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這兩棵辛夷是黃碩去年秋天植下的。 孔明時常夜間讀書,日子一久難免勞身傷眼,而辛夷主五臟,久服有下氣輕身,明目益壽之效。所以她便種了這兩株小樹,打算將來采花制茶,與他烹了飲用,好益氣養(yǎng)身。 去年瑞雪宜時,今歲六月的三時雨又分外豐沛些,所以這辛夷抽條頗快,照眼下這個長勢,明年春想必便能開第一茬兒花了。 打量著長勢喜人的兩株小小辛夷樹,黃碩眸子里不由微微漾開幾分淡暖的笑意。 今日是秋分,依時下習(xí)俗,今日當(dāng)以犧牲祭社,而余下的胙rou分贈鄉(xiāng)里周族??酌鹘袢找辉绫闳レ羯缌?,如今應(yīng)該是正在走訪鄰里罷……想到這兒,她不由憶起了另一樁事。 黃碩抬眼看著身畔幾竿翠竹,既而順手折下了一段竹枝。她一片片摘凈了竹葉,置于掌心。而后微微闔上了眼,向上拋擲。霎時間翠葉翻飛,蹁躚而下,俯仰無序地落了一地。 黃碩這才睜開眼,斂衽在一地散落的竹葉旁蹲下.身來,仔細地點著,俯葉幾片,仰葉幾片…… “不需點了,我方才在社祠中,已剪了桐蛤占過了,明歲乃是豐年?!币坏览蕽櫆睾偷恼Z聲,就這么帶了微微笑意響在了她身后。 “不過是行行時令罷了,郎君卜過了便要管著我么?”仿佛小孩偶爾頑皮被大人逮了正著一般,她試圖掩飾似的不屑地輕聲了笑,一雙潑墨般純澈靈動的眸子正對上他的眼。 依時下的風(fēng)俗,社祭之后,最重要的便是占卜。在社神之前,折了竹枝或者用桐葉剪作小蛤,以占來年的豐儉,以半俯半仰者為吉。 他們二人其實并不大信卜蓍之事,但卻敬畏天地,于祭祀上向來不曾輕忽。 “是孔明失言,且與娘子陪禮了?!彼路鹂v容一個偶爾撒嬌的孩子般,語聲溫和,眸子里帶著些許無奈的笑意。 那廂的女子看著他這副模樣,卻是忍俊不禁這人一慣正經(jīng),做出這副無奈情狀真是分外有趣。 成親一載有半,她的性子非但未收斂,反倒是更隨性自在了幾分……大約,是這人一慣縱著罷。 日陽漸漸熾熱,連竹蔭也不復(fù)初時的涼爽了,二人便相偕進了屋,在前院的側(cè)室中擺了棋枰,對坐手談起來。 前院的側(cè)室西窗外亦是一叢云丘竹,一眼看去,幽篁送碧,偶有清風(fēng)徐來,疏疏竹影橫窗,映在室中坐席之上,涼生青簟,一派靜謐安然。 圍棋最初創(chuàng)于堯帝,據(jù)先秦典籍《世本》記載,“堯造圍棋,丹朱善之?!?。 因為堯帝之子丹朱性行莽撞,不易拘束,所以做為父親的堯帝,便仿著獵捕之法,以博石為黑棋白子,以磨礪其心性。 春秋戰(zhàn)國,圍棋盛于兩千余年,秦時式微,而東漢中期又重新興盛起來。因其格調(diào)高雅,奧妙無窮,?,F(xiàn)靜謐玄妙之境界,所以盛行于士人之間。 青石棋盤之上,縱橫十七道,白棋黑子一步步成局,正值酣戰(zhàn)他們二人時常對弈,孔明的棋風(fēng)穩(wěn)若審慎,格局嚴(yán)謹(jǐn),總是步步籌謀而后一擊決殺。黃碩卻是靈巧機,時常出其不意,而后多有奇招。 所以常常一局棋下了數(shù)個時辰也難分勝負,最后,孔明提議索性二人制一卷棋譜,將這些難解的玲瓏局都記敘下來,閑時遣興也頗為有趣,黃碩亦欣然應(yīng)允翰墨知交,琴棋良友。 所謂幸遇知己,大抵莫過于此了罷。 小閣幽窗之間,正是弈棋至酣,二人皆凝神注目之時,外間傳來童子叩門之聲。 “何事?”孔明并未分神,只淡聲問。 “有客來訪,自稱姓劉,單名備,復(fù)字玄德?!蓖忾g童子帶了幾分稚氣的語聲傳了進來,清晰入耳。 手上那枚白石棋子似是一滯,青年的神色微微凝了一瞬,而后語聲卻未稍緩:“去回劉將軍,今日主家訪友未歸,且多涵容。” “諾。”外間的童子恭謹(jǐn)應(yīng)道。 ※※※※※※※※※※※※ 次日,又是隅中時分,那位劉玄備將軍如期而至。 “先生今日入山覽勝,仍是未歸?!蓖訉⒃缦扔浐玫恼f辭拿來應(yīng)客。 主客身邊的黑面武人和長須將軍臉色都不好看起來,但他仍是神色不改,歉然道:“是在下攪擾,明日再來拜訪。” 黃碩與孔明跽坐在棋枰前,透過疏窗竹影,隱約看著那個年近半百,當(dāng)?shù)闷鹚麄冮L輩的男子謙和執(zhí)禮的模樣,她不由微微凝了眉折節(jié)下士至此,也是亙古少有了。 而那廂的青年,卻只凝目靜靜端量著一局弈棋,神色許久未動,溫靜雋致的面容在光線幽謐的室中愈顯清華,但神色太靜,一雙眸子如何也看不分明。 第三日,劉備再訪,終于見到了諸葛孔明。 而后入室相談,論天下大勢,軍政時局,從隅中時分一直到了日暮。 三顧成佳話,一對足千秋。 許多許多年后,這拜訪,這相談,都被演繹作了精彩曲折的故事,家喻戶曉。 而那個躬耕隴畝之間,卻懷經(jīng)天緯地之才,凡君主三顧茅廬方得相見,隆中千言對策針砭中原時局的傳奇士子,便成了天下讀書人高山仰止、心向往之的楷范。 但,建安十二年,他們初見的這一日,黃碩卻是在一堂墻之隔的側(cè)室中靜靜坐了良久,目光無意識地落向窗外的疏疏筠竹,許久也沒個定處……孔明呵孔明,你當(dāng)真不求聞達么? ☆、第105章 諸葛亮與黃氏女(九) 三日后,清晨時分。 用過了朝食,二人依例坐在庭中,臨風(fēng)煮茶。孔明生了紅泥火爐,將秋日掃落的枯黃竹葉在爐下燃了,竹露清馨,滇黑的茶團一點點碾碎,而后入姜、橘等調(diào)味,不一會兒,便有清郁的茶煙攜著高香裊裊而起…… 紅泥爐上水沸三遍后,他取了木勺汲出茶湯,緩緩斟入竹盞之中,姿態(tài)矜雅,水聲潺潺宛若樂律。 “竹葉烹茶乃是雅事,無琴未免單調(diào)了些……孔明,我撫一曲與你聽可好?”她忽然開了口,清越已極的語聲里帶了些笑意。 他神色有些莫名,卻習(xí)慣了她偶爾的意外之舉,所以只是溫和地點頭以應(yīng)。 黃碩身邊的侍婢領(lǐng)命抱了琴來,那是一尾連珠式瑤從,桐木烏漆,素絲五弦,清晰可見的古舊梅花斷。 黃碩斂衽,就這么不拘不束地席地跽坐下來,橫琴于膝,皙白纖指隨意一劃,流瀉出一串錚錚泠音。 隨手調(diào)過了音,她垂眸,抬手緩緩拔弦,輕勾淡抹,倚琴曼聲而歌,嗓音清越,玲玲入耳——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 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br>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 他聽到此處,驀地抬眸看向?qū)γ娴呐?,她只連托吟弦,眸光隨著琴音漾動—— “齊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 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 孔明聽罷這一句,一向澹然從容的人,驀地眸光驟然波動起來,而后只凝目怔怔看向她,卻正對上那女子潑墨般靈動深遠的一雙眸子,此刻,洞明而了然…… 是呵,她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 自那日劉玄德走后,他看似與往常無異,但走神發(fā)怔的時候卻比之前多了許多——這樣性子穩(wěn)若,從容不驚的人,究竟是怎樣的猶疑難安,才令得他心神恍然,舉棋不定。 其實,他早已是起了意的罷。 而令他猶疑難安的,恐怕是如何向她開口罷? 時逢亂世,戰(zhàn)火連綿,中原大地上處處紛亂,離開了荊州,誰知會遭遇怎樣的艱難,歷經(jīng)多少險禍?而這天下,又有多少像他一般心懷抱負的年輕士子擇主而隨,最終……死于爭伐戰(zhàn)事,死于同僚構(gòu)陷,死于主上猜忌。 他這一去……前途未卜。 而她,定是不能與他同行的。那,若等,她又要等他多久呢?一年半載?三年五載……或者,十三年,十五載?亂世之中,苦守家宅侯著夫君歸來,一等十?dāng)?shù)載的,幾曾少過? 所以呵,若有一線希望,她怎么會愿意他走? 二人共制的棋譜才只完成了小半,他為她新斫的那尾桐木琴才上弦,她手植的那兩株辛夷到明年春才開花…… 可此時,她一曲琴歌表意——她,愿讓他走。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不入世進取,一展所學(xué),博得他心中所求所愿。既有凌霄之姿,又何肯斂羽收翼,終老于山野? 我怕,待到華發(fā)暮年,你會后悔今日的選擇。所以,我索性替你做了決斷。 “孔明,你的行囊,我前日便開始打點了,若你愿意,明朝便可起行。”她語聲極為清越,眸光清潤柔和。 “至于家中,不必憂心,我自會料理妥當(dāng)。你的書閣會每半月掃一次塵,那套棋子我會時常自弈,不令閑置。還有這幾株辛夷,明歲便能開花,我會蒸了花制茶,挑最好的茶團予你留著……” 若來日你衣錦榮歸,我備著花茶醇釀為你慶功;若你功業(yè)無成,那,這南陽隆中,總還有一個賢惠的妻子,一個溫暖的家在候著你歸來。 他看著妻子,神色幾番急劇起伏,最終竟一時哽咽,只怔怔與她對視,良久語凝。 黃碩心底里劃過絲觸動……其實,這世上,不論再艱難的決斷,也不過取舍。 而眼前這個人……她莫論如何也舍不得。所以,愿意以自己的一生作賭,成全他的意愿。 ※※※※※※※※※※※※ 建安十九年,暮春三月,南陽隆中。 兩樹并種的辛夷迎著清晨的陽光綻得爛漫,粉白的花朵兒繁開滿枝,沾了晶瑩露水的花瓣兒在晨陽下微微泛光。黃碩立在樹下看著一樹繁花,眸子里有微微的笑意。 如今這樹,已長了兩丈多高……齒輪已是八歲,他離開,也是七年了。 自從他離開之后,幾間之間,陸續(xù)關(guān)于他的許多事情,竟都成了眾人交口爭傳的奇聞,巷陌皆知。 建安十三年,初出茅廬,在劉備兵敗之際,臨危受命,結(jié)成孫劉之盟,而后與曹cao戰(zhàn)于赤壁,大破曹軍,居功至偉——這一年,他只二十七歲。 同年十二月,在赤壁之戰(zhàn)后,助劉備平定荊南四郡,被任命為軍師中郎將,住于臨烝,督令零陵、桂陽、長沙三郡,負責(zé)調(diào)整賦稅,充實軍資。 建安十六年,益州牧劉璋派法正、孟達請劉備助攻張魯。他便與關(guān)羽、趙云等入蜀助陣,留關(guān)羽負責(zé)荊州防務(wù),分兵平定各郡縣,與劉備一起圍成都。至建安十九年,劉璋投降,劉備入主益州 ……… 當(dāng)年那個躬耕隴畝,不為天下所知的青年士子,短短數(shù)年之間,已是名聞諸侯,飲譽中原。 仿如囊錐脫穎,鋒芒嶄露。 想到這兒,她眸光不由落在了樹下小竹幾上那厚厚一摞絹帛間,那人清雋軒峻的字跡落入眼中……七間的家書,任是絹帛輕薄,也積得幾乎滿了一篋。 自他離家起,書信便未曾斷過。有時一旬,有時半月,現(xiàn)下戰(zhàn)亂,驛亭傳舍許多已廢置,所以都是軍中將士送來……千里傳書,天曉得他是費了許多工夫? ☆、第106章 諸葛亮與黃氏女(十) 這些書函,看得出許多都是倉促之中匆匆書就,那人一慣端斂清雋、筆力遒勁的字跡竟帶著些微潦草……不難想象他落筆之時的情形是何等急迫,甚至險惡。但即便這樣,整整七年間,卷卷絹帛自夏口、柴桑、臨烝、蜀州……他所走過的每一個郡縣陸續(xù)送來,從未間斷。 長時數(shù)卷千言,短時寥寥片語,總是先報平安,這人呵,從來就是這般的細致妥帖。 每一卷她都反復(fù)逐字細閱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按著月份細致地收進竹笈中,閑暇時候便拿了出來,坐在庭中辛夷樹下,細細從頭一卷卷翻看……往往一遍看下來,便消磨了整日的辰光。 此時,黃碩便是斂衽跽坐在花蔭下的竹簟之上,自擱在小幾上的那只竹笈中取出了十余卷來——這些都是建安十三年時,他受命到柴桑,會見孔權(quán)時的家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