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旁邊負(fù)責(zé)看守的丫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臉為難,指指條桌上正裊裊噴出一股香煙的蓮花香爐,小聲道:“容姐,少爺說讓您跪半個時辰,香還沒滅,您得接著跪?!?/br> 傅容咬咬牙,依照她以往的脾氣,別說是罰跪,傅云章語氣稍微重一點,她早就飛奔去母親房里哭訴了,可傅云章剛才不怒自威的樣子實在把她嚇壞了。 ※※ “容姐,傅家的鋪子上的生意,田地莊子的進項出入,包括這所宅院,全部是我掙來的。我是傅家大房的嗣子,你的兄長。你以后的親事,你將來的嫁妝,只在我一念之間,我讓你嫁得風(fēng)光,你自可高嫁,我不認(rèn)你,黃州縣哪家大戶敢娶你進門?只要我想,可以讓你出閣后一輩子回不了娘家。” 傅云章說這些話時和平常一樣語氣淡淡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一如既往的溫和而疏遠,但他說的話卻讓傅容心驚rou跳,冷汗涔涔。 “二哥哥,你既然威脅我?”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識抬出陳老太太,“你不怕我去找娘告狀?娘不會讓你這么做的!我的婚事你做不了主!” 傅云章嘴角輕扯,笑容譏誚,望著門口的方向,目光冷如臘月寒冰,“我十幾歲中舉,不及弱冠,從族里收回全部祖產(chǎn),你覺得我真的拿你沒轍?” 他慢條斯理道,“你仔細回想,從小到大,生意往來,鋪子里的買賣,包括你的親事,最后是由誰說了算?!?/br> 房門大開,風(fēng)從外面吹拂進來,傅容面色紫漲,心頭燥熱,身子卻冷得瑟瑟發(fā)抖,一陣陣涼意從腳底竄起,手心沁出細汗。 母親對她百依百順,二哥哥對母親言聽計從,她站在最頂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但細究起來,除了吃穿家用這些小事,二哥哥真的打定主意要做什么時,誰都攔不住。族老們都聽二哥哥,何況母親只是個沒什么見識的內(nèi)宅婦人? “母親寂寞,我身為人子,不能常伴母親左右,心中難安。后來陳家把你送了過來,有個女兒陪伴母親,陪她說說話,打發(fā)時光,替我盡孝,我樂見其成?!?/br> 傅云章微微一笑,溫和道:“母親久居內(nèi)宅,從不外出。你能胡作非為的地方,也就大宅這幾所院子了。出了傅家,我要你生你便生,我要你生不如死,你就得好好受著?!?/br> 直到此時,傅容才意識到自己的哥哥是短短幾年間重振傅家家業(yè)的二少爺,是族老們倚重信任的主心骨,是母親作威作福的依仗和底氣。 她臉色一時青,一時白,汗水濕透衣衫,手腳發(fā)軟,嚶嚀一聲,跌坐在地上。 “即使我離開黃州縣,這里也有我留下的人看守。你最好安分守己,好好孝順母親,我是你的兄長,能照拂你一二,絕不會撒手不管。如果你冥頑不靈,趁我不在鬧出事端……”傅云章俯視軟倒在腳下的傅容,慢慢道,“我言盡于此,你自己掂量。” ※※ 從頭到尾,傅云章語氣輕柔,傅容卻膽戰(zhàn)心驚,單單只是回想方才的情景就忍不住渾身發(fā)顫。 她擤擤鼻子,無聲抽噎,重新跪回蒲團上。 窗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丫頭們說說笑笑,簇?fù)碇裁慈送镒摺?/br> 二哥哥愛靜,誰敢在書房高聲談笑? 傅容心中既委屈害怕又彷徨無助,一種莫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急需什么東西來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扭頭看向門口,一雙小巧精致的繡鞋踏進門檻,目光再往上,淺綠裙,月白絲絳,黃綢襖,烏黑油亮的雙螺髻,修眉俊眼,肌膚白膩,已經(jīng)能覷出是個美人胚子了。 看到來人,傅云章突然的狠厲帶來的恐懼霎時不翼而飛,滿心眼里只剩下憤恨,傅容盯著傅云英,雙眼赤紅,眼里似能噴出火來。 都是她害的! 丫頭們察覺到傅容神色不善,眼神里甚至透出一絲陰狠,心下大驚,不敢和她對視,紛紛低下頭,快步走開。 傅云英面色如常,迎著傅容頻頻掃向自己的眼刀子,徑自走進里間。 “二哥?!彼叩綍芮?,輕聲道。 傅云章恍然回神,臉色緩和了些,垂目看她一眼,嘴角微翹。 他笑得苦澀。 父親死后,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他是遺腹子,嗷嗷待哺,不能為母親分擔(dān)什么。一個年輕貌美而且丈夫留下萬貫家財?shù)墓褘D,日子過得有多艱難,可想而知。等他三四歲時,為了保住母子倆的性命,母親已經(jīng)身無分文,靠鄰里街坊的接濟度日。他們饑一頓飽一頓,終日喝粥,偶爾母親不得不厚著臉皮上門挨家挨戶乞討。而那些霸占他們家產(chǎn)的族人卻頓頓大魚大rou。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個個漫長的深夜,總有人在他們門外走動,發(fā)出猥瑣森然的笑聲。母親一邊哭一邊摸索出藏在枕頭底下的剪刀,靠坐在床前,哆嗦著手守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敢囫圇睡下。 為了保護母親、奪回家產(chǎn),他日以繼夜刻苦讀書,嘔心瀝血,焚膏繼晷,耗費自己的全部精力,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幫母親揚眉吐氣。 捷報送到家門前的那一日,他曾對自己發(fā)誓,不管自己最后能爬得多高,絕不會和那些曾逼迫母親的族人那樣用威逼的法子去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內(nèi)閣女子,她們被束縛在小小的宅院之中,承受了太多,柔弱孤苦,飽受欺凌,稍稍行差踏錯就可能萬劫不復(fù)。 他是大男人,應(yīng)該為家人撐起一片天,讓她們可以無憂無慮,自在度日。 就在剛才,他卻以家主的身份威脅傅容,雖然是傅容有錯在先,但他仍然鄙視這樣的自己。 原則一旦打破,看似風(fēng)平浪靜,其實內(nèi)里早已波濤洶涌。 就像姚文達再三叮囑過他的,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底線,哪怕那個底線太過苛刻,因為一旦稍有松懈,隨之而來的就是無數(shù)次自我寬容,直到慢慢麻木,終有一天,遲早會丟掉全部堅持。 ※※ 他怔怔出了會神,直到聽見衣袖掃過書架的窸窸窣窣聲,才恍然回神。 傅云英見他沉默不語,等了一會兒,默默幫他整理書冊,這項差事她干得極為熟練,很快分門別類把他要帶走的書一摞摞放好,順手把他剛才弄亂的書堆也收拾整齊了。 “你看,我發(fā)脾氣的時候也很兇的?!?/br> 他環(huán)顧一圈,干脆退出書架間的窄道,走到書桌前,微笑著道。 傅云英卷起衣袖,嗯一聲,繼續(xù)忙活。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傅容給嚇哭了,確實兇。 他等了片刻,見她沒有開口的意思,忍不住道:“傅容一定會遷怒于你,害怕么?” 傅云英把一摞堆得高高的古籍送到書桌前,拍拍手,仰頭掃他一眼,面無表情道:“不怕。”傅云章不知道,她兇起來的時候才是真的兇。 說完,轉(zhuǎn)身接著打掃。 傅云章鼻尖微微皺了一下,搖頭失笑。 第49章 離別 傅云章特意把傅云英叫過來,當(dāng)然不只是讓她幫忙收拾書房而已。 他示意門口侍立的丫鬟把傅容叫進書房。 傅云英忙活完,洗凈手,坐在南窗下一張圈椅上吃茶,聽到磨磨蹭蹭進房的傅容暗暗磨牙的聲音,眼觀鼻鼻觀心,靜默不言。 “二哥哥?!备等萁g著衣袖,慢騰騰挪進書房,眼角偷偷打量傅云章的神情,見他臉色和緩,估摸著他可能消氣了,聲量略微拔高了一點,“我可以回去了?” 傅云章瞥她一眼,轉(zhuǎn)向傅云英,寬大的縐紗道袍衣袖掃過桌角,“向英姐道歉?!?/br> 傅云英紋絲不動。 傅容先呆了一呆,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心口發(fā)涼,一張芙蓉面先由白轉(zhuǎn)紅,然后由紅轉(zhuǎn)青,再由青轉(zhuǎn)紫,眸子瞪得溜圓,眼珠幾乎要掉出眼眶了。 “二哥哥,你……” 傅云章一口剪斷她可能脫口而出的怨望之語,重復(fù)一遍:“道歉?!?/br> 砰地一聲,腦袋里炸起一片嗡嗡響,傅容只覺腦袋里一陣眩暈,剛剛又跪了許久,雙腿早就麻了,氣憤之下抖如篩糠,幾欲栽倒。 “我不!我拿的不是英姐的文章,我聽丫頭們說了,趙家拿去的冊子是什么丹映公子寫的,和英姐沒干系!”她尖著嗓子道。 傅容不知道,她拿給趙叔琬的那疊稿紙除了字跡以外,沒有任何和傅云英有關(guān)的標(biāo)記,只留有丹映公子的署名,雖然不明顯,但細看可以在其中一篇札記里看到作者自白。這本在傅云英的計劃之內(nèi),傅容和趙叔琬私底下的舉動,不過是陰差陽錯讓丹映公子這個名字提前為人所知而已。早在武昌府時,傅云章散播消息出去,讓趙家人以為趙叔琬帶走的并不是傅家小娘子的功課,而是一位小少爺?shù)?。趙琪等人深信不疑,一來他們不會隨便懷疑傅云章說的話,二來他們根本不相信一個八九歲的小娘子能夠在短短一年之內(nèi)就寫出辭藻華麗、對仗工整的駢文。 為此趙叔琬暴跳如雷,在家中和姐妹們抱怨說傅容不僅壞還蠢,信誓旦旦說會幫她拿到東西,結(jié)果竟然從未得到長輩們的許可,還把東西拿錯了! 傅云章微微蹙眉,“容姐,你無意間拿錯了東西,不代表你就能蒙混過去。不告而取,謂之竊,拿堂妹的閨閣文字討好外人,目光短淺,自私自利。你雖然沒上過學(xué)堂,也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跟著先生背過先賢故事的,年紀(jì)越長,本應(yīng)更加懂事明理,你卻反而連禮義廉恥都忘了么?” 一字字,一句句,就像滴水成冰的冬日里忽然一大盆雪水兜頭教過來,傅容橫眉怒目,牙關(guān)咬得咯咯響,又是羞惱又是委屈又是懼怕,一口氣差點上不來。 當(dāng)著傅云英的面這么對她,此番羞辱,她永世不忘! “道歉?!?/br> 傅云章再一次提醒她,語氣仍然溫和,但目光卻越來越冰冷。 傅容咬咬牙,袖中的雙手緊緊握拳,極力掩下心中怨懟,眼簾低垂,飛快掃傅云英一眼,甕聲道:“英姐,對不住?!?/br> 一個在南窗下,一個站在門口,中間隔了數(shù)尺遠,傅云英卻仿佛能清晰地聽到傅容胸膛內(nèi)滿腔怒火熊熊燃燒。她嘴角輕翹,朝傅容微微頷首。 傅容愣了一下,眼圈發(fā)紅,以袖掩面,嗚咽著跑出去。 “等等?!备翟普鲁雎暯凶∷?,目光越過庭院聳立的靈璧石,抬手指一下遠處半敞的院門,一字字道,“記住了,我的書房不是你隨隨便便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地方,以后不許再踏進山房一步。” 傅容駐足,直接用衣袖抹去眼角淚珠,冷笑幾聲,倉皇離開。 ※※ 這回算是和傅容徹底結(jié)仇了,她離去前的那道眼神陰惻惻的,恨不能把自己和傅云章大卸八塊,剜rou挖骨。傅云英面無表情,暗暗想,二哥果然樣樣精通,連得罪人的本事也如此出類拔萃。 “二哥,你不希望我和容姐和睦相處么?”她放下空了的茶杯,問道。 傅云章顯然是故意的,以他的心思之深沉,完全用不著這么粗暴地羞辱傅容。 “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如果連容姐你都應(yīng)付不來,等你真正以丹映公子的身份示人,要怎么和外面的男人打交道?” 傅云英抬眸,神情嚴(yán)肅。 “是和身邊的人妥協(xié),還是站到高處把其他人踏在腳下,你自己選。”傅云章一笑,負(fù)手踱步至窗前,凝望日光下波光粼粼的碧池,“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英姐,永遠不要掉以輕心?!?/br> 玉不琢不成器,傅云章這是在磨礪自己? 傅云英出了片刻神,微笑著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二哥,你不必為我憂心,我沒有擔(dān)負(fù)什么,比二哥當(dāng)年輕松多了。” 傅云章怔了怔,眼簾微垂,回眸看她。 她一攤手,做了個滿不在乎的表情,笑著道:“或許這就是身為女子的唯一好處了,四叔和我娘對我沒有什么要求,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想做的?!?/br> 傅云章從記事起就不得不扛起重振家業(yè)的重任,十幾歲的少年,終日伏案苦讀,終于考取功名,又要為奪回祖產(chǎn)周旋奔波,也許這就是他身上種種矛盾之處的由來:他明明天性散漫,不拘小節(jié),本應(yīng)該是個知足常樂之人,不該這么沉穩(wěn)厚重,清高冷淡,舉手投足常常流露出超脫人世的疏離感,沒有人間煙火氣。 “是我想岔了?!甭犃怂脑挘翟普鲁聊凰?,嘆息道,“你做得很好。” 事情哪有她說的這么簡單。就連傅四老爺和韓氏,如果不是她能一直堅持下來并且不斷證明自己的過人之處,他們可能早就出手阻止她了。不過她不會在乎,她目標(biāo)清晰,磕磕絆絆摸索著往前走,誰都不能打擾她一點點變得強大。 趙師爺?shù)淖碓挷荒墚?dāng)真,有一句話卻說對了,等他從京師回來,英姐的名聲興許比當(dāng)年他少年舉人的名頭還要響亮。 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他無聲微笑,轉(zhuǎn)身朝傅云英做了個跟上自己的手勢,“老師這會兒應(yīng)該醒酒了,你隨我來?!?/br> ※※ 趙師爺大醉一場,醒來之后什么都忘了,唯獨記得傅云章答應(yīng)把傅云英交給他照顧。 “你不能耍賴!”他揪著傅云章的衣襟,惡狠狠道,“我雖然醉了,腦子沒糊涂!” 傅云章退后兩步,躲開張牙舞爪的趙師爺,“我只是英姐的堂兄,并非她的嫡親長輩,怎么能擅自把她交托給您?” 趙師爺臉色驟變,呆愣片刻,氣呼呼道:“你又哄我玩!” “老師,稍安勿躁?!备翟普聫娜莸?,“四叔向來仰慕您的為人,您若主動登門收英姐為徒,四叔必定欣喜若狂,豈有拒絕之理?” 趙師爺聞言一僵,咳嗽幾聲,捋須道:“要我過去上趕著收學(xué)生,有失我一方名士的格調(diào)?!?/br> 也不知道是誰一次兩次暗示英姐拜他為師,那時候怎么不講究格調(diào)了? 傅云章臉色不變,慢慢道:“既然如此,那學(xué)生只能求姚學(xué)臺幫忙了。上次四叔在武昌府見過姚學(xué)臺后,對姚學(xué)臺贊不絕口……” 他的話還沒說完,趙師爺急得直跺腳,揮揮手,狠狠瞪他一眼,哼哼唧唧道:“算了算了,你這個臭小子,明明知道我喜歡英姐,還故意吊我胃口!帶我去見你那個四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