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紗縵掩下,便看不清了。 尚夫人也不想管別人的事,她現(xiàn)在只想著回家讓兒子事無巨細(xì)地描述一下,唯恐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讓人抓住小辮子。 天色漸晚,有很多商販因離家太遠(yuǎn)便早早地收攤了。 估計是兩人都沒想到一頓午飯能吃飯晚上,等回過神來又不約而同笑開。 其實兩人根本也沒吃什么,而且桌子上的菜早就涼透了,談天說地一下午,兩人肚子都有點空。 則寧吩咐和影讓店小二過來把桌子撤下重新上菜,尚錦書道:“中午勞煩兄臺破費,這晚飯,不如讓小弟來?” 兩人本來也都不是缺銀子的,不過一頓飯錢而已,則寧頷首。 “說起來你我二人都重新認(rèn)識一個下午了,兄臺還是不愿意告訴小弟姓名嗎?” 尚錦書其實早就意識到對方在誆自己了,只是一開始因為自己心虛才被一下子問懵住。其實若真的遇見過,按照對方剛開始的反問,那肯定是互相交換過姓名了的,既然如此,現(xiàn)在對自己的姓名閉口不提就說不過去了。 活了十六年,這個人真是太太太對自己的胃口了!難得遇上個見多識廣不拘小節(jié)還有風(fēng)度的,若不趁機(jī)結(jié)交,以后該找誰聊天?但是對方實在是太難搞了,難不成對方還看不上自己的才華? 想到這里,尚錦書心里一梗,從來都是她嫌棄別人的份,沒想到今天是被別人嫌棄回來了? 小郎君的表情太明顯,則寧一下子就笑出來,反問:“不是常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既然如此,那就珍惜當(dāng)下好了,何必執(zhí)著于姓名?” 尚錦書一愣:“我還道你不拘于時,怎么突然這般了?兄臺,別人的君子之交,可不關(guān)我尚九的事,我尚九從來沒有淡如水的君子之交,除非你有什么苦衷不便說出來,那可真就是看不起小弟我了?!?/br> 則寧笑了聲,又聽小郎君道:“不過看你這個樣子,可不像被追捕的逃犯,也不是敵國的jian細(xì)。我倒是覺得你家中富貴,一定出過遠(yuǎn)門,見過民間疾苦,否則心胸也不會這么開闊的。你是江南來的富紳?也不對,會試早就過了,你沒趕得上?” 尚錦書的心里就想是被貓撓了似的,反而勾起則寧的一絲惡趣味。 則寧慢悠悠道:“除非你在這頓飯前猜得出,否則那我也只能下一次告訴你了?!?/br> 小姑娘被搞得心力交瘁,到最后也絕望了,出了第一樓即將分別的時候恨恨道:“就算我這次猜不出,下次見到你之時一定在你開口前猜出來!”便忿忿離去。 則寧失笑搖頭,吩咐和影一聲讓他派個人盯著小姑娘回家,便離開了。 第45章 說實在的, 在朝中的官員有八成人都覺得太子監(jiān)政的這兩個月,過得真太漫長了。 要說以前, 皇帝上個朝都不一定按時,就不要說上朝的質(zhì)量了,皇帝都是昏昏沉沉,坐在御座上看他們爭來爭去也不發(fā)一言,有時更是撐著頭連眼睛都不睜開。再有抱負(fù)的人都會被這種連自己國家都不用心的君主都搞得心灰意冷。 之前有李慶安的打壓, 忠肝義膽的都被卸下了大半, 朝中的人也是一代換了又一代,二十年的風(fēng)氣,又怎么能是一朝被掰正的。 左右都御使、太常寺卿等人的官職一降再降, 眾臣更是不敢輕易開口。一時間朝堂安靜地幾近尷尬。 則寧冷眼看他們。連請封上奏的膽子都沒有, 又能有什么地方能用得著他們? 其實之前有李慶安在的時候,他們只是看李慶安做什么, 他們只需要附和就可以了,但是現(xiàn)在他們也每個主心骨,受太子器重的尚老太傅章御史還有大理寺卿都對他們冷眼相待, 太子又厭惡他們的溜須拍馬,想不通怎么樣才能取得太子的關(guān)心。而且他們總是感覺太子看自己的眼神越來越不耐煩,就怕回頭出什么差錯太子就把自己的官職給削了。 有的人是知道怎么討太子歡心啊,不就是定策安民嗎,這有什么難的?書上不多了去了??墒呛貌蝗菀装床烤桶嗟乜諏憙?nèi)容再擠了點字出來,滿心期待地呈上去之后,太子就直接從沒表情變成了好笑了。雖然沒說什么, 但還是心有余悸啊。 其實則寧也是一下沒憋住。這個人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是科舉考上來的吧?是哪一屆科舉是作弊沒查出來還是怎么的,這種行徑就像是沒讀過書但又想急功近利當(dāng)個速成教書先生一樣。 也是,都安逸了這么多年了,邊關(guān)有將士們拼死拼活地守著,再如人間地獄般也打不到安穩(wěn)的盛京來。只有幾處地方百姓被搜刮得尚且可以果腹,說要揭竿而起但也不至于。每天安安穩(wěn)穩(wěn)坐在衙門里不問世事,偶爾當(dāng)個瞎子聾子也可以大賺一筆,上司不管下屬孝敬,日子美妙得可以媲美天堂了吧。 能說他沒有能力嗎?也許一開始是有的,現(xiàn)在說不定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其實話說回來,他們中也有人重新振奮起來了這一點則寧確實有點欣慰,畢竟和那些依然懵懵懂懂的還沒從過年之前的那種狀態(tài)脫離出來的人比起來,實在是識趣又聰明的多。 則寧喜歡聰明人,只要是不損害大譽(yù)和他的利益,只要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無論你和誰有什么私人恩怨他也不會多管閑事。 朝中職位空缺從來沒有超過十天,更不要說空了這么多了。不說其他原因,就大殿空曠這一點也足夠讓人惶恐。雖然知道太子也不屑參考他們的意見,可這種每到太子說話停頓時的那種提心吊膽是改變不了的啊。 戶部尚書大著膽子暗戳戳去試探一下尚城那個老學(xué)究的口風(fēng),就被他吹胡子瞪眼地給噴回來了:“這是太子決定的事,你問老夫老夫就知道?” 主要是尚城也沒想到太子的意思啊。他們這些老臣,風(fēng)風(fēng)雨雨多的四十多年了,就是少的也有三十多年,皇帝在位之時就怕有jian逆作祟所以拉著老臉坐鎮(zhèn)朝堂,可也抵不住皇帝一心偏向李慶安?,F(xiàn)在李慶安這個大害沒了,太子手段非常,也有點重用老臣的表現(xiàn),按理說這是他最愿意看到的,可是老是不提攜人上來是怎么個意思? 倒不是他想要安排門生,就只是朝中空著這么久實在是難看。 有一次下朝之后被太子留下來討論一應(yīng)事宜后,藍(lán)相和想起了尚太傅只是不經(jīng)意的疑問才猶豫地開口問則寧,則寧只道:“不急?!?/br> 其實哪里不急,太常寺、軍器監(jiān)和工部,就是和沒主子的衙門啊,當(dāng)家閻王一不在,底下的小鬼就開始有動作。而且這都不算是小部門,當(dāng)家坐鎮(zhèn)的人總該有的吧。 其實人在利益的驅(qū)使下,都會有一種往上爬的潛能,他們大概是不知道,有人正在靜靜地看著他們。 被押在天牢里的人漸漸少了,他們身上的每一條枷鎖都背負(fù)的是難以饒恕的罪責(zé)。大理寺每一次呈送過來的決斷文書都會在則寧的桌案上擺一會,則寧都是仔細(xì)看過后才整理成冊事后拖高石帶進(jìn)去給皇帝過目。 可是越不到李慶安,就說明需要他承擔(dān)的就越大。 時間慢慢的流逝,則寧有條不紊地處理好土地、稅收、春耕還有部分地區(qū)饑民問題,還正在著手每月的兵器鑄造、各地水利維修、太醫(yī)院的教學(xué)。 春后水漲,也不知道年久失修的那些沒人管的壩頭還能熬幾年,而且那個時候也是傳染病多發(fā)時,萬一又是什么瘟的,有準(zhǔn)備的總好過手忙腳亂。 合上卷宗時已經(jīng)暮色四合,則寧放下筆抬起頭來轉(zhuǎn)轉(zhuǎn)脖子才發(fā)現(xiàn)有一個人影安靜的坐在下方。 已經(jīng)掌燈多時了,燭光暖光,可少年的神情是茫然的。 他不解的是,既然身為勛貴,那必定是身份超然,自是平頭老百姓所不能比。就算踏足平民之地都算他們的榮幸,拿點他們東西又怎么了?因為不記得什么時候有人和他說:“平民而已,多如螻蟻,開心時賞賜一下他們便歡欣鼓舞,煩了就責(zé)罰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最近太子皇兄讓他看的兩類書卻和他的認(rèn)知完全不同。 這么厚的《沉珂錄》,是匯集了近五百年以來的性質(zhì)極其惡劣的案件的合集,小到村戶蒙冤,大到帝王無道,一筆一劃都是藏在紙張間的刀鋒,一橫一豎都刻在眼睛上讓人目眥欲裂。大譽(yù)的律令,從來沒有人告訴他說,“即便是皇室若觸及,罪責(zé)一律等同”的說法,他聽到最多的,也不過是“你是大譽(yù)的皇子!是天下除陛下外最尊貴的,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之前所有的放肆和跳脫,無非是有這么光鮮又尊貴的身份。他以為以后的日子一直不變,就像是喻氏皇室一樣,存在數(shù)百年依然不倒。 他也一直以為自己的舅舅雖然看著讓人心里打怵了點,但總覺得自己以后會成為他女婿要娶婉婉meimei過門的,他還想過等十年二十年后舅舅老了,又膝下無子,自己帶著婉婉meimei和幾個娃娃多多上門探親來著。 可是什么都一朝被打破了。 他雖然曾經(jīng)張狂,可如今理智,本來以為認(rèn)清自己不與皇兄爭搶是最機(jī)智最有頭腦的,但還是看淺了。 就感覺自己的十六年一下被推翻,這種感覺就像是腦海中炸出的煙花,一片空白之后就是茫然無措。 則寧心里也有點心疼他。喻則明并沒有做錯什么,每個人一開始不過白紙一張,只是自他生下來之后身邊圍著的小心思的人太多。這些人里可能都是為了討這個最受皇帝寵愛的皇子歡心,而身邊的教養(yǎng)嬤嬤礙于德妃溺愛不便多管,等他長成后又是不學(xué)無術(shù)的模樣,幼時先入為主的灌輸必定在心中扎根。 則寧捏了捏手腕,走到喻則明身邊坐下,看他的眼睛有些紅,問道:“那些送去沒有注解的新書,可能看得懂?” 少年臉上霎時閃過一陣羞赧,訥訥道:“少傅每時都會給我講解。” 一開始看到的全是密密麻麻的字,全靠少傅解釋才看得懂。而且這種全然推翻自己所想的書,他當(dāng)時就不可置信并且惱火得都要把書房給拆了。 少年的情緒有點低落:“皇兄,如果我以后要是不注意騎馬踩踏了農(nóng)田,是不是還要割發(fā)謝罪啊。” 則寧失笑:“你是不是想說,若以后殺死一個人,會不會被判同罪吧?” 喻則明一抬頭,見則寧抵唇笑,又有點不好意思。 則寧看他不說話,也沒有再說什么。畢竟一個人從小到大接受的十六年的觀念,就僅憑半個月的書籍來扭轉(zhuǎn)的可能是微乎其微,他不知道喻則明心里接受了多少,亦或者一點都沒有接受,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就算心里再抵觸,身為一個皇子,也要裝得別人都看不出來的樣子。 如果是糟粕那也就罷了,自個兒祖宗們定下來的三觀這么正的律令,哪有被子孫后代帶頭作的道理。 則寧抿了口茶,就聽喻則明問:“那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科舉想要封將拜相?天天處理這么多事,害怕被砍頭被刑罰,還不如當(dāng)一個平頭老百姓過得舒心呢?他們不是圖的高人一等肆意作為嗎?” 喻則明抬頭看則寧,目光中還有一絲傷心:“我以后真的不能娶婉婉meimei了嗎?” 第46章 則寧不答反問:“那些書你都看完了嗎?” 喻則明點頭:“看完了?!?/br> “那你能在我面前說多少?” “可以大概地說個七七八八。” 又不是全文背誦, 少傅的講解也很有趣,拋開一切因素不談, 比之市井賣的畫本子都引人入勝大快人心,也沉重的引人思考的多。 則寧攏了攏袖子,淡淡道:“好了,你現(xiàn)在可以說了?!?/br> 喻則明猛抬頭:“說什么?” “不是你要來的承諾?”則寧好笑,“你不想你的婉婉meimei了?” 少年的臉滿滿漲紅, 囁嚅道:“我……” “我”了半天, 少年才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閉了閉眼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我有點不想了……” 則寧沒有聽清,繼續(xù)道:“開始吧?!?/br> 少年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則寧:“皇兄, 如果, 我是說如果,如果沒有我, 或者我不喜歡婉婉meimei,義安侯府被抄后,按照該判的罪名, 她以后會怎樣?” 喻則明的語言有點凌亂,可能他現(xiàn)在的思維也是這樣的。 他和婉婉meimei青梅竹馬,雖然不知道為什么舅舅老是看不上自己,但是并不能影響他對表妹的情意。他想著以后娶了婉婉meimei,就算做不到父皇對母妃那樣的百依百順,最起碼也會舉案齊眉。 自從他懂得人倫后,一直都是這么想的。 可是就是沒想到舅舅犯下了這么滔天的禍?zhǔn)? 連累的整個義安侯府都難逃罪責(zé),整個朝堂沒人敢賣他的面子,就連皇兄也難見一面。什么變故都出于一夕之間。 可能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他以為自己會為了婉婉meimei努力爭取減輕舅舅的罪責(zé),可是…… 他怎么變得有點涼薄了? 耳邊是太子皇兄清清淡淡的聲音:“現(xiàn)在李慶安的罪責(zé)還沒有完全記錄在案,不過依照他現(xiàn)在已有的,按大譽(yù)律法連坐,家中女眷重則處死,輕則流放或以充軍妓?!?/br> 少年的指尖泛白,依然低著頭。 則寧頓了頓,雖說不能完全看得出他的想法,可也大概能猜出個一二來。少年的心思,果然淺淡不定。 天色漸晚,則寧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回廊上的宮燈已經(jīng)亮起。他示意身邊伺候的小成子去給皇后那里遞個話,看來今天是不能到涌泉宮去陪母后用膳了。 正要吩咐宮人擺晚膳,就聽身邊的少年低低問:“那皇兄,就別人說的,我舅舅一家已經(jīng)引得民怨哀鳴了,若是放過婉婉meimei,那豈不是對別人不公?” 則寧站起身,也示意喻則明起來,兩人走出書房,慢慢往用膳的花廳去。 東宮的回廊不似觀賞的園林那般雅致,但是莊嚴(yán),就算不守規(guī)矩如喻則明,走在這里也不禁挺了挺脊背。 則寧道:“你是大譽(yù)的皇子,則明,你知道這個身份代表著什么嗎?” “什么?” 則寧停住腳步,轉(zhuǎn)頭看他:“是尊貴,是特權(quán)。” 喻則明一愣。 “你所擁有的,不僅僅是你現(xiàn)在所揮霍的這么多而已?!眲t寧繼續(xù)走,“你揮霍的不過是錢財與被尊重的身份,但是你手里的特權(quán)也可以改變別人的命運。做得好的,底下的人會覺得你是非分明,做得不好,他們也敢怒不敢言,因為你站在這個國家的頂端。” 則寧說出這些話一點都不后悔,他并不是要教壞喻則明做什么,只不過用一個不輕不重的罪犯家屬來教會喻則明看待事物的理性,他覺得是一件劃算的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