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到了鹽務衙門門口,倒是有一群人在等候。 周中下了車寒暄了幾句,就道聲乏了,揚長而去。 余下幾位官員面面相覤,旋即有人嗤地笑了一聲,“巡鹽大人這是受了氣,拿我們當筏子呢。” 柳大人作為鹽課提舉,五品官員,迎周中已是屈尊降紆,偏周中又是個沒眼色的,把一群官員丟在門外,柳大人自是惱了。 “柳大人,此言差矣。周大人舟車勞頓,理應好好歇息才是?!眳谴笕藫嶂毬朴频氐馈?/br> “吳大人要拍馬屁,請便,別拿我們當添頭?!绷笕怂π涠?。 柳大人一走,鹽課提舉司的官員自是跟著離去。 吳大人臉色幾變,復又平靜。 “大人,巡鹽大人的官階還未大人您的官階高,竟然在大人面前擺架子?!币粋€小吏低聲嘀咕。 “閉嘴?!眳谴笕撕瘸庖宦?,起轎回了府邸。 吳大人坐在轎里擺弄著青玉板指,自任命周中為巡鹽御史的旨意傳來,緊接著是關于周中的消息在揚州飛傳。縱觀周中在京幾月行事,吳大人稱其為愣頭老。今日觀之,果然名副其實。 在鹽商處吃了癟,就撒氣到鹽官大人們身上,可見其為人差矣。吳大人很是放心,看來他這個都轉運鹽副使,他還有機會把那個副字去掉。 吳大人臉上浮現一絲笑容。 邵氏領著張氏敏姐兒從鹽務衙門側門進了后宅,就立時動手收拾屋子,幸好屋子里打掃的極干凈,她們只是略微收拾整治一番就行。 周中帶著周秀從正門進了衙門,在里面走了一圈,往后宅去。前面官衙尚可,后面宅子卻是普通,家私也是普通的杉木,連點貴重的東西也無。 周中一愣,旋即明白過來,官衙后宅自是要簡樸。 想來這后宅怕只是他住罷了。 等周秀打聽回來,果然這官衙后宅只有周家一戶人家,其他官員在外面有宅子,看來鹽官員們在此地賺了不少銀子。 周中摸著下巴想了一會,只是眼下手中無人,他只好坐個那廟里的菩薩任人供著。 次日,周中在衙門里正式見過幾位官員,跟大家一處吃了酒,算是認個人。 柳大人詫異,周中今日的態(tài)度跟昨日完全不同,若不是他昨晚親見,都不敢信眼前這個樂呵呵笑瞇瞇的老頭子是昨日那個擺著臭臉,打著官腔的人。 只是他自認和巡鹽御史無利益牽扯,略一思忖就放下,也笑著臉與大家可樂。 倒是吳大人的臉笑的有些僵,不過一晚,不想周中竟換了一副面孔。那張笑臉活脫脫的官油條子,剌得他眼痛。 柳大人無意瞧著,心里憋著笑,肘拐子捅了他一下,“吳大人,來,敬敬周大人,以后你可就能好好歇息了,免得整日絞頭爛額,連芍藥姑娘那兒都忘了去?!?/br> 吳大人心中暗自惱火,面上卻擺出一副誠懇的模樣,“柳大人說的是,周大人來了,我也可以脫脫身。” 周中忙擺手道:“別,吳大人精通鹽務,以后還得有勞吳大人辛苦。老夫就一個御史,監(jiān)察而已。” 吳大人一驚,旋即心喜。不管他怎么使勁,嘴角仍忍不住翹了起來,“周大人放心,我們都轉運鹽使司絕對能讓周大人放心監(jiān)察。” 柳大人聞言心驚,鹽務鹽課上誰經得起監(jiān)察? 他小心地打量了周中幾眼,心里思忖周中到底為何而來。 宴席畢,他匆匆地招來鹽課提舉司的人,連夜讓人把帳做平,不準有一點破綻和遺漏。 那想過了好幾日都沒見周中有個動靜。 周中卻打定主意甚事不管,原來由吳大人暫管的事依然由他管著,整日帶著一家子人,東溜溜西看看。從城東看到城西,從城北看到城南,甚是悠閑。 第六十章 一時, 揚州鹽商們俱是摸不著頭腦。 這路數太不對了。 先前的巡鹽御史,那個不是一來就要大家孝敬, 倘若慢了一步,無從捏著鹽引遲遲不給,吊著他們, 等他們送足了禮才松了手。 富家聽說新來的巡鹽御史是個才泥腿子出生,無甚背景。起心要壓巡鹽御史一頭,立立威風。大家俱不同意, 人家再無背景, 也是巡鹽御史, 且揚州如今無都轉運鹽使, 鹽引全在新來的巡鹽御史手里,真惹惱了人家,一張鹽引不給。他們又能奈何?即便憑著他們的關系最終也能拿到鹽引, 那也得出一番血。反正禮都得送,何不必送巡鹽御史,大家打發(fā)關系, 你好我好大家好, 做生意就講究個和氣生財。 富老爺卻道:“每年我們給他們喂的銀子可是海了去, 你們不心疼,我還心疼呢。正好趁新來的巡鹽御史沒甚根基, 我們先把威給立起來, 以后來的巡鹽御史也得照我們規(guī)矩行事。” 銀子,誰也不嫌多。 且富老爺執(zhí)意如此, 大家俱不作聲,由著富老爺折騰。于是出現周中到時,只有一個下人相迎的場景。 可周中行事與眾不同,鹽商們有些驚慌,怕周中憋著大殺招,俱跑來找富老爺拿主意。 富老爺在花廳見著眾位鹽商老爺,嗤笑道:“咋一個二個的跟慌腳雞似的,他這樣不正好。吳大人,大家都熟悉了,要多少鹽引不得?!?/br> 其中有一人道:“怕不是那么簡單。他既然能得了皇孫師傅,手段也是有的。在這么大個肥差上能安安生生?” “你們瞧著他是高升了吧?實則是被攆出京城的,他這是犯了眾怒啊?!备焕蠣斒峙闹鍪峙牡呐九局?。 周中那點狗屁倒灶的事,在座的誰又不清楚呢。若周中真是遭了厭棄給攆出京,直接給罷官就是,為何還給了兩淮巡鹽御史?恐其另有隱情,兩淮巡鹽御史非重臣,非皇上的心腹不可擔任。 除非別有內情,而富老爺早已探知。 想到這種可能性,一雙雙眼睛熱切地望著他。 富老爺含蓄地點了一句:“他可是大人們特意給我們送來的。” 驀地想到那幾萬兩不見的私鹽,在坐的人俱打了一個寒顫。 其中一位姓錢名東來的鹽商離開桂花巷,匆匆地回了家。腳剛踏入二門,又轉了個彎,往內書房走去,一邊走一邊吩咐,“去把太太請到內書房來。” 錢東來剛在椅上歇了口氣,錢太太就趕了過來,見錢東來一身一頭的汗,急道:“老爺也是,天大的事也得顧著自個兒的身體?!?/br> 一時命人去拿衣服,一時命人在屋角四周添上冰盆,一時命人去拿冰碗,幾個丫頭被錢太太支使的團團轉。 待錢東來換了干爽的衣服,手捧著冰碗,舒舒服服坐在椅子上,道:“好太太?!?/br> 錢太太一下子給紅了臉,嗔道:“都一大把年紀了,胡說啥呢。” 一碗冰碗下肚,渾身的燥意俱去個干凈,從頭到腳,透著股清涼。 錢東來才道:“你把人送過去了沒?若是沒,就先不忙著送?!?/br> 錢太太道:“你們沒有去請巡鹽大人吃酒,我們女眷也不好來往,還沒有找著機會送過去?!?/br> “鹽商會到底是怎么個章程?”錢太太又道,“好幾次碰到巡鹽大人的太太,我們都躲了過去。難道我們要躲一輩子不成?” “章程?”錢東來神色漸漸凝重,“富家打算把那幾萬兩私鹽的虧空栽到新來的巡鹽大人頭上?!?/br> 錢太太一聲驚呼,又趕緊伸手捂了嘴,把后半聲給吞進了肚里。 “這事咋能成?巡鹽大人這才來,那私鹽可是早就不見了影。” 錢東來敲著膝蓋,“也正是我納悶之處。” 錢太太急道:“那我們怎么辦?” 錢東來沉默半晌方道:“見機行事吧。巡鹽大人家沒有下人,那些人你多轉幾道手賣進去。” 錢太太一臉的擔憂,“老爺,我們不摻合進去吧。富家敢當著大家的面如此說,那就是有十足的把握。” 錢東來猛地拍案幾大吼,“難道我們就一直由著富家占我們家的鹽?” 錢太太給唬了一跳,拍著胸口直道:“老爺沖我發(fā)那門子的火?什么我們家的鹽?那是私鹽,私鹽?!?/br> 錢東來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聞言,頹然地坐在椅子上。 見狀,錢太太又于心不忍,軟聲道:“老爺,也別犯愁,以前怎么樣,以后還怎么樣。日子不就這樣過唄?!?/br> 錢東來有氣無力地揮了一下手,“我怕啊。那被抓的私鹽販子,富家可沒少人家手上拿私鹽,能不識得那人?說不定還是富家給告的密。我們可是有私鹽場在他手里,這么大個把柄,萬一那天,他要對付我們,就把這私鹽給捅出來,我們一家子就吃不了兜著走……” 錢太太遲疑道:“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富家沒有見過有動靜。” “是啊?!卞X東來道,“之前我還沾沾為喜,以為我們家和富家是一條繩上的蚱蜢,誰也跑不掉,富家吃rou,我們喝湯,只要富家不倒,我們家?guī)纵呑拥母毁F是有了??梢娗八禁}販子的事我提了個醒,富家說翻臉就翻臉,出手狠辣?!?/br> 錢太太又驚又怕,忍不住出聲埋怨,“老爺子走了倒一干二凈,給我們留下這么個爛攤子?!?/br> 錢家祖上是靠著販賣葛布起家,經過幾代人經營,在揚州開了個大布莊,一家子人吃喝不愁。傳到錢東來父親那代,一次看走了眼,被人拿次布替了松江布,家底幾乎全填了進去。錢老爺子田莊散心,無意中發(fā)現莊子里的湖里面竟然有鹽。錢老爺子一見,立時想了一個主意,把鹽湖獻給富家,從富家手中換些鹽引做個鹽商。錢家依仗這個翻了身,家業(yè)越來越大,跟富家的牽扯越來越深。等錢老爺子去逝,錢東來接手錢家,也是唯富家馬首是瞻。因著這層關系,上次那個私鹽販子的事,錢東來倒比外人更清楚些,連那幾萬兩的私鹽去了哪,也多少有些猜測。與之同時,錢東來給富家的手段震駭,生了唇亡齒寒之意。自此就想著如何擺脫富家,原想著攀附新來的巡鹽大人。不想巡鹽大人讓富家給下了立馬威,連個屁都不敢放,連鹽務都不敢插手,由著吳大人一手掌控,偏他自個兒不覺,還擺出一副不耐俗務的樣子。把錢東來氣得夠嗆,一連幾天飯都吃不下。 事到如今,埋怨也于事無補。錢東來強打起精神來,“走一步看一步,給周家的下人挑些機靈的,知道該怎么用雙眼?!?/br> 見老爺有了精神,錢太太舒了一口氣,安慰道:“就當一步退路吧,富家老爺也未必做到那個地步,我時常去見富太太,她對我很是親熱?!?/br> 錢東來意味不明地吱了一聲。 錢太太才出去安排人手。 錢東來抬頭望著錢太太的背影,心中冷笑,世上不乏有人為了權利富貴,連妻兒都不顧,何況他們這種本就依附于人,是別人手中隨時可拋的棋子。 周中可不知道錢東來對他的埋怨,一心只想做那悠閑的閑散官員。 吳大人恐周中花銷不夠,還特意親自送來銀子,道:“周大人,這是我們鹽務的份例?!?/br> 周中笑道:“吳大人真是及時雨,正覺得手頭有點緊?!?/br> 吳大人笑道:“好說好說,周大人有事盡管吩咐就是?!?/br> 周中也笑道:“好,好,好?!?/br> 兩人相視一笑,吳大人告辭而去。 周中回了后宅,把銀子扔給邵氏,“瞧,我這官當的舒服,天天閑逛,還有人給我送銀子?!?/br> 邵氏卻愁色滿面,勸道:“老爺,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吳大人品級比你高,怎么還送銀子給你?從來只聽說下官給上官送禮的,可沒有聽過上官給下官送禮的?!?/br> 周中哈哈哈大笑幾聲,贊道:“老婆子,有長進?!?/br> 邵氏瞪了他一眼,這么明顯的事,她能看不出來?她又不是傻子。 只是周中的日子沒悠閑幾天,蘇家上門來。 周中帶著一家子照舊在外面游玩了一天回來, 門房遞了一封帖子。 周中心中納悶,他來揚州也有些日子,除了跟幾位鹽官吃了一回酒之外,可沒收到別的帖子。 他怕是頭一位不被鹽商所待見的巡鹽御史。 周中回了屋,打開帖子一看,原來是蘇家,江寧蘇家。 周中摸著下巴想了一會,把兩淮的鹽商想了一回,沒有姓蘇的鹽商。莫非是小鹽商? 可小鹽商本就受大鹽商制約,撞木鐘也撞不到他面前來。 想來思去沒有頭緒,周中把帖子拿在手上仔細察看,雪白的雪浪紙,上面的字跡稚嫩又無筆鋒,像是初學者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