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在晨風(fēng)中捋捋銀發(fā)，“謝豫這小子看著愣頭青，其實最難纏……”

    又看了看窗臺下的顧冉，笑了起來，“把他調(diào)到跟顧冉一桌，似乎還不錯……”

    ※

    自從顧冉的補(bǔ)課時間由20分鐘上調(diào)為40分后，補(bǔ)課進(jìn)度果然蹭蹭蹭加快了。

    不知道是不是顧冉多心，她總覺得仗義懟楊莉的事后，謝豫對自己有了改觀，現(xiàn)在的他雖然還是“蠢啊笨啊”的話不絕于耳，鋼尺酷刑卻少了很多，而且題目講解更耐心了些，偶爾時間過了四十分鐘也不停，非要等顧冉徹底聽懂才收工，碰到難度大的題目，還會拖長到五十分鐘甚至一個小時。

    不用再挨打，顧冉那個受寵若驚啊，再加上謝豫把補(bǔ)課時間拉長了，顧冉不由生平頭一次對大魔頭生了些感激……死變態(tài)也不是一無是處啊，起碼補(bǔ)課很敬業(yè)的好嘛！

    時間久了，顧冉又有些不好意思，一天補(bǔ)課一小時不算什么，但每天占用別人一小時，長年累月就耽擱別人太多了。

    作為知恩圖報的人，顧冉當(dāng)然不能任由對方白白付出，她開始想著怎么回報謝豫。

    這天，機(jī)會來了。

    那天是輪到謝豫值日的時間，顧冉起了個早，早點去幫謝豫做衛(wèi)生。

    到校外巷子口外拐彎處她就看到了謝豫，他在一個狹窄的小鋪子里買早餐，向老板遞過去一張半舊的綠色紙幣，換了兩個饅頭，然后站在風(fēng)中，就著水將干巴的饅頭完，然后才進(jìn)了學(xué)校。

    顧冉在后面看著他的背影，心情很復(fù)雜。

    她家庭條件一般，父母只是小裁縫，但一直在有限的條件中給她最好的生活，每天家里會給她五塊錢，在2005年的消費水平中，三塊錢足夠吃碗炸醬面或者小籠包，剩下還可以跟周楚楚去校外奶茶店喝杯奶茶，如果爸媽哪天心情好，給得更多她還可以優(yōu)哉游哉吃份炸薯條。而反觀謝豫，一個十七八歲，正長身體，又面臨高考，急需營養(yǎng)的大男生，早飯只用一塊錢吃兩個饅頭……看老板跟他的熟悉度，他應(yīng)該是天天如此。她知道他家境不好，可到底有多差，才能長年累月，接受這樣的拮據(jù)與委屈。而又是怎樣的忍耐力，才能在這窘迫中對外表現(xiàn)得若無其事，甚至還讓人誤以為他家境優(yōu)越，衣食無憂。

    她從這些天被他折騰的痛中，突然生出敬佩。她想起自己兜里還有兩個水煮蛋，她提著還溫?zé)岬碾u蛋，走向教室。

    教室里，謝豫正坐在座位上，準(zhǔn)備早讀。顧冉走過去，掏出了一個雞蛋。

    這是花姐煮的，顧冉正在長身體，怕學(xué)校營養(yǎng)不夠，每天早上硬要給她煮兩個雞蛋帶走。原本她都是進(jìn)教室之前就吃了的，可今早看到謝豫對著冷風(fēng)咽饅頭的場景，她吃不下去了。

    她是真要感謝他，他雖然脾氣臭，可她的成績的確在他的鞭撻下進(jìn)步了不少，起碼上課跟得上老師的進(jìn)度了。

    想了想，她把雞蛋遞過去。

    謝豫看著她遞過來的東西，一愣。顧冉笑道:“謝老師，我母上大人煮的……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兩個，分一個你！”怕他不答應(yīng)，她又笑著補(bǔ)充:“就當(dāng)是區(qū)區(qū)不才學(xué)生我孝敬你的！快吃！以后每天早上我都給你帶一個！”

    謝豫的目光停在她臉上。

    顧冉以為自己的話夠真心實意了，對方多少會感到動容，沒想到“啪”一聲響，謝豫直接拂開顧冉手里的雞蛋，他的臉色冷淡無比，“用不著！我不需要！”

    他反應(yīng)強(qiáng)烈，雞蛋被重重推到桌角，差點摔破。

    顧冉嚇了一跳，明明這幾天大家都還挺和睦的，怎么突然就翻臉了？

    可現(xiàn)在，看著那枚被人厭棄的雞蛋，看著她母親的愛心早餐，顧冉不禁生出了怒意，“你干什么！這是我mama的雞蛋，又沒有毒！”

    謝豫反而冷笑，“既然是你媽親手做的，那更別給我！我受不起！”

    “你有病啊，莫名其妙！”顧冉氣得摔書本罵。

    ……

    這一天，顧冉都沒跟謝豫說話，放學(xué)后連課都沒補(bǔ)，抓著書就走了。

    翌日一早，她想著還是別生氣了，這人脾氣怪，沒必要計較，補(bǔ)課最重要。

    這么想著，就打算到了學(xué)校就跟謝豫講和。結(jié)果她一到教室，才發(fā)現(xiàn)身邊座位空著。

    一向準(zhǔn)點來學(xué)校永不遲到早退的刻苦學(xué)霸今天竟然沒來？太反常了！

    她趁課間cao時問了老太太，老太太告訴她謝豫今天不舒服，請假在家休息。

    同學(xué)幾年顧冉從沒見過謝豫請病假，往后在商圈里，他也是那種打著點滴還堅持加班的工作狂……這樣的人，不可能因為一點小毛病就請假。

    正納悶，老太太突然瞅著顧冉一笑，“你來的正好，我這有個全國英語競賽的報名表，謝豫是咱學(xué)校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得代表學(xué)校參賽，報名表明天就得交，不能耽擱，你不是英語學(xué)習(xí)委嗎，下午放學(xué)后幫老師送到他家里去，他家不遠(yuǎn)，走一會就到了?！?/br>
    雖然顧冉還在生昨天的氣，大事上還是拎得清的，競賽的事，除了關(guān)系到學(xué)校榮譽(yù)，如果得獎的話，謝豫高考還能加分。在一分壓死幾千人的中國高考制度上，沒有人會嫌自己的分?jǐn)?shù)高，能額外加分可是天大的事，她可不能坑了謝豫。

    于是她答應(yīng)了老師，拿了謝豫家的地址，放學(xué)就去了。

    ※

    饒是顧冉做好了謝豫家境窘迫的準(zhǔn)備，但真親眼看到那一幕，仍是難以置信。

    第9章 笑話

    饒是顧冉做好了謝豫家境窘迫的準(zhǔn)備，但真親眼看到那一幕，仍是難以置信。

    七拐八拐的巷子穿過，眼前是一片廢舊的廠房與倉庫，風(fēng)吹過，滿是窟窿的舊廠房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顧冉按著地址找到最邊上一間房，這是個倉庫改造后的住所，綠色的鐵門已經(jīng)生了銹，伸手去推抹了一手的銹。

    隔著鐵門，顧冉看到院里有個中年女人坐在一堆毛線舊衣服里，不停拆著線。

    得知顧冉的來意，女人推開身邊一團(tuán)毛線，當(dāng)她起身開門時，顧冉一愣。

    駝背？……謝豫的mama是駝背？

    再細(xì)看這個大嬸的走姿，一只腳一扭一歪，這不是駝背，而是小兒麻痹癥！

    被兒子的同學(xué)看見自己這樣殘缺的身軀，謝母也有些尷尬，將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開口說話：“你來給小豫送報名表??？可他病了，在床上躺著呢，要不你把表給我？”

    “什么病?。繃?yán)不嚴(yán)重？我能上去看看嘛？”

    謝母有些局促，“當(dāng)然可以……只是他在二樓，我就怕你難爬……”

    “怎么會？爬樓梯有什么難的？”顧冉不以為意，結(jié)果順著謝母手指的方向一看，立刻傻了眼。

    哪里有樓梯!

    所謂的二樓，就是個鐵皮搭建的閣樓，通往閣樓連樓梯都修不起，只有架陳舊的梯子搭在墻角，因為位置狹隘，分外難爬。

    顧冉費力爬上閣樓，還沒來得及打量閣樓環(huán)境，視線就凝在了謝豫身上。

    他就躺在床上，似乎還在昏睡，臉色有些蒼白，頭上搭著塊濕毛巾。

    隨后上來的謝母替謝豫換了一下毛巾，自責(zé)說：“都怪我！昨天我在外面拉了許多工回來做，夜里下大雨，我拖不動喊小豫幫忙，這孩子沒帶傘，冒著暴雨把這么多東西拖回家……結(jié)果淋病了，今天高燒！”

    顧冉想起樓下一幕，那陳舊的院里堆滿了各種零碎的布料，她曾聽爸媽說過，那些都是廠里廢舊毛線衣，找人拆了線可以翻新做其他衣物……不少補(bǔ)貼家境的婦女老人會拿回家，拆一件給幾毛錢……估計就是謝母用來賺錢的活計了。一件的手工費那么微薄，在這個幾個零角丟到地上都沒人要的年代，卻是謝mama一件件給孩子累積起來的生活支柱。

    生活在這個社會最底層人，你永遠(yuǎn)都不知道會怎樣的心酸。

    兩個女人相對沉默，這時樓下有人喊謝母的名字，謝母扭頭對顧冉說：“我下去有點事，麻煩你照看一下他好嗎。”

    顧冉答應(yīng)，謝母才下了樓。

    房里只剩兩人，顧冉拉了把椅子坐下來，打量閣樓的環(huán)境。

    真的叫一貧如洗，整個房間就一張桌子一張床，床腳似乎還不穩(wěn)，還墊了塊磚，其他再能看到的就是書與試卷，擺在桌上的、床頭上的，還有擺不下一摞摞攤在地上的，藏在床底的，每一本翻到書頁發(fā)皺的書，都彰顯出主人的刻苦與勤奮。而他床頭的鬧鐘，指向三點半……難道每天凌晨三點他就起來看書？

    記得班上有人曾酸酸地說謝豫是天才，比不過也是應(yīng)該的?，F(xiàn)在顧冉覺得諷刺，誰說謝豫是天才的？聰明與天賦固然是一部分，但后天的勤奮才更令人望塵莫及。

    這樣的人，日后不成為個人物，簡直叫沒天理。

    感嘆一把，顧冉取過謝豫頭上的毛巾，在水盆里沾水，敷了上去。

    謝豫毫無知覺。顧冉換毛巾時不經(jīng)意看了下他的臉，他閉眼睡的深沉，睫毛竟出奇的長密，五官臉龐也因著熟睡而舒展開來，斂去了平時的鋒芒與銳利，一副無害安靜的模樣。

    想起這張臉曾對自己做的事，顧冉伸出手去，輕戳了一下他的臉。

    “起來啊，謝總監(jiān)不是特別拽嘛！昨天還跟我發(fā)脾氣！”

    “牛逼啊，前些日子拿鋼尺打我不是特有勁嗎？現(xiàn)在怎么癱在床上不能動了？”

    顧冉這人仗義心有的，但看著高高在上的謝總監(jiān)乖順地躺著任自己揉捏，還是新鮮又嘚瑟，“叫你壓迫我！叫你摧殘我！彈你腦瓜子！”

    彈彈彈……難得有機(jī)會，現(xiàn)在不玩他以后鐵定沒機(jī)會！

    于是她連彈帶掐，還扣住了謝豫的下巴，流氓地痞似地摸了一把，色瞇瞇地說:“花姑娘，長得水靈??！來，跟大爺玩玩啊，別怕……爺會好好疼你的……”

    床上的人突然睜開眼。

    被抓個現(xiàn)行的顧冉：“?。?！”

    但她反應(yīng)夠快，立刻拿起了他頭上毛巾，堆笑道：“別誤會……我是給你換毛巾的?！奔倌＜贅訉⒚矸旁谒枥锵?。

    謝豫看了看毛巾，又將目光移到她身上。

    顧冉覺得他的表情很淡漠，比往常的高冷更淡漠，跟自己這拿著毛巾的熱情勁截然不同，正要開口問，就見謝豫一把推開了毛巾，冷冷道：“你來干嘛！昨天不是還生氣嗎？”

    顧冉：“……”這人真是太不會聊天了。

    不過細(xì)想后又理解了，這樣家徒四壁，讓自己的朋友或同學(xué)來參觀，是個人都會難堪，何況自尊心如此強(qiáng)的謝豫。

    她笑著打圓場，“哎呀，誰那么小氣啊，昨天的事我早忘了！再說，都是同學(xué)嘛，友愛關(guān)心是應(yīng)該的……”

    “不需要?！痹咎撊醯闹x豫陡然坐直身體，幽黑的瞳仁在蒼白的病容上顯得更加逼人，他提高聲音，像強(qiáng)調(diào)般重申，“我不需要任何人對我好！”

    顧冉握著毛巾的手一緊。

    一霎之間，她頓悟了昨天的事，謝豫將她遞過去的雞蛋粗暴拂開，其實就是在拒絕自己的示好。他抗拒她對他的示好，或許，他對任何人的示好都抵觸。

    她的臉色也凝重起來，再不見往日的嬉皮笑臉，看著謝豫說：“我以為楊莉那件事后，我們也算是朋友了?！?/br>
    “朋友？”謝豫冷笑，“朋友？我這樣的人怎么會有朋友！這世上的感情大多都是虛偽的。你我之間無非是等價交換，你幫我做衛(wèi)生，我給你補(bǔ)課。至于楊莉的事，你為我說了話，我加時間還你人情，你我兩不相欠。”

    換而言之，這一兩個月的同桌生涯，他從未將她放入眼中，她甚至都不配跟他有一點點交情。

    顧冉眼睫垂了垂，慢慢從床畔離開，“我知道了，是我高攀不上謝學(xué)霸。我先回學(xué)校了?！?/br>
    她起身就往房外去。

    “慢著?！敝x豫在身后又是一聲低喝。

    “你剛才換毛巾時對我做了什么？”

    他雖是病著，可眼神犀利地像拷問，換做平時，顧冉多半得調(diào)侃一下，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心情，她淡淡別過臉去，“沒什么，換毛巾時不小心碰了下你的臉。”

    她說完離開。

    ※

    日光西斜，謝豫坐在閣樓上，看著顧冉出了院門，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長長地，他瞧著那道緩慢行出的陰影，手一點點摸向自己的臉。

    剛才昏睡得迷迷糊糊，總覺得不對勁，真的只是毛巾不小心碰了下他的臉？

    閉上眼慢慢回憶，他想起混沌中的一點零星。

    似乎……有一只手在他面頰上捏來揉去，最后那溫?zé)岬闹讣猓赵谒掳蜕?，還發(fā)出猥瑣的笑——小妞，跟大爺玩玩呀！讓爺好好疼你……

    “?。?！”坐在窗前的男生低喝了一聲，用力按住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