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他不敢置信,擠到人群最前面,伸手摸了摸紅紙,被旁邊看守的生員客客氣氣攔住了。 周遭嗡嗡嗡嗡一片嘈雜,傅四老爺站在原地發(fā)愣。 片刻后,他忽然兩手一拍,笑嘻嘻道:“第一呢!” 傅云英也有些驚訝。 她原以為自己可能是第三或者第二,沒想到竟然和蘇桐并列第一。 王叔等人回過神來,偷偷拿眼看她,嘴唇翕動,卻沒出聲。 傅云啟也罕見地沒有大叫大嚷,仰頭看著剛貼上的紅紙,怔怔地出神。 照壁前的學(xué)子議論紛紛。 有震驚的,有不解的,有好奇的,當(dāng)然也有不滿書院做法而大聲質(zhì)問的。 陳葵不搭理學(xué)子們,貼完紅榜,領(lǐng)著生員們陸續(xù)離去。 蘇桐沒有來,全場學(xué)子的議論聲越來越小,不約而同看向傅云英。 都是少年人,自然不服氣,就算面上沒露出什么,但緊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們此刻的不甘。 當(dāng)然也有真心佩服傅云英想趁機和他說幾句話套套近乎的,但看他站在那里,羅衣繡袍,面如美玉,一時竟覺得有些躊躇不敢上前。 傅云英淡淡掃視一圈,微微頷首致意。 這群意氣風(fēng)發(fā)的年輕少年郎,以后將是她的同窗。 眾人怔住,都覺得他看的好像是自己,連角落里的人也這么認為。 人群sao動起來,眾人情不自禁朝他還禮。 學(xué)長陳葵站在大門外,遙遙看著照壁前的動靜,點點頭,到底是頭名,氣度與眾不同。 傅四老爺挺直腰桿,沐浴在四面八方投過來的或嫉妒或好奇的視線中,捋須微笑。 傅云啟和傅四老爺一樣,腰板挺得直直的,聽到旁人低語,眼眉舒展,一道與有榮焉的眼風(fēng)掃過去:“云哥是我弟弟!” 他生得清秀,又是婦人嬌養(yǎng)長大的,不知不覺學(xué)了一身嬌氣做派,這道眼神不像炫耀,反而有點拋媚眼的意思。 旁人被他看得一愣,搖搖頭走開。 ………… “恭喜。” 一人走到傅云英面前,拱手道。 傅云英轉(zhuǎn)過身,回以一禮,“趙兄同喜?!?/br> 趙琪深深望她一眼,目光幽深,含笑道:“聽說你小字應(yīng)解?你是三爺爺?shù)膶W(xué)生,我癡長你幾歲,以后便喚你應(yīng)解,如何?” 他語氣真誠,熱情而又不失分寸。一雙鳳眼微微上挑,仿佛情意無限,任誰都不會懷疑他的真心。 這才是趙琪平日和其他士子交往時的態(tài)度。以往他對傅家這種窮鄉(xiāng)僻壤的土鄉(xiāng)紳抱有偏見,加上少年人爭強好勝之下生出的那么一點陰暗心思,和傅云來往時難免帶了點紆尊降貴的調(diào)調(diào),想先聲奪人,靠顯赫家世將對方的氣勢壓下。 然而傅云似乎完全不在乎他的態(tài)度。他客氣以待,傅云冷冷的,他笑里藏刀,傅云還是冷冷的。 從第一次見面到今天張榜,趙家子弟給了傅云很多次機會。 若能得趙家子弟照應(yīng),誰不欣喜若狂? 傅云分明能看懂他們的招攬之意,卻始終無動于衷。 一般寒門學(xué)子身上與身俱來和后天形成的那種自卑、自傲、敏感、謹(jǐn)小慎微,傅云一樣沒有。 他兀自做他的丹映公子,不掩鋒芒,不失本心,不管其他人的看法。 如此冷淡,如此堅決。 趙琪此刻方才明白,傅云不可能被他收服。 可惜了,雖然天資聰穎,卻是個眼界狹窄之人。 蘇桐就比他聰明多了,趙家子弟言語間稍稍露出善意,蘇桐便感恩戴德,是個善于變通的聰明人。 ………… “趙兄真是客氣,那我們該如何稱呼趙兄呢?” 一道刻意拉長的聲音打斷趙琪和傅云英的對話。 傅云啟插到兩人中間,堆起一臉笑,問道。 趙琪面色不改,“喚我玉郎便是。” 傅云啟臉色古怪。 趙琪尷尬了一瞬,解釋道:“這是三爺爺為我取的?!?/br> 趙師爺其人行事隨便,給侄孫取字也隨便。既然叫趙琪,那就取字玉郎好了。 傅云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忙掩飾道:“哎呀!我考進正課生了好高興!” 趙琪自詡翩翩佳公子,平生所恨之事就是當(dāng)初不該求趙師爺為自己取字,臉上神情不變,耳根卻微微透出一點紅,客氣幾句,含笑告辭而去。 “原來趙家少爺也知道害羞,我還以為他臉皮比城墻厚?!?/br> 傅云啟還記得趙琪當(dāng)初登門道歉時那種高高在上的紈绔子弟作風(fēng),撇撇嘴,輕推傅云英往外走,“四叔高興壞了,打發(fā)人去黃鶴樓包下一間雅室。” 傅云英掃他一眼,見他一臉歡欣,問:“你不是不想爬山么?” “???”傅云啟茫然了一下,嘿嘿一笑,搔搔腦袋,“人逢喜事精神爽,別說爬山了,現(xiàn)在讓我跳進大江里游一圈都使得!” ………… 江城書院。 按規(guī)矩,新生入學(xué)院那天,所有考生的考卷都要張貼于榜上供學(xué)子們觀閱。在此之前,考卷一律交由山長姜伯春保管。 梁修己喜歡傅云的字,找姜伯春討要他的考卷,想再看一遍。 姜伯春笑道:“梁翁稍等,吳副講才剛拿走傅云的考卷?!?/br> 梁修己于是又來找吳同鶴。 吳同鶴正坐在書案前抄寫什么。 梁修己走到他的書桌前,目光落到鎮(zhèn)紙壓著的攤開的紙頁上,有點訝異。 吳同鶴抄寫的分明是傅云、蘇桐、趙琪、鐘天祿、袁三等人以“德不孤,必有鄰”為題的八股文章。 “抄寫這些做什么?” 吳同鶴抬起頭來,笑答道:“自然是給出題人看的。” 梁修己目光閃爍了兩下,捋須沉思,半晌后,忍不住發(fā)問:“莫非這位大人要前來書院講學(xué)?” 聲音里帶了一絲期冀和壓抑的激動。 吳同鶴笑而不語。 ………… 是夜,無星無月,夜色暗沉。 吳同鶴走過長長的回廊,靠近最里頭一間書房。房里點著燈籠,昏黃的燈火透過窗紗,籠下一地慵懶的淺黃光暈。 頭戴草帽,身著夾襖的隨從攔下吳同鶴,“夜已深了?!?/br> 吳同鶴拿出一疊紙,道:“不敢打擾大人休息,煩請代為轉(zhuǎn)交。” 隨從沒有接,進房去通報了一聲。 不一會兒,房門吱嘎一聲大開,隨從在里面道:“請進?!?/br> 吳同鶴輕咳兩聲,緊張地整了整衣冠,確認沒有失禮之處,才低著頭走近書房。 書房布置得很簡單,書架書桌案幾椅榻,沒有陳設(shè)玩器古董,只供了一只細頸瓶,瓶里一捧應(yīng)季鮮花。 一星如豆燈火搖曳,暗夜中花朵散發(fā)出淡淡的甜香。 桌旁一人正伏案書寫,燈光打在那張俊逸清秀的臉孔上。 燈下看人,愈顯他眉目如畫,氣質(zhì)出塵。 “我已罷官歸鄉(xiāng),以后不必尊稱大人?!?/br> 男人沒有抬頭,淡淡道。 吳同鶴不敢多話,老老實實答應(yīng)一聲,奉上手抄的各份試卷,“這是新生中排名前五的學(xué)子所作,我一一看過,還算能入眼。” 崔南軒嗯一聲,停筆,接過考卷,“誰排第一?” “傅云和蘇桐并列第一,趙琪第三,鐘天祿第四,袁三第五……” “并列第一?書院建立以來,還從未有過。倒是奇了?!?/br> 崔南軒慢慢翻看考卷,動作不疾不徐,顯得有點漫不經(jīng)心。 他不說話,吳同鶴亦不敢隨便張口,站在書桌前默默等待。 不知是不是看到什么感興趣的內(nèi)容,崔南軒挑了挑眉,手指點一點紙上一排字。 “這個傅云,就是二姐說的傅家小相公?” “正是。” 吳同鶴低著頭道,“那日救起二姐和琴姐的傅小相公就是傅云沒錯,我事后找人打聽過,傅云送他meimei前去長春觀求醫(yī),停泊在渡口時看到二姐和琴姐落水,立刻派家仆救起母女,還以金銀衣帛相贈,事后也不要二姐的酬謝。這后生人品端正,文采過人,難得還是個古道熱腸之人,實在難得……” 崔南軒聽他滔滔不絕,不置一詞,待他說完,問:“見過?” 吳同鶴笑了笑,“見過幾次,生得俊秀,眉宇間透著股英氣,就是年紀(jì)尚小,不知以后如何。” 燭花突然發(fā)出一聲爆響,燈火顫動了兩下,繼續(xù)燃燒。 崔南軒沉默一陣,撇下紙張,“趙琪和鐘天祿就不必理會了。” 趙琪是趙家人,鐘天祿姓鐘,料想也出身富貴,都不合適。 吳同鶴會意,應(yīng)了一聲。 他轉(zhuǎn)身要走,遲疑了一下,壯著膽子發(fā)問:“您……果真會來書院講學(xué)?” “罷官歸鄉(xiāng),還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