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jié)
“舅姑,阿綏她……”而此時,一向恭謹婉順的陰氏,終于在幾番躊躇之后,咬牙開了口,神色是那張端麗面容上罕見的決然與堅定。 “祖母,阿綏愿意?!笔龤q的少女卻在這一刻忽然開了口,阻了母親接下來的話,而后鄭重其事地看著祖母,沉靜而清晰地道“此事,悉憑祖母做主?!?/br> 她一直都想著多留心政事朝局,好為父兄添些助益。其實,哪里還有一個身在宮闈,且得圣眷的meimei更好的助益呢? “唉……好孩子?!崩戏蛉丝粗矍爸蓺馍形赐时M的孫女,低低一聲嘆息,眸光也帶出幾分心疼來這個孩子,從來就是再明理,再懂事不過的呀。 永遠四年冬,天子劉肇依制選妃,護羌校尉鄧訓(xùn)之長女鄧綏入選。待次年仲春,方可入宮。 但,那個時候,誰也不會想到,一切的夢魘會來得這般猝不及防。 永元四年冬,護羌校尉鄧訓(xùn)病歿于隴西,終年五十三歲。 噩耗傳來之時,正在指點兩二女兒針黹的陰氏當場暈厥了過去,而老夫人亦舊疾復(fù)發(fā)……闔府上下,哭聲匝地,惶亂作一團…… 因為病死于任上,所以鄧訓(xùn)的遺體尚在隴西,只簡單收殮,并未下葬。身為長子的鄧騭聽聞噩耗的次日便啟程,三個月后,扶棺歸京。 鄧訓(xùn)的喪禮是由鄧府的老夫人親自主理的,年過七旬的垂暮老人,拖著病骨支離的身子,面容憔悴地一樣樣安排兒子的喪事,過問每個細處,指點每個儀式,仿佛要將所有的精氣神統(tǒng)統(tǒng)耗在這件喪事上……偏執(zhí)而嚴苛。 直到終于入土安葬,鄧府之中仍是一潭死水般的哀沉闐寂,終日不聞什么動靜。 直到這一日,十三歲的鄧綏,一龍縞素,長跪于母親面前,字字清晰,道:“阿母,我要為阿父服三年之喪?!?/br> “咣當……”鄧氏手中原本欲遞向女兒的那只青銅鳥篆文盞就這么失手摔落于地,盞中的酪漿四散飛濺,淌了滿地。 ………… “舅姑,你說這可如何是好?阿綏這孩子,她怎么這般想不開……”陰氏在老夫人面前哭得幾乎哽咽難言,雙目是泛紅的浮腫,將那一雙原本與女兒如出一轍的翦水明眸掩了光彩,幾乎憔悴得黯淡了所有顏色。 時下,依禮俗,父親過身,兒女需行喪,但多數(shù)人家只是數(shù)月時間,長些的也有一年之期,至于服喪三年……這是絕少見的。 行喪時,條件極為苛苦,要孝子在父親墓旁建“服舍”居住,日日著喪服,飲食無rou,淡食無味,不行房,無歌舞……這般的日子,任是壯年男子熬下來也是形銷骨立,而況阿綏她一個弱質(zhì)女兒家? 陰氏看著眼前雖面色較先前似乎蒼老了些,但依然眸光深銳的老夫人,神色間帶了多少乞求……一直作為依靠的丈夫已經(jīng)不在人世,兒女尚未成年,這世上能做她主心骨的,便是這位一向剛明決斷,處變不驚的舅姑了。 “我曉得阿綏孝順懂事,可行喪三年……那是一輩子傷身落病的事兒吶,這孩子怎么這么傻?”她淚落潸然,哽著聲哭道,多少不解,多少疼惜。 鄧家老夫人眸光里帶了沉沉的哀意,看著從來莊重端麗的兒媳,眼下涕泗交橫的憔悴狼狽,繼而想到那個決絕做了決定,不肯移志的孫女兒,心底里盡是嘆息 阿綏哪里是傻,分明再聰明不過呵。 “莫哭了,”她看著兒媳,語聲柔和里帶著安撫“阿綏是個好孩子,一向都極有主意,這一回……只怕你勸不住?!?/br> “這種事……這種事怎么能任她小孩子家胡來呢?”陰氏的語聲哭得已帶了幾分啞意,聽著這話,不由抬眼看著舅姑道“阿綏她年紀尚小,定是不知其中厲害?!?/br> 見兒媳這般,老夫人似乎終于有些苦笑,而后神色鄭重了起來:“你以為,阿綏當真是年紀小所以不懂事么?” ☆、 第88章 漢和帝與鄧綏(七) “莫哭了,”她看著兒媳,語聲柔和里帶著安撫“阿綏是個好孩子,一向都極有主意,這一回……只怕你勸不住?!?/br> “這種事……這種事怎么能任她小孩子家胡來呢?”陰氏的語聲哭得已帶了幾分啞意,聽著這話,不由抬眼看著舅姑道“阿綏她年紀尚小,定是不知其中厲害?!?/br> 見兒媳這般,老夫人似乎終于有些苦笑,而后神色鄭重了起來:“你以為,阿綏當真是年紀小所以不懂事么?” “這么多年來,這個孩子……幾曾真的任性胡鬧過一回?” 聞言,陰氏已不由止了哭聲,只怔怔地看著自家舅姑,神色間帶了些茫然。 唉……見她這副模樣,老夫人心底嘆息,這個兒媳品貌德行皆是極出眾的,只是性子太過實誠了些,失之靈慧。論起來,阿綏這一點當真是與其母迥異。 “你可曾想過,主心骨沒了,這個家……日后該當如何?”老婦人靜靜看著兒媳,終于開誠布公地問道。 這個家……日后當如何? 聞言,陰氏似乎驀地冷靜了許多,沉下氣來細思前后,既而片時間心底僵冷,幾乎凍得丁點兒都化不開……家中的擎天梁柱陡然傾塌,唯余孤幼老弱,短短半年辰光,她便算是看盡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上月,陰家剛剛登門退了親,阿騭同她家內(nèi)侄女的這門親事,是六歲上便定下的,甚至去年兩家長輩都議定了婚期……這是她的娘家呵! 而阿緹,如今也是十一歲了,以往提過親的人家,自喪事之后,大多便再未登過門了……而仍遣媒探問的,結(jié)親對象卻已換成了族中庶子旁出之類,甚至有殘弱或鰥夫。 她的阿緹,那般好的孩子……! 陰氏原本垂放在膝頭的雙手,驀地緊緊攥住了衣裾,絞得指節(jié)處一片冷凝慘白。 老夫人微微闔了闔眼,她見兒媳神色,自然明白她想到了些什么,頓了頓,輕聲道:“原本來往的人家,如今大多已疏淡了……日后,家中幾個孩子的親事只怕會艱難上許多?!?/br> ——原本早幾年的時候,她的兩個孫兒都尚了公主的。而今……還愿意結(jié)親的人家,又有多少是看著鄧家還有個將來要入宮為妃的女兒? “阿綏,三年服滿之后,仍是要入宮的?!崩戏蛉松裆g帶了幾分愛惜,輕聲道。 逝者已矣,而活著的人,莫論再艱難,也得掙扎著一步一步走下去。 “而那個時候,她的境況同先前可就是天淵之別了?!?/br> 早先選妃之時,身為護羌校尉鄧訓(xùn)的嫡長女,原本身份便是入選的女子中極高的了,唯陰家之女可以比肩。 “陰家入宮的那個丫頭,你也見過的,論樣貌、論才學(xué)、論心機,哪樣兒及得阿綏?”老夫人沉沉嘆了口氣,道。 陰氏默然,那個孩子與阿綏同歲,但論起來卻小了一輩,要喚阿綏一聲表姨母的。因為是在她嫁到鄧家之后才誕下,所以也只略略見過幾回,聽說在家中極得長輩喜歡。但,若平心而論,樣貌品格都及不得阿綏。 老夫人更是長聲嘆了口氣……憑阿綏這般品貌,這等慧質(zhì),那怕長秋宮中那一席尊位亦是可以爭一爭的。 而如今,鄧氏已然式微,她入宮后已然沒了甚么依憑。且待三年之后,那便是與下一批入選的女子一同進宮了,失了先機。 “宮閨之中原本就深險,求存不易,如今又是這般情勢,阿綏她日后入了宮……”陰氏出身外戚之家,自然對這些內(nèi)情比旁人清楚,此時思及女兒日后的處境,幾乎片時間便心下一片冰涼。 何況,她的阿綏是那般良善無爭的性子……在那樣的地方,又失了家族依恃,怎么活得好? ——大抵在天底下母親的心里,自家孩子,永遠是最善良最老實的那一個罷,唯恐她被旁人欺了半點。 “所以,你以為阿綏要為父服喪三載,當真是任性胡鬧么?”老夫人輕嘆了口氣,看著兒媳道。 自前漢起,時人便極重孝道,甚至幾乎歷任皇帝謚號中首字皆為“孝”。 “阿綏啊,是個再懂事也再堅忍不過的孩子呢……” 永元四年,(鄧綏)當以選入,會訓(xùn)卒,后晝夜號泣,終三年不食鹽菜,憔悴毀容,親人不識之。——《后漢書·皇后紀》 ※※※※※※※※※※※※ 三年服滿,鄧氏孝女,名滿洛陽。 永元八年冬,鄧綏復(fù)選入宮,時年十六歲。 洛陽南宮,宣帝殿。 十余名綺年玉貌的少女,姿儀嫻雅地跽坐在堂下綿厚暖和的熊席上,但時不時有人眼角余光悄然覷向殿門的方向,心下緊張而不安。 ——待會兒,就能見到圣上了。 鄧綏在眾女之中極為顯眼,她身段修長,在同齡少女里原本就是十分高挑的,且又生了那般一清姿玉色,眼下這情狀,簡直似鶴立雞群。 一直等到隅中時分,才終于聽聞殿外響起了宮中內(nèi)侍響亮的宣聲,而后便是一眾宮人的足音。 十七歲的少年天子,隨五時色著冬日的皂色常服,身姿頎長,卻有些單薄。緇黑如墨的衣裳反襯得他肌膚愈發(fā)白,是病態(tài)的蒼白,白得仿佛都微微剔透,好似黑緞子上放著一塊冰瑩無瑕的雪玉。 可那一綰用玉色綾帶束起的長發(fā)卻漆黑如墨,整個人看起來仿佛一幅黑白分明的淡墨山水。 眉目秀郁,氣度沉靜,長身玉立于殿中,雖孱弱,卻自透著屬于大漢天子的清尊貴介。 他眸光仿佛靜水無波般瀏過長跪殿中的一眾姿態(tài)恭謹?shù)纳佚g女子,并未作什么停留,而后似是微微思忖了片時,問:“朕聽聞,鄧氏孝女譽滿京都,是哪一個?” “這位便是故鄧校尉的長女?!钡钪心觊L的女官妥帖地開口道,示意鄧綏起身。 十六歲的少女,斂衽自茵席上娉婷而起,依舊恭謹?shù)卮姑紨磕?,但卻已是清質(zhì)出塵,麗色照人,幾乎滿殿佳麗在她面前都黯了光彩。 少年天子神色卻并未有多少波動,只淡淡看了眼,而后吩咐身邊宮人道:“鄧氏女封貴人,賜居嘉德宮,其余女子,按家世出身,依次安置罷?!?/br> 而后,便利落地轉(zhuǎn)身,闊步向殿走去,身后的宮娥寺人們自是隨后而動,皆跟著圣駕出了殿……偌大的宣室殿,便這么又靜了下來,而此時,殿下諸位少女,則是齊齊一派失落模樣——原本都指著初次面圣上能搏得圣上青眼,所以花空了心思裝扮,身上的襦裙的繡紋,頭上笄釵的式樣皆是千挑萬選…… 誰料到,今上竟是這般清冷的性子,莫說細選娥眉,竟連多看一眼的興致也無。 至于這個中緣由……只怕是因著皇后罷。 皇后陰氏三年前入選進宮,家門顯赫,聽說樣貌秀麗,又擅書法,同圣上情意甚篤,幾乎算得上獨寵中宮。 所以,才會其他女子無心,甚至不屑多看一眼。 往后,看來她們這些人,恐怕處境艱難。 而那位因著孝名封了貴人的鄧氏,也不過是面子好看——位份縱是再高,若無寵,境況又能好到哪里去? ………… 鄧綏再次見到天子,已是半個月后了。 他來時正值向暮時分,身后只隨著幾個心腹寺人,衣著也十分隨意,只一襲素青的直裾深衣,仍是綾帶束發(fā),蒼白秀郁的眉目因著這淺色衣裳更襯出幾分清質(zhì)孱弱來。 ☆、 第89章 漢和帝與鄧綏(八) 天子一路經(jīng)過前堂,穿過中庭,目光淡淡打量著這嘉德宮中的花木景致,神色并無多少起伏。鄧綏與十余名宮娥寺人姿態(tài)恭謹?shù)仉S行在后,一眾人就這么安靜而有序地一擁著圣駕到了內(nèi)殿。 劉肇卻并未在前堂作停留,而是徑自進了后寢,宮人們見狀,而后便齊齊止了步,只有鄧綏隨了進去。十六歲的少女綴著天子一路掀簾進了自己的寢居,心底里微微有些意外,但神色依舊輕塵不驚,從容淡若。 這間寢居依主人的喜好,張施著素淡的雪青色絲絹承塵,四瓣紋的石青宮磚上覆了同樣雪青色的氈席,清致而淡雅。室中只簡單地貼南壁置了一張簡單的素漆木床,而后便是東窗下一張沉青色的竹木幾,幾面上正鋪開了一卷簡冊,石硯、墨柱、礪石、錐、鋸、錛、刻刀、削刀等物一應(yīng)俱全……那竹簡上墨跡半干,顯然是落筆未久。 而三丈見方的寢居中,除了一床一幾之外,最顯眼的便是置在竹幾旁羅置的七八只細蔑編作的書笈??瓷先ブ皇鞘謱こ5闹耋?,無漆無繪,只是自笈間細隙可以窺間,其中皆滿滿裝了書卷……統(tǒng)共足有百余卷之多。 十七歲的少年天子,原本淡靜的神色似乎怔了一怔……他從未見過哪個宮妃的寢居會是這般,沒有錦帷繡幔,髹漆繪彩,亦沒有崇奇炫巧,金玉為飾,甚至沒有置熏爐,室中并無一絲香氣。 整間屋子,不見宮闈的丁點兒奢麗巧致,且是清淡素致得不似一個女兒家的閨房。 在原地立了片時,天子方移了步,徑自到東窗下那張竹幾前攬衣落坐。 他目光落在了幾上正展開的那一卷墨跡半干的簡冊上,隨意地閱看起來,而后,神色漸漸地竟愈來愈凝重起來,半晌之后,他抬眸,頭一回認真地看向身后靜靜侍立的韶華少女,問:“你在看《太史公書》?” ——他手中這卷竹簡,便是對《淮南衡山列傳》的評議。 “是,妾平日頗多余暇,是以便閑閱經(jīng)史作消遣?!鄙倥Z聲極是清質(zhì)入耳,淡潤明悅,卻透著書香墨韻浸染出的氣韻,令人覺得適意安然。 消遣?劉肇端量目光回落向手中卷冊上雋秀清婉的字跡,這其中評議字字針砭,深入肯綮——倒教他恍惚以為看到了朝臣們新上的章奏。 “你以為,淮南厲王之死,并不冤屈?”看著那簡冊上的字跡,他開口,問。 淮南王劉長,乃是昔時漢高祖劉邦的幼子,其母乃是趙王張敖的美人。孝文帝即位之后,對這個異母弟弟頗為優(yōu)寵,時常同車出獵,賞賜極厚。 以至于后來,這位淮南王性情驕縱,行事跋扈,竟枉顧朝廷法度,擅自擊殺了辟陽侯審食其,為其母趙姬報仇雪恨。 。 在封地不用漢法,自作法令 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