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第一回 問話后，管家就時時派人在府門口盯著，只要阿寐師父一回府，便立刻會有人來稟報。

    管家答道：“還沒有回來?！?/br>
    蕭衢有些急，問：“庵堂那邊問過了嗎？”

    管家：“問過了。沒有人見到阿寐師父的身影?！?/br>
    蕭衢一雙手攥緊。

    已近黃昏，眼見就要天黑。城里雖然比郊外穩(wěn)妥，但防不住有作jian犯科之徒，她生得那般可憐見的小模樣，旁人見了她，只怕會生出歹心來。

    他這時反思起來，覺得自己或許一開始就想錯了。

    以她的姿色，單獨(dú)趕路遇上地痞流氓被欺負(fù)，乃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他為何一開始就覺得她是做戲呢？

    蕭衢眉頭皺得更深。怪對家們不該總是往他身邊送女子，隨意翻一遍孫子兵法，也比總是使美人計好用。他雖未娶妻納妾，但不代表他就是個毛頭小子見了女子就想入非非。如今害得他誤會了人，出了大丑。

    蕭衢當(dāng)即決定，將他的對家們一個個列出來，明天就尋個理由上書參一遍。

    他等到夜里，實在是等不下去，擱下臉面，將自己說過的話收回，命管家立馬去尋人。管家去尋還不夠，他自己撈起馬鞭，準(zhǔn)備親自去一趟。

    結(jié)果剛出府門，遠(yuǎn)遠(yuǎn)望見長街上一個纖細(xì)的身影，夜里黑，瞧不清楚，只一輪圓潤的月亮高高掛起，余暉遍灑，勉強(qiáng)映出那人軟乏的步伐來。

    蕭衢心跳漏半拍，沒有任何猶豫，縱馬奔去。

    他知道，那肯定是她。必須是她。

    馬兒馳騁，快要靠近的時候，他猛地勒住，喚她的名字：“阿寐。”

    她嚇住，捂著胸口往后退幾步，被他聲勢浩大的動靜震得說不出話來。

    馬兒停在她跟前，不安地?fù)u了搖馬頭，蕭衢甩了馬鞭從馬背上躍下，一襲紫袍英姿勃發(fā)，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亓⒃谒?。借著月光，他伸出手，去掀她的帷帽輕紗，她試圖躲，他索性擒住她的肩，不讓動。

    待掀了輕紗一瞧，果然是她，他長長嘆口氣。

    許久沒有這般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輕紗下她的眼睛又紅又腫，顯然哭過幾番，柔媚的眼角顯出幾分憔悴，像生了一場大病，不堪折辱的小模樣，反倒透出幾分風(fēng)流來，怎能讓人不心疼。

    他鬼使神差地?fù)嵘先?，將她半邊瓜子臉捧在手心里，聲音沉靜如水，裝作沒事人一樣，“去哪了，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他打算將事情自然而然地掀過去，心跳加速，唯恐她拋出什么戳心窩子的話。

    可她偏偏不識好歹，不理會他的示好，低著腦袋，緊咬紅唇，聲音跟蚊子似的：“我明日就離開。”

    說完，她小跑著走開，生怕他追上來似的，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獸，令人避之不及。

    蕭衢胸口悶得慌，手掌處沾了她的體溫，似烈火般灼燒他，一路燒到他心里去。

    他回了自己的屋，連晚飯都吃不下，半躺在榻邊，單手無力地?fù)沃X袋，通過窗欞縫隙賞外面的月亮。

    大概是心中郁結(jié)的關(guān)系，連月亮都變得可憎起來。

    他翻個身，手搭在額上，一閉上眼，就是她委屈巴巴瞪著他的情形。

    他情不自禁拍了拍自己的手，是今日伸出去牽她的那只，一巴掌甩上去，罵自己不矜持。

    若她真是尋常女子，那么在她看來，他確實是個居心叵測的壞人。先是請她回了府，而后又半夜去探她，再是不依不饒地問她為何要做尼姑，最后又在大庭廣眾之下拉她的手。

    種種聯(lián)系起來，他可不就是登徒浪子嗎？

    他本想戲弄她，卻不想，將自己搗鼓了進(jìn)去。

    蕭衢輾轉(zhuǎn)反側(cè)，最終嘆口氣，從榻上爬起來，披了件外衣，趿鞋往外去。

    去哪？自然是去她的廂房前。

    她也沒睡，一豆暖黃的光照著，窗紗上映出她的影子來，她在抹淚。忽然她轉(zhuǎn)過頭，他忙地躲起來，跟做賊似的，悄悄地躲在暗處望她。

    她探出身子將窗欞打上去，一手拿著團(tuán)扇輕搖，哭得梨花帶雨，額頭全是汗，一邊扇風(fēng)一邊落淚，噎噎的從風(fēng)里飄來幾聲她的啜泣聲，他聽在耳里，神情恍惚。

    她哭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她可真能哭，三兩滴淚掉下，斷斷續(xù)續(xù)哭了大半夜。

    起先他擔(dān)心她，怕她哭壞了嗓子，累壞了身子。后來一想，哭壞才好，她病了，明日就不能出府，得乖乖地在府里養(yǎng)病。

    他向來要面子，遇到這種事不知該如何開口。說誤會，又不知從何說起，凡事都是錯，怎么說不對。

    大概是老天爺要罰他，他盼著人哭病，結(jié)果自己卻染了風(fēng)寒生起病來。

    第二日，蕭衢沒能爬起來，頭重腳輕，躺在床上意識不太清明。

    他昨日遭了暑熱，在冰里泡了太久，夜晚又吹了風(fēng)，冷冷熱熱交替，病來如山倒。

    今日的早朝告了假，皇帝特意命貼身伺候的太監(jiān)過府問候，又遣了御醫(yī)來瞧病，朝中群臣聞訊，紛紛遞貼探望。

    蕭衢誰都不肯見，怏怏地臥在榻上，連看書都沒有力氣，半閉著眼，渾身不暢快。

    外面有人進(jìn)來，輕手輕腳，大概是丫鬟，掀了簾子，來至床邊。

    他聽見聲音，沒好氣地吩咐：“端杯茶來?！?/br>
    這杯茶，沏得有點久，久到渾渾噩噩地小睡了一會，那茶還沒送到他手邊。蕭衢睡一覺起來后，身上反而覺得更加沉重，像是被浸在火里烤過一般，難受至極。

    他哼哧幾聲，懶得惦記他的茶了，伸出手胡亂揮：“快拿塊濕毛巾來替我擦擦身體?！?/br>
    這種事一向是小廝做，他身子金貴得很，決不能讓居心叵測的女子占了便宜。她們靠近他可以，想占便宜，沒門。

    但這時候管不得那么多了，只想讓身體舒坦些，喊了好幾聲，終于有人將濕巾帕遞來。

    先是敷他的額頭，動作溫柔似水，自他臉邊滑過，他聞見她手指尖淡淡的花香與茶香，像夏日清晨隔著霧氣望見一池芙蕖，軟軟的手拂上他的面龐，他心里的煩悶當(dāng)即止住，所有的注意力皆集中在她的指腹間。

    她卻忽地止住，不再往下。

    蕭衢不滿足，伸長了脖頸，“繼續(xù)擦?！?/br>
    她軟糯出聲：“茶快放涼了，還是先喝口茶罷?！?/br>
    熟悉的聲音飄在耳邊，蕭衢愣住。

    他緩緩睜開眼，望見她轉(zhuǎn)身端茶的背影，細(xì)細(xì)如柳的身段，婀娜多姿的腳步，除了他昨夜守了大半夜的女子，還會是誰？

    云寐回過身來，雙手端著茶，軟軟一彎腰，在他榻邊坐下，柔柔地問：“公子，你自己能起來嗎？”

    說著她就要放下茶杯，上前扶他，他半坐起來，神情窘迫：“你怎么在這？”

    云寐將茶遞到他唇邊，如畫眉目眼波漣漣：“聽聞公子病了，于是就想著過來看看。管家沒有攔我，將我放了進(jìn)來，還請公子原諒我自作主張，若要怪罪，只管怪罪我，莫要遷怒他人?！?/br>
    他本該接她的茶，手剛要抬起，忽地想到什么，兩手搭在身側(cè)，一動不動。

    她只好往前再近一些，喂他喝了茶。

    這茶從他的嘴里喂進(jìn)去，一直灌倒他心里，憋了一天一夜的燥火總算消停。他余光偷偷瞥她，佯裝淡定，冷漠地問：“不是說今天要離開嗎？”

    她低垂眉眼，聲音又細(xì)又軟：“待公子病一好，我立馬就走?！?/br>
    他見她神情認(rèn)真，心里慌張起來，覺得自己不該提這事，連忙道：“我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br>
    她并未接話，起身將茶杯放到桌上，走到角落里擰一把濕巾帕。

    他探身出去望，憋不住心里的話，一句話掂量了幾遍，問她：“你是特意來照顧我的嗎？”

    她重新走回他身邊，將打濕的巾帕敷在他額上，輕輕說：“是的，我是特意來照顧公子的?！?/br>
    他心里暢快起來。因她的這句實話，前所未有地高興。

    她凝望他片刻，忽地遲疑開口：“我知道昨夜公子在屋外站了一宿?！?/br>
    蕭衢面色一滯，下意識否認(rèn)：“沒有，你看錯了?！?/br>
    她沒有和他爭，只是含笑點點頭，“公子說什么便是什么?！?/br>
    他悶了聲，而后又問起來：“就算我在屋外站了一宿，那又如何?！?/br>
    她的手隔著巾帕搭在他額間，細(xì)白的手腕跟瓷器似的，精致漂亮。他望向她，她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美的。她張開柔艷的唇，同他道：“我心里愧疚，生怕是自己拖累了公子，害得公子著了涼風(fēng)?！?/br>
    所以才來照顧他。

    蕭衢思忖片刻，最終還是沒能將安慰人的話說出來。

    他要是安慰了她，讓她不要記掛，說不定她今日就離了府往外面去。

    他不承認(rèn)也不否定，一雙深邃如潭的眼眸盯在她身上。她要伺候他，他就任由她伺候。

    平日該怎么，今日就還是怎樣。

    她卷了他的衣袖替他擦手臂，水珠順著強(qiáng)而有力的手臂線條往下滑，她的指甲尖輕輕刮過，引得他渾身一顫，她沒有害羞，反倒讓他紅透了臉。

    她又?jǐn)Q一把濕巾帕往他臉上去，“公子，你臉很紅，是屋里太悶熱了嗎？”

    她作勢就要起身去打開窗子，蕭衢腦子一熱，伸手扼住她。

    她臉上又露出他熟悉的驚嚇慌張，生怕他生吞活剝了她，他管不了那么多，俯身上前，將她往自己這邊拉得更近些。

    他深呼吸一口氣，豁出去：“昨天白日里的事，是我唐突?！?/br>
    她低垂眼眸，他又伸出手抵住她的下巴，不讓她避開目光：“你別害怕，我不是地痞流氓?！?/br>
    她被迫直視他，瑩白的面龐泛起稚嫩的粉色，不是害羞，是緊張：“公子，你先放開我?！?/br>
    他不放，力道剛好，將她捏在手指間，絲毫容不得抵抗：“我這個人，一向居高自傲，從小被人捧慣了，況且，我一生，凡是遇到的女子，皆對我愛慕不已?！?/br>
    他說到這，咽了咽唾沫，露出幾分不自在：“我身上有太多東西是別人想要爭奪的，所以我從不輕易相信旁人?！?/br>
    她接過他的話，直接忽視他后面說的半句，將話頭放在他一開始說的那句上，直接問：“公子以為我也愛慕你？”

    蕭衢微愣片刻，不好意思說出聲，悶悶地點了點頭。

    她又問：“公子昨日牽我的手，是故意逗弄我嗎？”

    蕭衢抿抿唇。堅實的雙肩塌下去，數(shù)秒，他以他一貫冷漠自大的口吻，應(yīng)了話：“是。”

    他緊緊盯著她，她也在看他，沒有再回避。

    她眉尖若蹙，靈動美艷的面龐哀而不傷，低低淺吟一句：“如公子這般的人物，確實惹人愛慕?！?/br>
    蕭衢怔住。

    胸腔內(nèi)一顆心幾乎跳出來。

    她三兩句話，便使得他心間重重迷霧悉數(shù)散去。

    管她是細(xì)作也好，是良民也好，此刻他只知道，他能從她的奉承得到滿足與歡愉。

    她接著往下說：“但是，公子，我并非愛慕你。”

    猶如一盆涼水潑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