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按照獎勵規(guī)則,這次考課,傅云英攏共拿到六貫錢的花紅。 她托人將一半花紅送去貢院街給韓氏保管,另一半讓鋪子里的伙計送回黃州縣交給傅四老爺。 伙計從黃州縣回來復命,笑呵呵道:“大官人笑得合不攏嘴,特意置辦了酒席,請親戚們吃酒。把書院獎的幾貫錢盛在大笸籮里抬到堂前給親戚們看,大家都爭著摸,說要沾沾喜氣,以后家里也出個讀書人?!?/br> 傅云英哭笑不得,這又不是科舉考試,不過只要傅四老爺高興,隨他去罷。 她轉(zhuǎn)而問起傅月和傅桂的親事。 伙計答道:“月姐的親事定了,前不久剛剛上門相看,桂姐的也差不離了,是鋪子里一個掌柜的兒子,濃眉大眼,生得可體面了,人也老實!” 送走伙計,傅云英沉默了片刻。 傅桂向來心氣高,想嫁高門大戶,但傅四老爺畢竟不是她的父親,上傅家求親的人家一多半是沖著傅月去的,肯娶她的官宦人家要么家風不正,要么少爺三妻四妾是個浪蕩子,傅家又不缺錢使,不可能為了攀附權(quán)貴就把她往火坑里送。 她注定只能嫁門當戶對的鄉(xiāng)紳人家。 現(xiàn)在事情定下來了,不曉得傅桂有沒有和傅月鬧別扭。 傅云英決定找個空閑回黃州縣一趟,看看傅月和傅桂,順便和傅四老爺商量刻書的事。她已經(jīng)挑好一個故事讓袁三去寫了。 入冬以后天氣越來越冷,庭院里的芙蓉花也落盡了。漿洗的衣裳晾在廊下,第二天便凍得硬邦邦的,太陽出來以后冰慢慢融化,衣裳往下淌水,到了夜里又再度凍上,周而復始,一件衣裳曬四五天都曬不干。 書院晨讀的時間也推后了一刻鐘,學長陳葵宣布消息的時候,學生們高興得手舞足蹈,大冬天的,能晚起一會兒是一會兒。 傅云英仍然按著平時的作息起床讀書,往往楊平衷還在呼呼大睡時,她已經(jīng)拿了本書站在走廊里輕聲誦讀,等丁堂的學生們陸陸續(xù)續(xù)起來,她早吃完早飯去東齋用功了。 她天天如此,從沒有遲到過一天,更別提缺課。 蘇桐也是如此。 天將拂曉,萬籟俱寂,當所有人還在暖衾中酣眠時,兩人夾著書,迎著刺骨寒風走出各自的齋舍,常常在東齋前的甬道前碰上。 他們很少打招呼,一人挑一個角落坐下看書。 其他人伴著鐘鼓聲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進東齋時,兩人早已溫習完昨天的功課,開始讀其他書。 他倆入院時間不久,卻在考課和平時課上對答中屢次將以杜嘉貞為首的年長生員駁得啞口無言,書院很多學生表面上不敢露出不滿,其實心里非常不服氣,但見識到兩人的刻苦之后,那些怨憤之語越來越少。 “如果我們也能和傅云、蘇桐那樣……不,只要能做到他們的一半,哪會一次次被其他人落下?” …… 漸漸的,江城書院刮起一陣刻苦勤學的風氣,每天跟著傅云英早起的學生越來越多,丁堂堂長干脆把鑰匙交給她保管,免得她早出晚歸還要等開門。 ………… 臘梅花開的時候,傅云英聽趙師爺說,霍明錦料理完公干差事,即將返回京師,范維屏將率領(lǐng)武昌府官員于黃鶴樓設(shè)宴為他踐行。 “霍大人是個武人,前些時候不曉得怎么忽然關(guān)心起地方官學了,問了很多書院的事,明天山長也去?!?/br> 朝廷官員聽到錦衣衛(wèi)之名便直打哆嗦,姜伯春雖然沒做過什么虧心事,也怵極了錦衣衛(wèi),但范維屏輕飄飄一句話撂下來,他不去也得硬著頭皮去。 傅云英想了想,道:“我有樣東西要交還給霍大人,不知山長方不方便幫我轉(zhuǎn)交?!?/br> 她說了渡口的事。 聽完她的話,趙師爺皺了皺眉道:“英姐,這就是你失禮了,既然是救命之恩,哪能由別人轉(zhuǎn)交?你應該當面交還給霍大人才對?!?/br> 傅云英笑著說:“霍大人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哪是我說見就能見的。” 上次在酒肆莽撞了一回,山道上遇到完全是偶然,可惜第一次不是提起渡口之事的好時機,第二次她沒有拿到魚佩,又事出突然,心中惦記著山上的五姐,忘了提,以后不會有這么好的機會了。 前些天拿到魚佩的時候,她不是沒試過,費鈔打點錦衣衛(wèi),托人送還魚佩,結(jié)果那邊不僅把錢換回來了,連魚佩也原樣退回,帶話的人說:霍大人誰都不見。 山長要去赴宴,肯定可以見到霍明錦本人,魚佩應該不會再被退回來。 “不試試怎么知道見不著?”趙師爺一揮手,“我?guī)湍阆朕k法?!?/br> 見他主意已定,傅云英遲疑了一下,她不想節(jié)外生枝,只好迂回道:“那不如趁著明天霍大人赴宴,我去那邊等著,親手交還魚佩?!?/br> 趙師爺咦了一聲,“你不怕?我最不喜歡那種場合,一堆人奉承來奉承去,沒一個好人!” 說完話,他意識到順帶著把姜伯春和范維屏也罵進去了,改口道,“沒幾個好人!” “我哪有資格赴宴……”傅云英聽趙師爺發(fā)了一頓牢sao,說,“只是順路過去,到了地方,我自己找機會面見霍大人。不然不曉得要拖到什么時候?!?/br> 見得到就當面道謝,見不到再托山長幫忙。 趙師爺笑道:“用不著為難,也不用問山長了,我讓范維屏帶你過去,他是知府,比山長面子大?!?/br> ………… 書院和黃鶴樓離得很近。 第二天早上傅云英仍和往常一樣起來讀書,看外邊天色漸漸亮起來了,收拾好東西,換了身八成新的燕尾青寧綢交領(lǐng)袍,錦緞束發(fā),踏靴鞋,帶著王大郎出了書院。 看守大門的雜役找她討假條,看假條上有山長姜伯春簽的允字,方放她出門。 天氣冷,這次她沒騎馬,讓王大郎雇了兩頭驢。 主仆兩個在路口等了半個時辰,才聽到遠處遙遙傳來車馬聲。 范知府出行,氣勢非同一般,光寶蓋馬車就要好幾輛,幾十個奴仆前呼后擁,聲勢浩大。 路上行人紛紛避讓。 車隊行到路口,范維屏掀開車簾一角,看到等在路邊的傅云英,含笑道:“怪冷的,去車上坐罷!”說完放下車簾,馬車轱轆轱轆往前駛?cè)ァ?/br> 傅云英不好拒絕,把毛驢交給王大郎看著,在范家仆人的帶領(lǐng)下上了后面一輛馬車。 馬車上的人正躺在軟氈上打瞌睡,聽到說話的聲音,撩開眼簾,目光落到傅云英臉上,嚇了一跳,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忙爬起身,擺出一個正襟危坐的姿勢。 “趙兄?!?/br> 傅云英上了馬車,拱手和趙琪見禮。 趙琪淡淡唔一聲,回禮,道:“昨晚我宿在表兄家,今天跟著去見見世面?!?/br> 兩人一時都沒說話。 半晌后,趙琪打破岑寂,“欸,云哥,你知不知道書院最近流傳的傳聞?” 傅云英搖搖頭,“不知趙兄問的是什么?” 趙琪皺了皺眉,盯著她看了許久,似乎覺得匪夷所思,失望道:“你還真不知道啊……” 上山的路不好走,馬車顛簸得厲害,兩人顛得左搖右擺,沒心思東拉西扯,都不說話了。 很快到了黃鶴樓,范知府邀傅云英一塊赴宴,她忙婉言推辭。 趙琪在一旁說:“表兄,云哥還小,又不善飲,席上的客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何苦讓他進去受罪?” 范知府哈哈大笑,拍拍趙琪的肩膀,“好罷,知道你關(guān)心同窗。” 傅云英笑笑不說話,目送兩人在仆從簇擁中踏進黃鶴樓。 她找到跟在隊伍最后的王大郎,拿到銀子,尋了一個打下手的雜役問話。 雜役接到銀角子,放在牙齒間咬了兩下,方喜滋滋道:“那位霍大人已經(jīng)到了,就在二樓包廂里。” 一般客人應該晚到才對,越晚到身份越尊貴,霍明錦行事異于常人,明明身份高于武昌府所有官員,反而是最早到的一個。范維屏進了大堂才知道霍明錦早就到了,嚇得一個激靈,一撩袍子,奔上樓討好奉承去了。 酒宴已經(jīng)開始。 傅云英側(cè)耳細聽,果然聽到樓上隱隱約約傳出絲竹音樂聲,身著彩衣、作古時仕女裝扮的舞姬隨著樂曲翩翩起舞,飛揚的輕紗間偶爾閃過一角倩影。 她蹙眉不語,趙師爺說得簡單,但以她現(xiàn)在的身份,想當面見到霍明錦并非易事。 王大郎乖覺,又掏了一枚銀角子給雜役,請他幫忙轉(zhuǎn)交魚佩。 不必交給霍明錦本人,只要他身邊的屬下拿到東西就成。 雜役拿了銀角子,拍著胸脯保證會辦好差事。 傅云英在外面等了一會兒。 樓里的樂聲忽然停了下來,接著響起眾人勸酒的喧嘩聲。 雜役灰溜溜折返回來,把魚佩還給王大郎,撓撓頭道:“公子勿怪,那些官老爺說什么都不肯收魚佩,還把我罵了一頓。” “無事,勞煩你了?!?/br> 傅云英皺了皺眉,果然還是不行。她轉(zhuǎn)過身,正想去找范家仆人,請他們把魚佩送到姜伯春手上,卻聽身后一道懶洋洋的聲線響起,“傅云是哪個?” 周圍侍立的仆從圍了過來,簇擁著說話的少年走下臺階。 傅云英怔了怔,慢慢轉(zhuǎn)過來。 少年站在輕紗飛舞的長廊上,大眼睛,濃眉軒昂入鬢,皮膚黑得發(fā)亮,居高臨下,打量傅云英兩眼,“就是你?” 傅云英沉默了一瞬,向他頷首致意。 “你過來,我二哥要見你?!鄙倌曷唤?jīng)心掃傅云英幾眼,轉(zhuǎn)身拾級而上,態(tài)度傲慢。 雜役湊到傅云英身邊,小聲說:“這位是阮少爺,是霍大人認的義弟,公子小心伺候,可別惹惱他。京師的貴人咱們得罪不起!” 傅云英愣了半天,謝過雜役,跟在阮君澤身后拾級而上。 一開始她根本沒認出來,只覺得有點莫名的熟悉,聽雜役說少年姓阮,她才認出對方是誰。 ………… 前世。 胖乎乎的少年雙手托腮,蹲在河岸邊,眉頭輕皺,望著壘石頭準備炊米的女子,發(fā)愁道:“英姐,如果我逃出去了,以后隱姓埋名,你找不到我怎么辦?” 他很認真地思索了半晌,忽然兩眼放光,拍拍手,拉著女子的衣袖,笑著說:“我曉得了!以后我就叫阮君澤,跟著你母親姓,這樣你就能找到我了?!?/br> ………… 他變了許多,不止相貌氣質(zhì),連說話的聲音、走路的樣子也變了,整個人脫胎換骨,完全不像一個人。 連傅云英這個看著他長大,曾和他相依為命的人和他面對面站在一起,都認不出他來。 難怪霍明錦敢把他帶在身邊。 他小小年紀,族人全部慘死,從北邊一直逃到南邊,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她死了,他躲在甘州繼續(xù)逃亡,直到被霍明錦找到,還沒到長大成人,卻經(jīng)歷了那么多磨難……也不知他這幾年是怎么過的,變化竟然如此之大。 傅云英默默想著心事,冷不防前面阮君澤突然停下不走了,她沒抬頭,等看到前面一雙鑲邊錦靴的時候,來不及收住腳步,直直撞到他身上。 阮君澤眉頭緊鎖,不滿地嘖了一聲,退開兩步,甩了甩袖子。 仿佛很嫌棄的樣子。 傅云英一哂,覺得有些好笑,又覺得有些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