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回重新叩了叩門，這回先送了禮上，端得是一本正經(jīng)，“我是隔壁剛搬進的那戶，前陣子多有打擾，特意來拜訪，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我姓蘇，單名回，蘇回，勞煩通報一聲。”他刻意將名字咬得重，生怕聽不清似的。

    那道門被拉開了一半，那仆從嘀咕了兩聲，很快跑回去通報，留下的那個繼續(xù)打量，“這名字怎么有點耳熟呢”

    蘇回微笑。

    不到片刻，那跑進去的人又匆匆跑出來，這會兒整個臉都是眉梢飛揚的，一臉殷勤地將人請了進去。

    前面?zhèn)鱽硇÷曌h論，“你作甚這幅惡心人的樣子啊。”

    “蘇回啊，是蘇回，你不曉得嘛，那個鬼手圣醫(yī)，把巷子口王婆女兒臉上麻子給治好那個！！”

    “”蘇回走在后頭，險些崴了下腳，繃著一臉高深莫測的表情，暗忖麻子應(yīng)該是治不好的吧這都傳成什么了

    “神醫(yī)在哪？”一道渾厚聲音傳來，平陽王步履匆匆地行來，一眼就看到了家仆身后跟著的人，這一看，心頭兀的一跳，“你”

    第51章

    “是阿姐回來了！”

    那一聲隱含著欣悅的聲音令剛剛邁入屋子的人瞬時僵住身形, 仿佛受到極大震顫, 喉頭哽咽, 竟是有兩個字幾乎脫口而出。

    這是平陽王府小郡主的閨房, 并不像一般大家閨秀那樣充滿了女兒家風情，除了那紅色紗幔添了一絲嬌貴氣, 旁的再難尋痕跡, 反倒因為過于空曠顯得冷冷清清的。

    蘇回往前了一步，一人坐了梳妝臺前無半點反應(yīng), 身上披著青灰色氅衣，露出里面一截白色單衣, 襯得身形極是消瘦頹勢，此刻正神情恍惚地盯著銅鏡里的映像。

    “阿姐, 你都瘦了?！苯倭w烏發(fā)未束，披散在身后，那一張酷似姜淮的面龐此刻不知是蒼白病弱的緣故, 還是刻意臨摹, 他抬起胳膊，輕輕撫過銅鏡里的人像, 那話顯然也是對著那里頭的人說的。

    蘇回站在了他身后，銅鏡里也顯映出他的身影。

    “什么人——”姜少羨幾乎一瞬就反應(yīng)了過來，臉色蒼白警惕地與蘇回對峙上。

    蘇回在正面瞧見他神情時一下就心疼了，他緊緊抿著唇角, 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 喉嚨發(fā)干啞得厲害：“我、我”他要說什么呢, 他自認為當初的決斷是沒錯，可偏偏最對不起的就是眼前人。

    “少回床上好好歇著，這是給你治病的神醫(yī)，不得無禮?！彪S著那道蒼老渾厚的聲音傳來，平陽王的身影亦是出現(xiàn)在房中，神情姿態(tài)對蘇回又是客氣了幾分，“我竟不知原來就是你搬到了隔壁宅子，說起來同你們師徒的緣分還真是”

    他斂了后頭的話沒說，蘇回卻是知道的，可用一言難盡概括了。

    姜少羨卻因為平陽王的出現(xiàn)兀的激動起來，“父親，父親，您讓我出去罷?！彼疥柾醢?，“你讓我去救阿姐！”

    “住口——”平陽王陡的喝道，仿佛是怕他說漏什么，然看著蘇回的眼神又蘊了復(fù)雜。

    姜少羨作勢往外沖，還沒出兩步就被人輕松制住押回，他不斷掙扎，沒過一會兒臉色愈顯慘白，就連著口中的話都變成了質(zhì)問，一聲一聲質(zhì)問平陽王，為何不救他阿姐，為何救不了她！

    啪——

    耳光聲清脆。

    蘇回維持著揚著手的動作，所有人都僵住了，畢竟是來府上的客動手打主人的還從未有過，隨即反應(yīng)過來都屏著呼吸看向平陽王父子，這神醫(yī)未免也太膽大了

    姜少羨捂著右側(cè)臉頰，神情有一瞬恍惚，漸漸顯露出清明之色，定定凝著蘇回。而平陽王更是板著一張深沉臉頰，一語不發(fā)地令氣氛更緊張了。

    那一巴掌打得狠了，蘇回收回手背在身后，腕子那處正隱隱作痛，可再痛都及不上心里的，“憑你這樣怎么救？去戰(zhàn)場送死？一去千里遠，恐怕路上就受不住垮了，然后呢一塊把命折騰沒了就高興了，丟下一府子的人，孝未盡，養(yǎng)恩未報，你心可安？！”

    “若是我，日日夜夜，思鄉(xiāng)思人，恨不能親守身旁?！绷季茫K回凄切落了一句，眼底傷懷難以遮掩。

    氣氛一時陷入凝滯，仿佛世間靜止，唯有三人之間維系一股莫名的氣場。

    “你們都下去?！逼疥柾鹾龆鴮χ€守在房里的下人發(fā)話，然那凝視著蘇回的眼神里有什么噴薄欲出，壓制著，最后只讓一直跟著他的貼身管家也出去帶上了門。

    蘇回仿佛是剛才那一下用盡了全身力氣，此時整個人發(fā)虛得厲害，緊抿著的唇線泛了白，直到所有人都退離開后，直挺挺跪在了平陽王面前深深磕首。

    “父親，女兒不孝，未能在您跟前好好盡孝，還累得您為我擔憂勞心，阿妧不該?！碧K回再抬眸時兩行清淚，再忍不住撲了平陽王懷里。

    “我就說是你，是你回來了，這么像我的女兒怎么會不是我的女兒呢，阿妧，我的阿妧”平陽王死死抱著蘇回，即是姜淮，就好像是抱著什么失而復(fù)得的寶貝，怕一松手就給沒了，愈發(fā)抱得緊。

    那種小心翼翼叫人看了只感心酸，蘇回抱著那記憶中寬厚溫暖的懷抱擁得緊緊，把頭埋在他的胸前，眼淚一同沾濕了他的衣袍，那抽泣聲低低且壓抑克制，在父親懷里終是可以放縱，如何不思念成狂，如何又不覺得委屈

    “阿姐”姜少羨顫巍巍地喚了一聲，隨后又接連兩聲，不敢置信似地靠近，最終卻是跪在了她身旁，一臉欣喜難以自持的神情，一眼都不敢錯開。

    可她的變化實在太大了，那張臉是全然陌生的，但感覺卻是無比熟悉。

    蘇回在平陽王懷里，再出來時睜著一雙紅通通的兔子眼，將人從地上拉起，“是我，我回來了。”她頓了頓，道，“不過用的是鬼醫(yī)徒弟的身份，喚作蘇回，在南召時我日日想著回故里，便取了這字?！?/br>
    “可當時你不是”平陽王似乎對那字避諱極，并未說出口。

    蘇回垂眸，像是回憶起那時，微微瑟縮了下身子，“南召城破，早在城破之前，王室早有預(yù)測在王城四周埋下火藥，想的是遷城引我們?nèi)刖吃O(shè)伏，卻未料到我會先一步破城，便作了同歸于盡的打算?！?/br>
    隨著話語，仿佛又回到那火光沖天，熱浪燒灼的夜，照耀如晝，能將所有都焚燒殆盡。差一點，差一點，就是挫骨揚灰了

    蘇回看著面前兩個疼她入骨的人，心底又生出慶幸，在煎熬過后是全然的慶幸，慶幸她還有回來的機會

    “總之是陰差陽錯，父親未尋到鬼醫(yī)，卻讓我碰著了，因此撿回了一條命?！碧K回刻意隱去了一部分沒說，恰是那部分要命的讓她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人，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來的，甚至在那一段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里她都懷疑自己是在地獄，即便是現(xiàn)下回想起都會渾身打顫的驚懼。

    蘇回看他們二人都不說話，只得苦笑，“是不是樣子變化太大了，那火燒得厲害”

    話還未說完，就被平陽王緊緊抓握住了手，她便不再說了，“父親，我沒事了，平平安安回來，還同鬼醫(yī)學(xué)了一身本事，兩年時間，我一天都沒懈怠，就是為了治好少羨的病。”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平陽王仍是緊緊抓著蘇回的手，即便是不用想都知道他這寶貝女兒吃了多少苦頭才能回到自己身邊，可他這女兒本來就不該受那苦，都是

    蘇回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一下一下似是安撫，隨后便讓姜少羨去床上安生躺著，自己則解了背著的醫(yī)箱取工具。那是一套數(shù)十枚銀針，粗短細長不一，一排閃著寒光。姜少羨的病是娘胎里帶的，尋常藥法子不管用，而這套針灸術(shù)便是替他梳理血脈，循序漸進調(diào)理。

    她的右手受過重傷不大方便，一直是用左手，這拿針又是仔細活，蘇回不知在這上面吃了多少苦頭才能像現(xiàn)如今這般靈活，她針扎走xue快準利落，反而看得旁人不敢出氣。

    平陽王就那么看著，仿佛還像是身處夢中。

    “阿妧?！?/br>
    “嗯?！碧K回應(yīng)了聲，專注手上動作。

    “阿妧?！逼疥柾跤謫玖艘宦暋?/br>
    蘇回正好收針回頭就對上父親的目光，渾然一顫，當下就明白他是想確認自己是否是真實的。

    她的鼻頭發(fā)酸，忍著替姜少羨施完了針，直到結(jié)束，那姜少羨那活動的眼睛一直都跟著她轉(zhuǎn)，她輕輕撫了撫他的額頭，“辛苦你了?！彼f的辛苦是指在她離開后他所承受的，剝奪了他的身份，兩人是雙生，在她備受煎熬痛苦的同時他何嘗不也受著

    “我回來了，以后再不讓你們cao心了?！碧K回咧了嘴角，露出的笑意里摻雜苦澀。仿佛是成長的感悟與追悔，但逝去的已不可追

    正是這一時刻，平陽王卻忽然神情肅然，沉沉開了口，“你隨我來，我有話問你?！?/br>
    蘇回頷首，“正好，我也有事同父親說?！?/br>
    第52章

    南召起初是個游牧民族, 幾個部落各有首領(lǐng), 后歷經(jīng)外來的分裂, 和內(nèi)部的掠奪逐漸成為一個小國, 這些部落中以呼和族實力最強，而呼和首領(lǐng)野心缺缺, 同南召也好, 大梁也好，都保持著不親不疏的半盟友關(guān)系, 卻沒有誰能撼動其地位。

    直到呼和部落的公主出嫁

    “那位已故的元葑皇后是呼和部落的公主？！”蘇回詫異，其實也不怪她不知, 實在是關(guān)于這位元葑皇后的事跡傳聞少之又少，景和帝的發(fā)妻, 在景和帝初為新皇不久就病故了。

    平陽王神情劃過一絲不自然，最后嘆了口氣：“景和帝是先皇四子，能在一眾皇子中脫穎而出非是易事, 而這當中靠的就是這位元葑皇后, 呼和的第一美人，那是一位奇女子, 上京時與圣上一見傾心，又智謀過人，助圣上平定三王之亂，替圣上籠絡(luò)人心, 功不可沒。”

    “景和帝登基風光迎娶, 她獻上呼和秘寶為嫁妝, 這才使得呼和秘密顯露人前?！?/br>
    “秘寶”

    “呼和族能屹立不倒，與數(shù)百年來守護的東西有關(guān)，有傳說是礦藏，也有說是先輩征戰(zhàn)掠奪留下的財寶，當時引得一批又一批的竊寶賊企圖撬動一點消息，卻都在南召喪了命，之后在圣上壓制下傳言才消停些?！?/br>
    “懷璧其罪?！碧K回吶吶，不知是想到什么神情轉(zhuǎn)了微妙，“圣上信了？！”

    平陽王眼眸微垂，“她、并不適合在宮中生存?！?/br>
    單單一句就道盡。蘇回想到在南召聽到的傳聞，心頭涌上一股悵然，不知該如何說，仿佛那樣的女子不該有那樣的結(jié)局，她頓了頓道：“南召那有恭王的殘余勢力，經(jīng)過多年滲透其中，也是這部分人打著皇室正統(tǒng)的名義鼓動南召發(fā)兵。”

    “成王敗寇，用的那不入流的說法罷了?！逼疥柾醴窳诉@說法，神情堅定。“圣上是先皇遺詔立下的君主，吾等誓死效忠之人。圣上是位勤政愛民的好君王?！?/br>
    蘇回不語，平陽王府世代為大梁王室征戰(zhàn)，如帝王手里的利刃，也是刻在骨子里的忠君愛國熱血。而今的蘇回卻覺得，景和帝老了許不如從前了。

    她掩眸繼續(xù)說道：“恭王煽動呼和族的仇恨，與整個大梁為敵，卻加速了呼和族的滅亡，而今，連南召都滅了。”她說得唏噓，最后一戰(zhàn)實在慘烈，可換取來的結(jié)果是讓大梁得了喘息余地，隨后逐個擊破趁機起亂的諸國，一震君威，四海太平。

    “圣上一直想和呼和族化解恩怨，元葑皇后病故之后，當時入宮陪伴的侄女曾刺殺過圣上，圣上都未追究只私下處理了。在其于蕭府抑郁而終后接了尚在襁褓的蕭令儀入宮，封了公主，待遇也等同，疼愛有加，亦是對元葑皇后及呼和族的一種補償?！?/br>
    這蘇回是知道的，搖光同她說起過，景和帝就背棄了對元葑皇后的承諾，皇室薄情，像賢王這樣偷偷愛慕著一個人甚至還幫人養(yǎng)孩子的實在太少見，把自個給賠上了。

    “議和是呼和族提出的。”平陽王的聲音有些低沉。

    蘇回頷首，已經(jīng)隱約有些猜到。

    “父親，那些已經(jīng)是過去了。”她望著父親斑白兩鬢，清晰感覺到歲月無情，經(jīng)的那些最終是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她掩下眸子，如何不能體會到父親此刻的心思，可

    “你祖母一直念著你，少羨病情不穩(wěn)，她來看過兩回，只當你還在。”平陽王揉了揉她的腦袋，就好像以前那樣，指望她能乖順點，“回來就搬回來住，這事我會同他們說，咱們一家人好好團聚。”

    蘇回心頭驀地一揪，原本準備說出口的話突然哽住，抬眸定了目光，晦暗幾許?！昂??！?/br>
    只是說完，又馬上接上，“不過搬過來的事父親可能寬限我一陣子，我現(xiàn)在的情況有些不大方便?！?/br>
    “你是指替圣上診治”平陽王皺起眉頭。

    “嗯，父親無需擔心，我同師傅學(xué)的沒有十成，七八成還是有的，只是做個尋常大夫該做的罷了。”她停頓片刻，思忖說道，“況且依照目前的情形看，我還尚有一搏的機會，父親也不愿見有人毀了這難得安寧的天下罷。”

    平陽王下意識就不想讓她再摻和進事兒里，想反駁可蘇回已經(jīng)把他的話堵回去了。確實，眼下剛沒太平兩年，朝廷黨派之爭已經(jīng)躍然明面上，景和帝未必沒有想法

    “我有分寸的，只等事情處理完了，我就搬過來一道，何況現(xiàn)在就隔著堵墻，我回來可是很方便?！彼袷窍肫鹗裁?，忽而笑容里添了一絲俏皮意思，“我回來還帶回來一人，等到時候帶著一塊來，嗯，應(yīng)當是兩個?！边€有個小的呢。

    平陽王看著她眼底狡黠，故意賣關(guān)的樣子，實在是熟悉到心悸，連連點頭，她說什么都是好的，帶回來人么，也就是在戰(zhàn)場活下來的吧

    等離開平陽王府，已經(jīng)是傍晚云霞，有著現(xiàn)成的大夫，給府上挨個看了遍，回去時眼眶都泛了紅，可謂辛勞。

    這廂蘇回一邁進宅子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幾日愛沖著她暗送秋波的幾個婢女哥各個眼觀鼻鼻觀心，連態(tài)度都恭敬疏離了許多。

    這頭她疑惑地進門，就被從南召帶回來的管事拉住，鬼祟拉到了一旁，“老爺你可回來了，剛才有人送來一批咳咳，幫手，好家伙，那一個個長得水靈的比咱府里的丫鬟要好看多”

    蘇回聽得一頭霧水眼見話題不對覷了他一眼，他立刻拉回了正題，“不是，是有人送來一批人說是給您添點人手，幫襯幫襯，結(jié)果有個人奉茶不小心倒了夫人身上，夫人發(fā)了好大一通火，直接把人都趕出去了，小的看見是夫人咳咳，絆的。”

    “就這事？”

    管事的摸摸頭，又點了點頭。

    蘇回咧開笑，“沒事，夫人這是緊張我?！闭f罷就離了往蘇霓的苑子去，背過身時，那笑意斂得干凈。

    “我還以為你今兒不會回來?！迸幼谔茨緢A桌前看著出現(xiàn)的人似乎有點意外，“四皇子差人送來的人我已經(jīng)打發(fā)，恐要落了潑婦妒婦的罵名了?！?/br>
    她調(diào)侃說，似乎是想笑，可眼里浮起了水霧。

    蘇回當然察覺到她的異樣，一眼注意到了桌上朱紅帖子，拿起了看，霎時明白了緣由。

    “阿妧，他要成親了?！?/br>
    相隔半個城的賢王府，蕭令儀同樣翻著帖子，十六，也沒差幾天了，六哥和兵部尚書之女宋黍，上元節(jié)結(jié)成的緣分，如今要成親，也算是迅猛了。她寂寥撥弄著，眼前劃過一道膽怯身影，愈發(fā)覺得這空曠屋子里頭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