷不是壞事,但是以傅云章的資質,著實浪費,還是當天子近臣更容易有所作為。 傅云章眼簾低垂,默默聽崔南軒細說朝中局勢,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 崔南軒看似漫不經(jīng)心,一邊吃茶,一邊交代,其實余光一直在仔細觀察傅云章臉上的反應。 他既不熱絡討好,也不故作清高,不卑不亢,心中自有主張。 崔南軒不由得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王閣老和姚文達都看好他,他剛好也是湖廣人…… 沈介溪老了,沈家并沒有什么出眾的后起之秀,他是沈黨的主心骨,一旦他失勢,沈黨必將分崩離析。 此消彼長,到那時,朝中一定會崛起新的黨派。 獨木難支,想要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崔南軒需要更多的幫手,更多的同盟,越多越好。如果可以,他希望在沈介溪失去圣心后將混亂的沈黨重新整合,為他所用。 傅云章是個好苗子,歷練幾年,說不定可以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他看人很準,傅云章現(xiàn)在還年輕稚嫩,其實不缺手段,不過畢竟長于婦人之手,沒見過大風大浪,太過柔和了一點,等見識到官場的腥風血雨,他就該明白,想要出人頭地,不能有婦人之仁。 …… 楚王府,朱和昶命仆從撤掉盆景,將庭院改造成打球場,以天然起伏的山石甬道作為阻隔,建了五個球窩,每一窩插彩旗,婢女站在長條桌后數(shù)籌碼,以籌碼高低判勝負。 傅云英手執(zhí)球杖,擊出一球。 小球轱轆轱轆滾進球窩中,球窩旁的伴當舉手示意得籌。 朱和昶大聲叫好,場中陪打的伴當們忙跟著拍手。 “云哥,你家中的姐妹都安置好了?”朱和昶朝傅云英擠擠眼睛,“我認得的富家公子多,要不要我?guī)湍阃扑]幾個人選?” 傅云英站在一邊休息,回道:“不必,都送回鄉(xiāng)下去了,等選秀過去再接回來?!?/br> 朱和昶認識的大多是無所事事的紈绔子弟,一個個十三四歲起就往勾欄地方行走,傅四老爺既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免得女兒嫁過去受委屈。 見她一口拒絕,朱和昶有點可惜。 他還想和云哥做親戚呢! …… 山村,坡上幾株橘樹,果實累累,枝頭掛滿紅彤彤的橘子,山下種梨樹、杏樹、桃樹,枝葉繁茂,郁郁蔥蔥,一條水深只到膝蓋處的小溪蜿蜒而過,流水淙淙。 傅桂撥開蘆葦叢,走到小溪邊,提起裙角,低頭一看,繡鞋沾了濕泥,已經(jīng)污了一大片。 她懊惱地嘖了一聲,扯了一把枯萎的干草團成團,蹲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用草團小心翼翼擦去繡鞋上的泥土。 “桂姐!桂姐!” 岸邊傳來焦急的呼喚聲,一聲比一聲急切。 傅桂頭也不抬,不耐煩道:“我在溪邊。” 那呼喚的聲音停了下來,傅月穿過一條坑坑洼洼的羊腸小道,走到溪邊,剛好是對岸的位置,如釋重負道:“原來你在這兒,可叫我好找?!?/br> 傅桂洗干凈繡鞋,站起身,隔著小溪白她一眼,“你找我做什么?我又不會跑,你放心,我曉得的,選秀那種事怎么著也不會輪到我,咱們這里從來沒出過娘娘,連個藩王妃也沒有,我有自知之明,不會趁你不注意偷偷跑去城里。” 傅月臉上閃過一抹薄紅,“我、我沒疑心你,我就是怕你不認識路,跑遠了找不回來?!?/br> 傅桂擦干手,道:“好了,回去吧,我就是出來看看景,村子里也沒個人說話,怪悶的?!?/br> 傅月松口氣,“還是早點回去的好?!?/br> 低頭看看小溪,怕弄臟鞋子和衣裙,轉身往來路走,那邊有條小路可以繞過去,“你等等我,我這就過來?!?/br> 傅桂站在溪邊等她,等了半天,沒見傅月過來,忍不住揚聲喊:“月姐?” 沒人答應。 她心里猛地一跳,提起裙角,顧不得溪水冰涼,直接踩進溪中,磕磕絆絆登上對岸,穿過一人高的蘆葦叢,走到大路邊。 大路是鄉(xiāng)下土路,泥濘不堪。此刻,正有一輛馬車因為車輪陷進泥里而停在路當中,車把式和仆從打扮的人正費力把馬車推到另一處略為干爽的地面上。幾個隨從模樣的人圍著當中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人,在路邊休息。 那中年男人白白凈凈的,體態(tài)肥胖,笑盈盈的,正和傅月說話。 傅月膽子小,遠遠看到家里的丫頭和婆子順著田埂找過來了,沒敢理會男人,往婆子那邊跑去。 傅桂嚇了一跳,狠狠瞪了那中年男人一眼,拔步追上傅月。 中年男人搖頭失笑,轉身問身后的隨從,“你看那個小娘子,是不是有點孫娘娘年輕時的品格?” 隨從謹慎地答道:“鄭爺爺覺得像,那肯定是像的。” 鄭丙微微一笑。 …… 夜里,蓮殼果然來楚王府接傅云英回去。 “崔大人走了。他忙得很,吃飯的時候知府大人那邊就找過來了。好多人在外面等,崔大人一個都不理,讓他們在廊下等著,那些人官爺們只能干巴巴坐在那兒等,崔大人倒是和沒事人一樣,和少爺談了好久學問上的事才走。” 快到宵禁時候了,外邊黑黢黢的,晚歸的行人匆匆返家,深宅大院次第點起燈籠,罩下一團團搖動的暗影。 傅云英沒有多問,騎馬過了大街,正低頭想心事,路邊忽然沖出幾個人,攔住她的馬。 喬嘉反應快速,抽出佩刀,催馬急走幾步,擋在傅云英跟前。 那幾個攔馬的人竟也不懼,垂著手道:“傅相公,小的是趙家人,三太爺有事交代您?!?/br> 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封信。 喬嘉一言不發(fā),下馬,接過信,遞給傅云英。 天色昏暗,傅云英看那幾個攔馬的人確實是趙家下人沒錯,接過信,借著火把的光芒細看,上面確實是趙師爺?shù)淖舟E,有些詫異,“老師回武昌府了?” 攔馬的人答:“昨兒個回來的,現(xiàn)下就住在巷尾趙家別院?!?/br> 那倒是和貢院街不遠,只隔了幾步路。趙師爺確實說過趙家會在武昌府另外賃間新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