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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古時候那些愛情在線閱讀 - 第74節(jié)

第74節(jié)

    歷世多年,黃碩從來灑脫自在,從容曠達(dá),但此時,她卻自心頭涌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難道不論怎樣,都無濟(jì)于事?

    孔明,如今已年愈四旬……至今無子。

    依時下風(fēng)俗,那怕家門再清正,族訓(xùn)再嚴(yán)苛的十族,子弟四十無子,也當(dāng)納妾了。

    納妾?想到這些,黃碩有些脫力地坐在了案邊香蒲葉織成的茵席上,倦極一般靜靜闔上了眼

    其實,在當(dāng)年最初允婚之時,她便對自己今后的人生有過種種臆測,甚至不吝以最壞的可能來作打算,其中……便包括應(yīng)對丈夫的姬妾美人。

    在她自幼所受的閨訓(xùn)中,妾通賤流,不過是男子們豢養(yǎng)取娛的玩物而已。身為衣冠望族的士家貴女,不應(yīng)紓尊降貴,同姬妾之流爭寵置氣。曲盡和敬,敦睦大度乃是女子美德。

    而妒忌則犯了七出之條,論理,可以休妻。

    她自幼骨子里便有些離經(jīng)叛道,并不認(rèn)同這些閨范誡條,但,在允婚之時,卻是對可能面臨的情形,做了打算……那時候,十七歲的少女,以為這些事情自己可以淡然處之。

    莫論丈夫的姬妾或者庶出的子女有多不討喜,可身份怎么也逾不過她去。她自己閉居一隅,詩書琴棋,種草蒔花,終日過得愜意自在就好……其他的,又干她底事?

    她的生活是自己的,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隨天外云卷云舒,寵辱不驚,去留無意。丈夫納姬妾養(yǎng)美人,只要沒有混帳到寵妾滅妻的份兒上,又會擾到她什么?

    少年時的黃碩,是一個極有主見,同時也十分淡漠的人,即便決定嫁為人婦,也從來不覺得旁人可以左右她的人生。

    而此刻,面對著眼前種種,明知自己最理智的做法,便是擇一個柔順卑恭的平民女子為丈夫納妾,可……

    這個人,是孔明呵!是當(dāng)年新婚,便兩心相許,琴瑟相偕的孔明;是七年長別,千里傳書,終得相聚的孔明;是十載廝守,風(fēng)雨同舟,自己寧愿棄了所有死共與同的孔明……

    這些日子以來,她在心底試圖說服自己一千一萬遍……終究是,做不到!莫論如何……也做不到!

    黃碩狠狠閉了閉眼,靜靜跽坐在案側(cè)茵席上,一動不動,許久許久……

    ※※※※※※※※※※※※

    孔明跽坐西窗的幾案前,案頭是一尾未上弦的烏漆桐木琴,他正執(zhí)了纏絲葦管的兔毫筆,蘸了淺碧色的彩漆,在琴首岳山處髹著漆畫,隨著柔軟的兔毫細(xì)筆一點點勾勒,幾株葳蕤的蘭草便生動地躍然筆下,菁葉狹長,綠郁如碧……

    黃碩就斂衽跽坐在他身畔,靜靜看著這琴著岳山處這幅欲將成形的宛然生動的蘭草圖,眸子帶著恬然溫暖的笑他前些日子說要為她制一尾琴,而后便尋了上好的倚桐,斫木刨底,鉆孔系徽……近幾日琴身完工,終于開始髹漆了。

    她知道這人兼學(xué)百藝,不止曉暢詩書,于篆書、草書、八分書皆造詣頗深,且諳于弈棋,妙筆丹青。甚至,于制琴制墨這些也是技藝拔俗,當(dāng)初新婚之時便曾制了一尾連珠式的七弦琴予她。

    時隔多年,再次見他斫琴髹漆,一時間心神恍然……仿佛又回到了當(dāng)年荊州南陽那個坐落于幽篁修竹間的小院,中庭云丘竹的涼蔭下,他攬衣跽坐,橫琴膝頭,凝神垂目,執(zhí)了雕刀一筆一劃地在琴首處鏨下“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八字婉通古雅的篆字……

    星移斗轉(zhuǎn),光陰暗換,但眼前此人此情此景,仿佛全然淡化了十余年間歲月的痕跡,安然靜好,一如當(dāng)年。

    那廂,凝神執(zhí)筆的孔明已繪畢了蘭葉,又換了支細(xì)筆蘸了白漆,開始工筆細(xì)繪蘭花的花瓣,他澹然的目光那樣柔和,隨之落下的墨跡筆致淡雅細(xì)致,暈染出一個含露半綻的雪白苞兒……

    “丞相,屬下有事需稟?!闭藭r,門外有侍從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微微打斷了黃碩的思緒。孔明已繪畢了琴首處那幅蘭草圖,順勢擱了筆,向她微微笑著示意。然后攬衣起身,向門邊走去。

    “何事?”他神色平靜,語聲清醇而凝定。

    “是江東那邊左將軍的書信?!笔虖墓е?jǐn)?shù)胤钌狭艘恢缓谄嶂炖L的鶴紋木函。

    黃碩聞言倒是怔了一怔,左將軍?孔明的長兄諸葛瑾。

    那這信……是家書?

    “嗯,且退下罷。”孔明抬手接過了信函,微微頷首。

    “諾。”侍從恭謹(jǐn)?shù)仡I(lǐng)命而去。

    孔明啟開了木函,自其中取出了一卷帛書,而后邊走邊展了開來黃碩有些意外,他這般心急,難道是什么要緊的大事?

    果然,孔明只一眼掃過那絹帛上的內(nèi)容,眸子里便融融地漾開了幾分笑意這人自拜相之后,人前多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即便是在家中,像此刻這樣七情上臉地高興,也是許久沒有過了。

    那家書上……究竟說了什么?

    ☆、  第113章 諸葛亮與黃氏女(十七)

    黃碩心下不由有些好奇起來。

    正出神間,孔明已幾步走到了她身畔,一面將那方帛書遞予她遞了過來,一面溫聲開口道:“阿兄膝下有二子,長子阿恪,次子阿喬,我都曾見過,皆是十分聰靈穎悟的孩子……你見了定會喜歡的?!?/br>
    黃碩聞言,幾乎瞬時間聽懂他言下未臻之意,一雙眸子神光滯住,仿佛又什么都不明白似的,怔怔看向他——

    四目相對,孔明仍是溫然帶笑:“上月,我去了一封家書,與阿兄商議將阿喬過繼到我們夫婦膝下。”他目光落向了她手中那卷她還未及細(xì)看的帛書,笑意更深了些“這是阿兄的回信。”

    看孔明的神色,想必是他家兄長應(yīng)允了。

    “東吳大帝孫權(quán)近日便會遣阿喬出使蜀地,而后便過繼到我名下,日后,那孩子承繼我的這一脈香火了?!?/br>
    看著怔怔然不可置信的妻子,孔明神色愈發(fā)溫和暖然:“阿喬如今已是十多歲的年紀(jì),已不用在衣食起居上費多少心……不過需我平日抽些時劍督導(dǎo)他學(xué)劍學(xué)書罷了?!?/br>
    “我們夫婦已是四旬年紀(jì),若真養(yǎng)個新生的稚兒,不知會多少cao勞辛苦,如此倒是全然免了?!彼行┩嫘Φ乜聪蛩?,溫和的目光里多少默契“阿碩一向為照料我的細(xì)務(wù)已十分辛苦,近一二年政事總算順?biāo)炝诵?,我們倆兒也該好好享享清閑才是?!?/br>
    黃碩只怔怔看著眼前這雙澹然帶笑的溫暖眸子,一股熱意幾乎自心頭涌到了眼角,伴著濕熱的液體要流出來一般……

    “你何時……做的決定?”黃碩開口,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音竟有微微的澀意,仿佛哽咽。

    ——多少年來,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般失態(tài)動容過。

    孔明靜靜看著妻子,神色安然,目光極為溫和“早年間,因我為一己私心,所以新婚長別,聚少離多……彼此錯失了最好的辰光。若說過錯,這也是我的錯?!?/br>
    “何況,人生一世,豈能事事無憾?”說到這兒,他的神色溫和里另透著一份洞徹世情的從容霍達(dá)“既然命定子女緣薄,何須勉強(qiáng)?”

    他這樣平靜地溫然帶筆同妻子說著心事,清醇的語聲近乎有些令人心安的力量——

    “此生,賢妻如此,相偕伉儷,半世廝守,已是蒼天眷顧……當(dāng)知惜福?!?/br>
    孔明走近幾步,將妻子的手握在了掌心,十指相扣,親近默契一如當(dāng)年。那雙手早已不復(fù)少女時的柔潤細(xì)膩,卻有著令人心安的溫度。

    ——阿碩,你從來不愿因任何事為難了我,我……亦然。

    初,(諸葛)亮未有子,求(諸葛)喬為嗣,(諸葛)瑾啟孫權(quán)遣喬來西,亮以喬為己適子,故易其字焉?!度龂尽ぶT葛亮傳》

    ※※※※※※※※※※※※

    建興四年(226)年六月,成都,丞相府。

    時令正是三伏,正午熾熱的驕陽透過糊綺的菱格窗照進(jìn)了屋子后已只余模糊的一些微光,室中竹榻竹幾,又鋪了潤青色的流黃簟,看上去便透了十分涼意。

    盡管如此,身著一襲輕薄細(xì)紗襦裙的黃碩,跽坐在案前執(zhí)著一卷《尹文子》。但仍是覺得有些悶沉,莫名就一陣昏昏然的倦意襲來,她微有些無力地以手支頤,半倚在了案頭,但渾身卻是愈發(fā)昏沉了起來,就這么蒙蒙昧昧地幾乎要睡了過去。

    孔明進(jìn)了室中時,正看到妻子倚著書案倦然欲憩的情形,他不禁快走了幾步,來到她身側(cè),伸手?jǐn)堉珙^讓她輕輕靠在了臂彎里:“困了么?我抱你去榻上睡?!?/br>
    ——近日她似乎十分易疲倦,連晨起的時辰都較平日晚了些許。

    黃碩被他半攬入懷中后便醒了,眸子里仍帶了幾分惺忪,微微含糊著道:“大約是夏日天長,這些日子又格外悶熱些,所以乏了罷。”聽語氣,有些不以為意地道。

    但孔明行事一慣審慎,哪里容她這般疏忽?所以果斷地即刻便遣人請了醫(yī)工過來。

    老醫(yī)工為黃碩探脈,三管手指搭在右腕間,卻是沉吟半晌,凝著眉頭沒有動靜。

    就在孔明神色終于失了往常的從容,幾乎帶上了幾分焦切的時候,老醫(yī)工有些沉嗡的嗓音終于清晰地響了起來——

    “想來不會錯了?!彼K于篤定地開了口,之訝異的目光里此刻帶著些慨嘆“脈往來流利、應(yīng)指圓滑,如珠滾玉盤之狀……這是實實在在的滑脈!”

    “老朽在這兒向丞相同夫人道一聲喜,夫人有身……已近三月了?!?/br>
    ——她……有了身孕!

    因為太過錯愕,黃碩和孔明聞言竟是雙雙愣了一愣,片時后方才緩緩回過神來……黃碩有些不可思議地三指搭上了自己的右腕,卻因指尖微微發(fā)著顫,連脈都無法探準(zhǔn)——

    一向從容淡若的孔明,此際竟比妻子回神還要晚些,他微怔的眸光漸漸涌上不可置信的錯愕與喜悅,而后攬衣起身,鄭重其事地朝著眼前的醫(yī)工施了一禮——

    一慣澹和從容,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這般大禮,受寵若驚老醫(yī)工簡直有些惶恐地連退了幾步。迭聲道著不敢,而后很快領(lǐng)著藥童告辭而去。

    黃碩仍有沒有探準(zhǔn)腕脈,搭在腕上的手卻被另一只頎長秀勁的手掌覆上,帶著熨帖人心的暖意——

    “阿碩……”他就這樣擁了妻子入懷,帶著極溫和的笑,低聲昵語道“你喜歡小女兒還是小郎君?”

    語聲入耳,仿佛之前所有的驚詫、喜悅、張惶、不安,全都渙然而散,整個世界惟余擁著她的這份溫暖安然。

    依時下的風(fēng)俗,女子孕期的講究極多,光飲食方面便要留意“食飲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且忌食蔥姜、兔、山羊、鱉、雞鴨,民間相傳一旦誤食,胎兒便會殘病。

    此外,要恪守著“席不正不坐,非正色目不視,非正聲耳不聽”等一眾規(guī)矩。

    連平日閑暇取娛也頗多忌諱,譬如不能使喚侏儒,也不要看猴戲之類,以免腹中胎兒受其影響……總之,黃碩可以想象得出自己日后的生活會怎樣乏味。

    但,自那之后,孔明除了令醫(yī)工每日都來為妻子請脈之外,自己也幾乎花了所有暇余時間,伴在她身邊。伉儷二人品棋撫琴,談詩論畫,孔明甚至?xí)r常親自掃了竹葉,取了竹露來為妻子瀹茗烹茶……

    在這樣的悠閑愜意之中,時間過得似乎分外快些,展眼便是一載辰光。

    建興五年春,黃碩涎下一子,名瞻。

    ※※※※※※※※※※※※

    七年之后,成都,丞相府。

    這一年的冬寒格外久些,己到了正月初春,還紛紛揚揚地落了場細(xì)雪,檐下垂掛的晶瑩剔透的冰棱還未化,庭中花木素裹,萬樹銀樹,宛然冰晶粉碟的一個玉做人間。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yuǎn)。夫?qū)W須靜也,才須學(xué)也,非學(xué)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xué)……”七八歲的稚童一襲玉色鑲白色毛緣的復(fù)襦衣,配同色綿厚的布绔,身姿端正地跽坐在正堂竹青色的氈席上清聲誦讀。襦衣絨絨的白毛緣襯著他雖帶了幾分圓腴的嬰兒肥,但仍舊軒眉水唇,與父親十分肖似的容貌,愈發(fā)顯得俊逸明秀。

    此刻,那帶了幾分稚嫩的清脆嗓音自正堂一直遠(yuǎn)遠(yuǎn)傳向庭中,字字落音,瑯瑯入耳。

    黃碩坐在一旁臨窗的竹幾邊含笑看著,不一會兒,莫名神色就有微微的恍然……孔明像阿瞻這般年紀(jì)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稚氣樣貌?也會這樣在冬日雪天里擁著炭爐,裹了綿衣在堂前背書……

    這是她和孔明的孩子,是他們彼此的生命融合與血脈的延續(xù),即使日后他們生老病死,永遠(yuǎn)地從這個人世消失,但他們還有這個孩子,她有著同小躚肖似的輪廓眉發(fā),有著同他一樣的眼,這一切會隨著她一代代地傳下去……這也就是血緣的神奇之處,它是這世間最牢不可破的牽系與羈絆……

    “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fù)何及!”小小的稚童終于誦畢,烏靈的雙眼不由有些期待地向一旁的母親看去,發(fā)現(xiàn)她正徑自出神。

    稚童不由微微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而后攬著衣袍起了身,蹬蹬幾步跑上前去:“阿母,阿瞻背過了?!?/br>
    黃碩看著小人兒走到了眼前才不由回神,微微笑著替他理了理鬢發(fā),將散落的幾絡(luò)發(fā)絲順進(jìn)衣領(lǐng)里,一面柔和地溫聲問道:“竟全篇背下了么?”

    “嗯!”稚童重重點頭,一雙烏靈眸子里透著說不出的得意。

    黃碩看著眼前稚童與父親逼肖的容貌,卻是多少慨嘆——這孩子確如孔明所言,少具夙慧,天資穎悟。

    ☆、第114章 史書里的真相

    【諸葛亮】

    一、姓名

    諸葛亮,字孔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