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師爺摸摸她的腦袋。

    “楊少爺就是第一關(guān)，老師幫不了什么，你自己拿捏好分寸。事成，你接下來的路會平順很多，事敗的話，你得做回傅云英?！?/br>
    傅云英平靜道：“好?！?/br>
    …………

    她獨自回到南齋。

    袁三立刻揮舞著光、裸的胳膊迎上前，“老大，動手嗎？”

    傅云英搖了搖頭，目光落到傅云啟臉上，“啟哥，回去搬箱籠?！?/br>
    山長擔(dān)心楊平衷打擾她學(xué)習(xí)，答應(yīng)破例讓傅云啟和她同住。

    “?。俊?/br>
    傅云啟一頭霧水。

    “搬到丁堂去陪我住，舍得嗎？”

    傅云啟呆了一呆，片刻后欣喜若狂，一蹦三尺高，“好好好！我搬，我這就搬！”

    雖然甲乙堂的學(xué)生都瞧不上丁堂，但是能和英姐住一塊兒，管他是哪個堂，住走廊都成?。?/br>
    周圍的學(xué)生憤憤不平。

    傅云英謝過他們，因為還惦記著在路口碰到錦衣衛(wèi)的事，沒有心思多說什么，轉(zhuǎn)身往乙堂走來。

    學(xué)生們體諒她突然被發(fā)配到丁堂，擔(dān)心她受委屈，硬是要送她。

    她心神不屬，見學(xué)生們堅持，干脆隨他們。

    一行人浩浩蕩蕩，拉出和人打群架的陣勢到了丁堂。

    楊家仆從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楊平衷剛剛在書院逛了一圈，精疲力盡，攤開手腳躺在羅漢床上闔目養(yǎng)神，伴當(dāng)吉祥蹲坐在腳踏上剝葡萄。

    學(xué)生們踏進院子，只見眼前一片金光閃閃，屋檐下掛起幾十只各色戳紗、玻璃、羊角燈籠，長廊前懸紗羅帳，屋里的家具都是名貴的木材，擺設(shè)玩器描金嵌寶，一屋子珠光寶氣，華光閃爍，而楊少爺本人穿一身閃色織金孔雀改機袍，踏繡金邊的緞鞋，腰束絲絳，配玉佩、全身上下，連鬢邊幾根因為躺著而翹起的頭發(fā)絲都流露出一種風(fēng)流富貴的氣度，明晃晃告訴眾人：我很富貴，我很有錢。

    學(xué)生們不傻，有錢人不稀罕，但有錢到像楊平衷這樣讀個書非要把齋舍布置得富麗堂皇還帶著幾個仆人貼身伺候的有錢人，他們沒見過。

    眾人的氣勢頓時萎靡下來。

    假寐的楊平衷聽見外邊窸窸窣窣的響動和眾人壓低嗓子說話的聲音，睜開眼睛，臉上露出笑容，“??！好熱鬧！”

    他坐起身，下了羅漢床，走到回廊，看到人群中傅云英，笑得更歡了，“云哥，你回來了！”

    傅云英朝他致意，回頭和眾人道，“我和楊少爺有過幾面之緣。”

    “原來你們認識！”

    袁三嗤了一聲，低頭理袖子。

    眾人安慰傅云英幾句，囑咐她如果受委屈一定要叫他們過來幫忙，慢慢散去。

    …………

    楊平衷端了只鑲嵌金銀絲蕃蓮紋海棠形大攢盒，吧嗒吧嗒跑到傅云英房里，請她吃葡萄。

    “我老爹前一陣子病了，不許我出門，不然我早就來書院了！書院好玩嗎？先生是不是很兇？”

    傅云英領(lǐng)著王大郎整理箱籠，偶爾回應(yīng)一兩句。

    不一會兒，門外響起幾聲大笑，傅云啟搬了過來，袁三、鐘天祿幾個幫他搬鋪蓋行李。

    “老大，真的不要緊？”

    袁三瞟幾眼圍著傅云英打轉(zhuǎn)的楊平衷，做了個手勢，“我?guī)湍阕崴活D？”

    傅云英搖搖頭。

    袁三臉上再度露出失望之色。

    夜色濃稠，寒風(fēng)呼嘯，要落鑰了，袁三、鐘天祿和其他幫忙的人不舍離去。

    丁堂堂主汪晉帶著幾個學(xué)生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回齋舍，剛好和袁三迎面碰上，聽到袁三他們一邊走一邊抱怨丁堂把傅云搶走了，他嘿嘿一笑，對身邊的人道：“真是天上掉餡餅，再料不到有這樣的好事！以后傅云是我們丁堂的人，多風(fēng)光，哈哈哈！”

    旁邊的人戳戳他的胳膊，“堂主，傅云那么厲害，書院的人都說他可能是下一任甲堂堂長，現(xiàn)在他來了丁堂，你不怕嗎？”

    另一個點頭如搗蒜，“對啊，堂長，你肯定比不過傅云，怎么辦??？”

    啪啪兩聲，汪晉左右開弓，一人拍一巴掌，罵道：“搶不過就搶不過，他當(dāng)堂長，我給他打下手！咱們丁堂好不容易來了一個正課生，別想歪心思，得把人家好好巴結(jié)住了……”

    他嘴角上揚，雙手握拳，對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空搖晃兩下，陰惻惻道，“不能讓他逃出咱們的手掌心！”

    旁邊的人互望一眼，“是！”

    …………

    收拾好鋪蓋行李，預(yù)備熱水洗漱，等安頓好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戌時三刻了。

    楊平衷住的是光照充足的北屋，傅云英住南屋。南屋是一個獨立的院子，和北屋以回廊相接，中間一座種滿花草的庭院。南屋堂屋做書房，兩邊廂房她住一間，傅云啟住一間。

    有傅云啟在身邊幫忙打掩護，傅云英才好放心做其他事，所以剛才她趁著山長愧疚時提出和哥哥一起住，山長理虧心虛，想也不想就應(yīng)了。

    終于和傅云英搬到一塊住了，傅云啟心情激動，沐浴過后，抱著書本跑到廂房找傅云英，要她檢查他的功課。

    傅云英抽背他書上的內(nèi)容，看他昂首挺胸，大聲背誦完，望著搖曳的燈火，問：“從乙堂搬過來，真的舍得嗎？”

    “舍得舍得，你住哪兒我就住哪兒?！?/br>
    傅云啟拍拍胸脯，嘿然道。

    傅云英嘴角微微上翹。

    兄妹倆說了一會兒讀書的事，王大郎過來催促兩人熄燈就寢。

    傅云啟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淚眼汪汪，“英姐，你今天出去了一天，早點睡，我走啦?！?/br>
    “嗯。”

    傅云英目送他出去。

    “夜里害怕了叫我，我就在隔壁。楊平衷要是過來吵你，我?guī)湍愠鰵?！?/br>
    傅云啟走出了很遠，又回轉(zhuǎn)身，扒在門邊叮囑。

    傅云英笑了笑，“曉得了。”

    書童提著燈籠過來接傅云啟，不一會兒，隔壁傳來門扉扣上的聲音。

    燈火昏暗，夜色深沉。

    傅云英拋開手中書本，背靠著圈椅發(fā)怔。

    她并非孤家寡人，韓氏，四叔，月姐，桂姐，啟哥，還有二哥……

    徐延宗的事涉及到錦衣衛(wèi)，她必須鄭重。

    正自沉思，房門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幾個人站在廊下說話，依稀還有搬動桌椅的摩擦聲響。

    傅云英蹙眉，擎著燭臺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隙。

    風(fēng)從外面灌進來，呼啦一聲，燭火被吹滅了。

    廊檐下，穿錦袍的楊少爺指手畫腳，支使仆從們把一盞盞玻璃燈籠掛到房檐底下。

    傅云英想了想，打開門，“楊兄?！?/br>
    楊平衷回過頭，看到她，撓撓腦袋，“吵醒你了？”

    傅云英沒說話，視線落到那一盞盞燈籠上面。

    “聽說你怕黑。”楊平衷解釋道，“你在甲堂住了這么些天，頭一天在乙堂睡，是不是不習(xí)慣？別怕，我讓人在院子里全掛上燈籠，一直燒到早上，你不會做噩夢的！”

    隨著他話音落下，仆從們次第點起燈籠，剛剛黑黢黢的南屋，一下子燈火輝煌，恍如白晝。連庭院角落里衰敗的花草都照得一清二楚。

    傅云英怔了怔。

    楊平衷道：“我曉得突然讓你搬過來委屈你了，我給你賠不是，你別生氣，好不好？”

    他一邊說話，一邊給旁邊的人使眼色。

    吉祥會意，捧著一只托盤上前，掀開上面蓋的一層紅布，露出里面一排整齊的銀錠。

    楊少爺記得第一次見面時用五十兩銀子換來全部燈謎的答案，他不差錢，而傅云喜歡錢，那就用錢哄傅云高興好了！

    傅云英想著霍明錦和徐延宗的事，有些心神不定，所以對搬到丁堂的事并不在意。

    她望著眼前熠熠生光的銀錠，眸光低垂，無語了很久。

    第71章 考課

    朔風(fēng)呼嘯，滴水成冰，江邊半人高的草叢被風(fēng)拉扯著左右搖擺，天地間一片蒼茫。

    傅云英聽到草叢深處壓抑而緊張的喘息聲。

    一名裹披風(fēng)的女子和一個五六歲的男童躲在一處低洼的草地里，穿罅而過的寒風(fēng)割過他們的臉頰，衣裳單薄，手腳早已經(jīng)沒了知覺，唯有心頭尚存一點熱氣。

    男童在無聲哭泣，眼淚凝結(jié)在眼角，未及落下，已經(jīng)凍成一團。

    喊殺聲越來越近，男童瑟瑟發(fā)抖，緊緊抱住女子，一頭扎進她懷里，攥著衣袖的手指用力到發(fā)白，仿佛這樣就安全了，嘴中卻說：“英姐，他們來抓我了，我逃不掉的，你快走……”

    女子抬起頭，月光落在她清秀蒼白的臉孔上。

    “不怕，宗哥，你會沒事的?！?/br>
    她摘下斗笠，解開斗篷，將男童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嘴角微翹，淡淡一笑。

    男童怔怔地看著她，手指抓住她的衣袖，“不——”

    …………

    砰砰幾聲巨響，夢被打亂了。

    眼前的景象靜止了一瞬，呼呼的風(fēng)聲戛然而止，男童的面龐迅速隱去，只剩下一團白茫茫，像每天早晨籠罩整座書院的濃稠白霧。

    傅云英睜開雙眼，茫然片刻后，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方。

    窗前罩下一大片朦朧的彩色暈光，楊平衷命人掛在廊檐下的玻璃燈、羊角燈做工精致，能透出不同顏色的光線，有點像元宵節(jié)時傅四老爺買給他們玩的走馬燈。燈籠輕輕搖晃，一只羊角燈離窗戶太近了，底下綴的吉祥如意流蘇時不時撞在木格子上，發(fā)出的響聲把熟睡中的她驚醒了。

    不知是走廊光線太亮了，還是白天遇到崔南軒和錦衣衛(wèi)，傅云英又夢見了上輩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