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管家取過那么多次血,這次卻有些不忍下手,取血的時間比之前更長,為的就是讓她能舒適些。 取了半碗血,急匆匆送進內(nèi)屋。 言喻之氣喘吁吁地喝下藥,一滴不剩,全都舔干。 他這病怪得很。有時候來得毫無預兆,有時候卻能未卜先知。這次發(fā)作,他便有了預知,連忙趕回來。 可能是因為知道不用再喝苦藥的緣故,坐在屋子里等待病魔降臨的時候,他竟沒有平時那般焦慮惶恐。 他一想到她,心里便有了盼頭。 其實那天他說錯了。 她不是他的藥。 她是他的糖。 嘗在舌間,甜滋滋的,就連病魔也不再可怖。 這時候無比慶幸,慶幸父親收留了她。 言喻之喝完了藥,在床上躺了半個時辰,總算恢復精神,覺得悶,坐上輪椅準備往屋外去。 一邁出內(nèi)屋,就望見她坐在外頭。 言喻之一愣。 他以為她回去了。 少女站起來,欣喜地奔向他:“兄長,你好些了嗎?” 他點點頭:“嗯,好多了。” 少女松口氣:“那就好。” 他好奇問:“你怎么還沒回去,外面天都黑了?!?/br> 少女目光熱忱,天真純情:“因為擔心兄長,所以不敢回去,如今看到兄長真的痊愈,我也就能放心了?!?/br> 她的關切令人覺得溫暖。他聽過那么多奉承,也就今天聽到的,最撩動人心。 言喻之抬眸接住她的目光。 那張精致漂亮的臉蛋略顯蒼白,脆弱得像是一碾就碎的花瓣。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移開視線,不敢與他直視,眼神若即若離,柔弱無辜。 他想到剛才喝下的半碗血。 她單薄瘦弱的身子,如何經(jīng)得起這般折磨。 言喻之覺得心底莫名其妙一陣刺痛,連帶著語氣里也多了一抹憐惜:“難為你了?!?/br> 少女微笑道:“能為兄長解憂,阿婉高興?!?/br> 他余光瞥見桌上放著的碗,是他讓人備下的補藥,怕她取完血后身體虛弱,提前讓大夫開的十全大補方子。 他往前,手觸上瓷碗,藥都涼透了。 言喻之蹙眉,即刻命外面的仆人去小廚房重新煎補藥。廚房煎藥的罐子一直烤在火上,先前剩下的一大罐補藥還熱著。 片刻后,仆人端著一碗熱騰騰的補藥進來。 言喻之:“喝完再回去。” 少女撅嘴,聲音軟糯:“兄長,我能不能不喝呀?” 言喻之搖頭:“不能。你得進補?!?/br> 少女細聲嘟嚷,可憐兮兮地望向他:“可是藥好苦,我不想喝。” 言喻之怔了怔。 他小時候也說過這樣的話,說到嗓子都啞了,到最后也只能無奈吞下那一碗又一碗腥苦的藥。 喝苦藥的滋味有多難受,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因為不想喝苦藥,所以才將她召到跟前,她是因為他的緣故,所以才要受這份苦。 言喻之猶豫片刻,示意她靠過來些。 她聽話地伏過去。 言喻之端起那碗藥,盡量用自己最溫柔的語氣哄她:“喝了它,好不好?阿婉,喝了補藥,你的身體才不會因為取血的事受影響?!?/br> 她眼中蒙起水汽,聲音里透著哭腔:“可是真的很苦啊?!?/br> 他心頭一滯。 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當初的自己。 他伸出手,撫上她的額頭,“乖阿婉,兄長喂你喝,藥就不苦了。” 她不相信,卻還是忍不住問:“真的嗎?” 他牽唇淺笑,指腹拂過她清麗的眉眼,“真的。” 一勺勺湯藥喂進去,她一張小臉皺得跟什么似的,喝完了,一直打嗝,委屈巴巴地瞄他。 像是在責怪他不該騙人。 他立刻拿了酥糖遞到她嘴邊,她微怔半秒,而后緩緩張開唇,“還要一顆?!?/br> 他又喂她一塊。 她高興地伏在他膝上:“兄長,我想吃完這一整盒的糖。” 言喻之彈了彈她的額頭,“吃多了糖,會牙疼?!?/br> 她用他之前說過的話回他:“兄長喂,就不會疼。” 他何曾與人有過如此親昵的時候,他留她在跟前,純粹為了利用她??墒撬瑓s體貼入微,敬愛有加,從不向他提過任何請求。她純得像一張白紙,不諳世事。 換做其他人,怕是早就向他索要各種東西。他手握滔天的權勢,沒人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言喻之將她手里的糖盒拿走,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語氣緩慢,問:“阿婉,你沒有什么心愿嗎?說出來,兄長會替你實現(xiàn)?!?/br> 燈苗照亮她的臉,白璧無瑕的側(cè)臉干凈漂亮,燦如春華,皎如秋月。那張小巧單薄的唇微微抿起,像盛開在雪地里的粉梅,溫婉害羞地闔動:“兄長,我暫時沒有什么心愿?!?/br> 她用了暫時二字。甚是坦誠。 言喻之不再相問。他放下戒備,撈起她的手,細細查看傷口,“都結(jié)血痂了。我讓管家備好的玉肌霜,你收好了嗎?” 她高興地拿出荷包,掏出一罐小小的藥膏,“在這呢?!?/br> 他自然而然地從她手里取過藥膏,耐心地替她敷藥,隨意交待:“阿婉,夜晚回去不準偷吃糖?!?/br> 她傷心地垂下眼眸。 他又道:“以后要吃糖,到兄長這里來,兄長喂你?!?/br> 她眼中頓時有了光彩,嬌嬌地扯著他的衣袖:“嗯,兄長真好。” 他停下動作,伸手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尖:“以后兄長會讓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br> 因著他的這個病,他小時候鮮少與人接觸,家中的這些姊妹們,也從未與他親近過,他沒有真正做過誰的兄長,如今做她的兄長,將她當做meimei一樣好好愛護,也未嘗不可。 她將自己的臉頰遞到他手心邊,櫻唇微微勾起不易察覺的弧度,“兄長自己說的話,以后不許耍賴。” 他輕松自如地應下:“嗯,不耍賴?!?/br> 第23章 自那晚言婉正式做言喻之的藥人之后,言喻之發(fā)現(xiàn), 他這個便宜meimei, 似乎比他想象中更為大膽。 旁人若在這種情況下成為取血的藥人, 只怕躲都來不及, 她不一樣,她很喜歡往他跟前湊。 不在白天,專挑夜里悄悄跑過來。一身青竹斗篷,盈盈弱弱,敲開他屋門的時候,聲音跟只小奶貓似的,“兄長, 我又來看你了。” 她進了屋, 嬌嬌地同他問過安之后, 就在角落里的梨花木椅坐下,拿一本書安靜地看著。他皺眉問起她傍晚過來的原因,她答得很是貼心:“怕兄長發(fā)病,寢食難安, 干脆過來看看。” 她的話滴水不漏, 他挑不出錯也沒理由挑錯。 她從不煩他,戌時來,亥時走。他夜晚處理公文,睡得遲,有時候?qū)嵲谄v,打個小盹, 一睜開眼,身上多了她的斗篷,旁邊還有她留下的字,“兄長早些歇息,阿婉下次再來探兄長。” 他和旁人共處一屋時,說話的話,難得超過五句。他是真的不愛搭理人,就算想過要對誰好,也只是在財物上多加賞賜,并未想在情感上照顧誰的感受。他理解的好,是將金山銀山捧到那人跟前,至于旁的,他給不了也不屑給。 人與人之間的羈絆,只會徒增煩惱而已。他從出生起受盡病魔折磨,對世事看得格外透徹,自小冷漠無情,從不會在誰身上浪費感情,無論做任何事,都算計得一清二楚。 整個言府都是他的,就算言婉不愿意做他的藥人,到最后也只能乖乖屈服。 按理說,他沒必要哄著她。 起初是在取血之后。因那晚喂藥喂糖的先例,每次取完血,她都會在屋里等著,等他恢復后,將藥碗和糖罐子遞到他手邊。 他難得的一次溫情,被迫成為了習慣。后來不用她提,他自個就會主動喂她。 大概因為這個緣故,她特別期盼取血的日子,有時候直勾勾地望著他,問他:“兄長,你怎么還不發(fā)病呀。” 他知道她的身世,無依無靠的孤女,父母不知下落。她以外室之女的身份被接入府,父親從不親近她,只是給她一口飯吃養(yǎng)活她,她不曾受到任何人的悉心照料。 算起來,她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從未享受過一天親情的人,忽然望見曙光,她對他有所期盼,喜歡黏著他,也是情理之中。 除了取血之日,平時她過來,他也會試著和她搭話,大概因為她那張臉生得太過招人憐惜,他甚至開始主動回應她的撒嬌。 有時候他太忙,整夜都顧不上和她說一句話,就在桌角邊放一個紫檀小匣。 女孩子都愛俏。紫檀小匣里,有時候裝的是步搖,有時候裝的是玉簪,下一次她過來,總是歡喜雀躍地戴著他送的首飾。 她往他屋里跑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起初是七八天主動跑過來一次,后來漸漸地,天天都來。 一開始,他沒怎么在意,反正也不厭惡她,她想做什么,那就讓她做好了。他自信不會對任何人有所期望,無論是親情還是友情,心里從不曾惦記過誰。這一次,卻有點迷茫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外行事時,也會念著她。瞄到好看的珠花,也會想到她。 有一次在御書房和小皇帝下棋,小皇帝說起城中牡丹盛開甚是壯觀,他不知怎地,突然冒出句:“微臣家中的四妹,比那牡丹還要嬌艷。” 他難得在外人提及府里的meimei們,話剛冒出來,自己都嚇一跳。 小皇帝笑著說:“能得言卿盛贊,想必四姑娘定是傾國傾城色,若有機會,朕定要見上一面?!?/br> 言喻之不說話。 她確實生得花容月貌絕世無雙,尤其是那雙清澈的黑眸,眼波流轉(zhuǎn)處,有春風夏雨秋霜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