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道：“那是我四叔。”

    喬嘉只得退開。

    遠遠看到倒在地上的殘破車架和橫七豎八躺倒的尸首，眾人扯緊韁繩，下馬。

    剛想上前，旁邊陰影處走出幾個人來，頭扎萬字巾，穿對襟長罩甲，腰佩繡春刀，攔下眾人，“錦衣衛(wèi)在此，何人放肆？”

    傅云英皺了皺眉，原以為是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的人，怎么會是錦衣衛(wèi)？

    她見過錦衣衛(wèi)，那時候他們也是差不多的裝束，但大多手執(zhí)長柄刀或者佩劍，沒有佩繡春刀的。

    王府護衛(wèi)想要上前，傅云英拉住他，“等等?！?/br>
    楚王面子再大，也不敢招惹錦衣衛(wèi)。他身份敏感，沒有必要，還是先別把他抬出來。

    她取出剛剛找縣衙捕快討來的文書，讓護衛(wèi)拿去交給錦衣衛(wèi)，說明原因，請他們放行。他們收斂完尸身就走。

    護衛(wèi)應喏，拿著文書上前幾步，和其中一位錦衣衛(wèi)道：“我們家大官人死在強盜手上，未能安葬，家中少爺前來尋覓尸身，好送回家鄉(xiāng)讓大官人入土為安，勞煩大人通融?！?/br>
    本以為要費一番口舌，出乎他們的意料，那錦衣衛(wèi)只掃一眼傅云英等人，便讓開道路。

    傅云英來不及多想，領著護衛(wèi)走到山谷中，一個挨一個確認尸首的身份。

    那些錦衣衛(wèi)遙遙站在高處，沒有管他們。

    尸骸遍地，滿目瘡痍，天氣熱起來，蒼蠅蟲子圍著腐爛的尸首飛舞。

    傅云英不忍多看其他人的慘狀，努力辨認那些散落在各處的人中有沒有認識的。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聲猶豫的，帶著點同情的呼喊：“傅少爺……在這邊……”

    她渾身僵直，發(fā)了會兒愣，眼圈登時酸熱，卻沒有落淚，仰頭把眼淚忍回去，站起身，走到出聲喊她的王府護衛(wèi)身邊。

    護衛(wèi)們怕她傷心，已經(jīng)把尸首拼湊起來了。

    所有人都湊了過來，垂手站在一邊。

    高粱紅云紋地刺繡錦綢，鑲邊錦緞靴子，都是南邊蘇杭一帶的料子，確實是傅四老爺平時的穿著打扮。

    傅云英跪倒在尸首前，仍然沒有哭，雙手顫抖著把凌亂的衣袍整理好，抓起那雙傷痕累累的手。

    “四叔，以后我就是家里的頂梁柱?！?/br>
    ……

    他們用帶來的棺材裝好尸首，走出山谷。

    錦衣衛(wèi)目送他們走遠。

    傅云英爬上馬背的時候，雙手還在發(fā)顫。

    她閉一閉眼睛，輕夾馬腹，駿馬小跑了起來。

    春風撲面，風里不知揉進什么細碎的花蕊，鉆進她眼睛里，刺得她雙眼又疼又癢。

    她停下馬，松開韁繩。

    嘩啦一聲，風忽然變大，揚起一陣沙塵。

    幾張泛黃的紙被風吹到半空中，刺啦啦響。

    她望著那些飛得到處都是的紙張，出了會兒神。

    喬嘉等人都不敢催她，等了一會兒，她突然道：“袁三，把那些紙拿給我看?！?/br>
    從找到傅四老爺?shù)氖缀?，袁三就一直密切注視著她，生怕她傷心難過摔下馬，此刻聽她吩咐，立馬應聲，跳下馬背，隨手抓一把到處亂飛的紙，送到傅云英跟前。

    她接過紙張，一張一張翻看。

    片刻后，她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淚光閃爍，嘴角浮起幾絲笑，笑渦深刻。

    她立刻翻身下馬，甩開馬鞭，奔回剛剛收斂的尸首前，抓起唯一可以辨認得出特征的手看了又看。

    傅四老爺喜歡摸她的頭，那雙手又大又厚實，掌心紋路平實，是有福之相。

    這雙手擦干凈后，露出來的卻是斷掌紋。

    眼前這具殘破不缺的尸身不是傅四老爺?shù)摹?/br>
    四叔還活著！

    護衛(wèi)們面面相覷，疑心她是不是受了刺激在發(fā)瘋，紛紛下馬，朝她圍了過來。

    她抬起頭，“這不是我四叔?！?/br>
    說完，淚水終于還是掉了下來。

    ……

    周圍的人目瞪口呆。

    她很快拂去眼角淚花，站起身，“把所有紙張收起來?！?/br>
    袁三頭一個反應過來，欣喜若狂，忍不住笑出聲，大聲答應，“欸！”

    喬嘉和王府護衛(wèi)也跟著醒過神，忙上前幫忙。

    眾人把各自撿到的紙張全都拿到傅云英面前，她接過一張張看，整理出重復的部分。

    袁三在一旁問：“老大，這不是……這不是你編寫的《制藝手冊》嗎？”

    她點了點頭。

    傅四老爺走之前說他帶了一大箱子的《制藝手冊》，要一路送人，見人就發(fā)一本。她當時哭笑不得。

    沒想到這些書竟然能救命。

    喬嘉雙眼微瞇，沉吟片刻，“公子，這些紙上有四老爺留下的記號？”

    傅云英道：“我給四叔畫過圖志，他認得的字不多，我只好教他用特殊的符號表示不同的方位，這上面的標記是我教他的，只有我和四叔看得懂?！?/br>
    她快速看完所有紙張，“他沒有死，被強盜擄去山里了?！?/br>
    大家松了口氣，頓時一改頹喪沉重，全都喜笑顏開，呵呵笑出聲。

    王府護衛(wèi)道：“少爺，既然四老爺還在山上，您無需擔憂，我們幾個保證能將四老爺救出來?！?/br>
    袁三摸著下巴，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說：“我知道強盜喜歡躲在哪兒，我和你們一起去。”

    傅云英點點頭，道：“我也去，這些紙上的訊息太少，不知道四叔撒了多少紙出來，先收集所有的書。”

    眾人應喏。

    王府護衛(wèi)咦了一聲，皺眉說：“那些錦衣衛(wèi)是個麻煩，咱們不可能繞過他們上山……”

    傅云英想了想，道：“先去問問在山上的是哪位千戶大人?！?/br>
    錦衣衛(wèi)里她只認得霍明錦，但是霍明錦不可能突然從京師跑到銅山來，來的人肯定是他的手下，或許是千戶，也有可能是百戶，不知道她能不能憑借和霍明錦的幾面之緣從對方那里討來一個人情。

    他們折返回去，那幾個錦衣衛(wèi)眉頭緊皺，厲聲喝止他們：“怎么又回來了？”

    王府護衛(wèi)上前說明情況，錦衣衛(wèi)似有些不耐煩，揮手道：“休得糾纏，速速離去?！?/br>
    護衛(wèi)也煩躁起來，掏出令牌，“還請給個方便?！?/br>
    那錦衣衛(wèi)卻是個軟硬不吃的，一開始態(tài)度還客氣，看到令牌后，反而沉下臉，“放肆！”

    一聲怒吼，周圍幾個錦衣衛(wèi)圍了過來，二話不說，拔出繡春刀。

    雪亮光芒閃過。

    傅云英一愣，上前幾步，按住護衛(wèi)也要回身拔刀的手。

    怎么話還沒說就要打起來了？

    傅四老爺還等著她去解救，這些錦衣衛(wèi)真是麻煩。

    她朝錦衣衛(wèi)拱手，“斗膽問一句，大人們上山可是為了捉拿山上的盜賊？”

    錦衣衛(wèi)撩起眼簾掃她一眼，愛答不理的，沒說話。

    她不想耽誤時間，只得問：“那請問霍明錦霍大人是不是在山上？”

    聽她一口叫出指揮使的名字，對方臉色微微一變，遲疑了一下，問：“你問這個做什么？”

    這個錦衣衛(wèi)也聰明，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傅云英垂下眼簾，正思忖要不要搬出送酒的交情來，身后突然傳來一陣馬蹄塔響山間枯枝敗葉的聲音。

    馬蹄聲很整齊，氣勢洶洶，聲如悶雷，來的人很多。

    眾人聞聲回頭，只見二十幾個身披盔甲的錦衣衛(wèi)縱馬直撲過來。

    當中簇擁著一人一騎，男人高大俊朗，頭戴氈帽，穿大紅交領直身袍，腰系鸞帶，是平時燕居文士打扮，腰上卻懸弓袋、箭囊，手里提了把彎刀，風馳電掣，頃刻間已經(jīng)飛馳到山坡前。

    他翻身下馬，大步流星，走到傅云英跟前，腰間弓袋撞在魚佩上，叮叮響，幽黑雙眸看著她，“找我？”

    傅云英呆了一呆，隔得那么遠……他怎么知道她找他？

    難不成他是順風耳？

    第89章 得救

    霍明錦來了，錦衣衛(wèi)自然不會再攔人，收了繡春刀，默默退開。

    這時，一名身姿矯健的力士從山上一路狂奔下來，放慢步子走到霍明錦身側(cè)，抱拳行禮。神色焦急，似是有要事稟報。

    霍明錦擺擺手，視線仍然停留在傅云英身上。

    傅云英一怔，連忙后退幾步，確定聽不見他們說話才停下來。

    霍明錦皺了皺眉，看她一眼，有些疑惑她忽然躲開的動作，明白過來后，嘴角輕輕一扯。

    要笑不笑的樣子，仿佛不是很高興，又有些無奈。

    力士趁機上前一步，小聲匯報著什么。

    他唇角輕抿，不動聲色。

    傅云英轉(zhuǎn)身找王府護衛(wèi)要那幾沓紙，卻見護衛(wèi)臉色蒼白，腿肚子直打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