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鄧緹終于有幾分真正得意起來 她家這個麗色無儔、天資穎悟的阿姊,詩賦文章實在是極厲害的,常得阿父褒贊??舍橅榕腼冎愡@些女兒家的正經事兒反而一竅不通,以往的時候,因為年幼,也只是給阿母數(shù)落一通罷了,可如今十一歲,已是論婚的年紀了,不通女紅……這樣的女郎,日后可怎么嫁得出去? ☆、 第84章 漢和帝與鄧綏(三) 一旁的長兄鄧騭,聽了這話,也不由替meimei擔心了起來阿母她一向嚴厲,對阿綏更是cao心得很。 有些莫名地,車中靜了好一會兒。 “阿父以往便說過,只嘆阿綏非是兒郎。”半晌默然后,少年微微嘆了口氣,而后仿佛喟息似的輕聲開口道。 “亂說!”鄧緹聞言立時不樂意了,脆聲反駁道“阿姊這等傾世姿容,若做了男子多可惜!” “要我說,阿父那是貪心不足,有了這般品貌無雙,天資穎悟的女兒,還要遺憾她不是兒子!” 其實,恐怕也有他這個長子不夠穎悟睿智,頻頻令父親失望的緣故……鄧騭不由垂目,心下默默道。 他天資平平,自幼便好像再怎么努力,也仍是不及身為閨閣女子的meimei呢…… 因為這個話題,原來鬧熱的車廂中微有片時的靜默,但后來在鄧緹努力地玩笑逗趣之后,也終于重新活泛了起來。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終于到了洛水之濱,才不過辰時,兩岸已是鮮衣接踵,彩帷連天的繁麗景象。但即便車馬如流,冠蓋相屬,鄧家這一輛青帷髹漆的雙轅車駐了步后,仍是引了周遭不少人注目過來。 而后,便見御者諳練地系了馬,而后車前置好了踏石,車中最先出來的是一個十三四光景的少年,他下了車后,妥帖地伸臂去扶車中的meimei。 先是跳脫的鄧緹靈活地下了車,最末鄧緹方才斂著衣裾,姿態(tài)嫻雅卻從容地扶著兄長手臂,踩著踏石落了地。 ——好一個清姿玉色的小女郎! 那一襲霜青襦裙的少女,眉目間雖仍帶了幾分稚氣,但委實太過驚艷,以至于片時間便引了周遭許多人注目,雖礙于鄧氏高門,未有誰人膽敢放肆上前,但卻著實惹了許多人指點議論……原來鄧校尉家還藏著這般姿容無雙的玉姝。 一向從容淡若的鄧綏,此時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也有些微的不適。她自小不大參與宴飲游賞之類的鬧熱,除了性子沉靜,不喜喧囂,便是為了避免總被許多人注目議論。 那些目光……每每令得她仿佛如坐針氈。 幼時還好,只是被長輩帶在身邊時,會有許多相熟的長輩爭相來摸頭,夸贊說好精致的女娃娃。待年紀大了幾歲,情形……便麻煩得多了。依時俗,女兒家十歲上,便到了議親的時候呢。 因著這個緣故,近兩年,她連家門都是極少出的。 心下暗暗嘆了聲氣,十一歲的鄧綏,并不覺得容貌有什么值得夸耀——美丑妍媸,皆是天生而定,既非自己的意愿,又非已身努力所得,又憑甚么以此傲人? 而且,時至今日,這副樣貌給她帶來的幾乎都是尷尬與不便。 立在她身邊的鄧緹看著自家阿姊一露面便驚艷眾人,心底里滿是與有榮焉的驕傲,片時后,她目光終于回落到阿姊身上時,卻見姊姊神色雖是一慣的從容平靜,但卻下意識地微微抿緊了唇角…… 女童心下方才那些驕傲喜悅之類的情緒,瞬時散了個七七八八……阿姊她一向都不喜歡湊這樣的熱鬧,今日被自己硬拉了來,逢著眼前這般情形,其實心底里應當是有些局促的罷。 想到這兒,她心底里生出許多愧意,思忖了片時后,目光不由落向了洛水之上那一葉葉浮泛四漂的木蘭小舟,而后便牽了阿姊的手,仰著一張稚嫩臉兒笑著著兄長道:“阿兄,今日風靜波平,不若我們兄妹也去泛舟罷?” 鄧騭自然明白幼妹的意思,于利落地點了頭,水岸邊便有許多小舟出賃,不一會兒,他們兄妹便也泛了葉木蘭舟在水上,鄧騭撐槳十分有章法,行水輕而穩(wěn),是以坐在舟上十分安心。 泛舟水上,總算是避開了許多目光,鄧綏心下不覺輕快了許多,也終于有心思來欣賞這洛水之濱的季秋景致。 時值暮商,水岸的山巒已不復春秋綠郁,漫山的樹葉褪變作了紅褐、深赭、淺金諸色,斑駁參差,絢爛得仿佛畫卷。而自山麓延伸向水岸的數(shù)里平疇間,則是大片大片如茵的野花野草,生得十二分菁茂,其間最為惹眼的要數(shù)野菊,金黃、淡紫、雪白三色一簇簇生在茵草間,遍野盛綻,爛漫不可方物。 那一片綿延數(shù)里的花叢間,有許多韶齡的女郎或垂髫稚兒牽衣連袂,嬉戲笑鬧著采菊摘花,許多都簪花發(fā)間,遠遠望去,也能覺出那一派鮮活明媚。令人心緒不由得瞬時間朗然了起來。 近處的江舟上,浮弋著一只只木蘭舟,舟上多是十來歲的少年少女,鮮服麗飾,偶有薰風拂衣,翩然若舉…… 鄧緹坐在舟尾,索性褪了絹襪,一雙藕白的小腳丫探進水里,晃晃蕩蕩地踩水玩耍,飛濺起大片晶瑩的水花,濺濕了裙裾也毫不介意,直是不亦樂乎……鄧騭在一旁看著,只得細心地交待幼妹莫玩水太久,當心著涼。 不知江上何處,有人意興大發(fā),取了竹簫,臨水趁興奏起一曲《溱洧》來,未久便有人彈起琵琶來相和,絲竹入耳,悅心怡情…… 鄧綏賞著樂音,漸漸入了了神,不覺也隨著曲調曼聲輕吟起了這一道《溱洧》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 此情此景,當真賞心悅目……以至于,后來成為她一生都歷久彌新的記憶。 過了許久,鄧緹才玩鬧得累了,要歇息并用飯。兄妹三人便取了自家?guī)У拿尊D來分食這是鄧緹的手藝,小丫頭雖嬉顏笑鬧模樣,但自幼烹飪之類的正經事兒從來沒落下,雖不及十歲,但卻已有了他們阿母七八分手藝,烹出的飲食從來都是精致可口的。 “阿緹這般好庖藝,日后嫁人,定是夫家交口稱譽的?!眹L著甜淡適宜的餌糕,鄧騭不由贊道。 “那自然!”女童毫不謙虛地回道,連洛水里的魚兒都聽得出鄧緹的得意“雖然我不及阿姊生得美,但婦工這般好,說不得比阿姊更易嫁出去呢!” “好,那便愿我家阿緹早日尋個如意郎君嫁出去?!编嚱椀故呛敛唤閼?,看著幼妹淡淡輕笑道。 待終于泛畢了舟,日已偏西,三兄妹不敢再耽擱,于是各自插了株茱萸,開始登高。 北邙山下有曲折蜿蜒的青石階一直通向山巔,道上人流如織,鬧熱非常,他們兄妹三人畢竟是少年,一路走下來,倒也并不覺辛苦。 山頂處是一片小小的平疇,修了一間歇山頂?shù)穆N角小亭,周遭生著幾株高大的蒼松,筆直地孤峙著,倒是頗有些意趣。 鄧緹取了早先備好的彩縷出來,遞予了兄長和姊姊,自己也開始選取合適的樹木。 重九之節(jié)濫觴于周代,但到了本朝才漸成風俗,相傳,當年高祖皇帝劉邦與戚夫人就曾于重九之日,在長安宮百子池畔,弈棋,飲菊花酒,取絲縷就北斗星求壽。 而今已逾三百余年,重九之節(jié)漸漸便更名作了“茱萸節(jié)”,而每逢此日,登高賞菊,系絲求壽的風俗在民間早已成為定例。 鄧騭兄妹三人便是在山巔處各尋了松樹,將那絲縷系在了正北北斗星的方向,為家人祈求久壽。 十一歲的稚氣少女踮起足尖,小心翼翼地將手中那縷青色繒絲系在了松枝間,繞過三匝后,綰了個簡單結實的結,這才松了開來。 而后立在蒼松之下,看著天際才隱隱現(xiàn)出的北斗星的方向,靜靜闔了眸子,虔誠地默默祈語…… ………… 這一天,他們兄妹三人歸家時已是暮色漸侵,城門險險落鑰。永和里中燈火次第,鄧府的家丞見他們按時回來,默默抹了抹額汗,心頭的大石總算落了地。 晚間,雖是鎮(zhèn)日玩鬧,困頓得很,鄧綏仍是提筆,續(xù)著今日清晨的那一處,將整卷內容寫畢,遣人予兄長送了過去。 而后,她拾掇好筆墨后回了寢居,洗漱罷,便欲睡下……一天下來,著實是困得很了。此時,卻聽得一陣敲門聲響起。 “阿姊,是我!”不待她問詢,門外的小丫頭已脆聲自報了身份。 原本就想著這種時候來敲門也只有阿緹了,所以鄧綏倒并不意外,只是侍女已被屏退,于是她只好披了件綿厚的外袍,親自去開門。 “你這丫頭,這么晚了不睡,究竟是什么為了何事?”見幼妹抱著只漆木奩立在門口,鄧綏的神色溫和而無奈——這丫頭又是得了什么稀罕物什,拿來她這兒獻寶的么? “當然是難得的物什了,阿姊你瞧了肯定喜歡?!编嚲焻s是一雙眸子晶亮,流出絲絲笑意,仿佛對這么晚來打攪阿姊沒有半分愧疚。 ☆、 第85章 漢和帝與鄧綏(四) “快進來說話罷,已是季秋天氣,夜里涼?!编嚱棞睾偷貙eimei讓進了室中,自已則輕步走向了床榻側那柿蒂紋的朱漆小幾,替她倒了一杯熱酢漿。 “阿姊不必麻煩了,”女童見狀卻是輕快地出了聲“阿緹不一會就走的?!?/br> 她將懷中的那只蔓草紋的朱漆木奩放在了案上,一雙晶亮眸子帶笑看著自家姊姊,期待里透著幾分孩子氣的得意:“阿姊且打開瞧瞧罷。” 見她這副神情,鄧綏心底里倒當真生出幾分好奇來,她抬手啟開了四角嵌玉的奩蓋,而后訝異地發(fā)現(xiàn)其中是滿滿一匣的各色繡絹——辮子股繡、鎖繡、直針平繡、十字繡…… 粗粗看去,實在不是多精湛的手藝,甚至有些針角頗為粗糙,似是初學女紅的稚女練手的模樣,而其中繡工頂好的也不及阿緹七八成功底。 “這是……”任是聰慧如鄧綏,現(xiàn)下也難免有些疑惑,目光滯了滯,微怔道。 小丫頭看著阿姊難得的呆愣模樣,不由心情大好,稚嫩小臉上帶了些嬉笑,仰頭問道:“待半月后阿母歸了家,考校女紅,阿姊打算如何應對?” 聞言,鄧綏片時間便明白了過來——阿緹這是想幫她在阿母有個交待。 她復又目光落向了這些繡品,細看之下,想必是有意繡作這般拙劣且良莠不齊的模樣,好做戲做得像些。 “阿姊以往對針黹之類根本一竅不通,平步起高樓自然不可信。所以這些繡品便是不同手藝的皆備了一些,好說成是起初粗糙,后頭手藝一點點精進起來的……應當哄得過阿母了?!?/br> “要說,為了繡這些東西,我可是每日都晚睡了半個時辰呢……要學新手故意走錯針,可真真難為人!”小丫頭半真半假地嬌聲抱怨,眸子里的笑意明亮得晃了人眼“今早,若非我說愿意在此事上出力,阿兄他怎么會愿意帶了阿緹去打攪阿姊呢? 鄧綏看著這滿滿一奩手藝各不相同的繡品,心下涌上了些許暖意……要知道,阿緹一向最是貪玩不過的,要她日日多做半個時辰女紅,不知有多煎熬。 想必是上回阿母在內室訓責于她時,這個小丫頭是聽到了罷? 阿母一慣便十分不喜她因翰墨之事荒廢了女紅,而阿一回尤其氣怒,言辭實在是十分切峻了,她自己心下也愧責難受了許久的。 看著眼前明媚活潑,晶亮著一雙眸子等著表揚的meimei,鄧綏心下一片暖意,但略略了片時,她垂眸思量后,卻是將那只漆木奩又闔上了,而后溫聲對幼妹道:“我大約用不上……阿緹你帶回去罷?!?/br> “阿姊?”鄧緹萬分訝異地看著姊姊,簡直有幾分不可置信——離阿母歸家只有半個月了,阿姊難道當真打算又被母親狠訓一通? “阿姊,你莫擔心阿緹會借機討人情,原本、原本是想過換上回阿父從西羌帶給阿姊的那匹白疊布,可……若阿姊舍不得,阿緹也就算了呀?!毙⊙绢^急急解釋道,卻怕姊姊會錯了意。 看著她急得一張明媚小臉都沁出汗來,鄧綏神色里帶了幾分安撫,溫聲道:“不是那些緣故,是我自己不想哄騙阿母。” “而況,阿母考校了一回,總會有第二回,難道回回都這么哄過去?”她目光溫和地看著幼妹,神情是如舊的從容淡若。 “可、可是……阿母生起氣來可厲害得很!”鄧緹聞言,一張小臉兒上神色愈焦急了起來,他們的母親陰氏出身望族,自小便精心教養(yǎng),婦工在整個洛陽城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是以在這一點上對女兒便尤其苛……偏阿姊一向對這些不上心。 “既做錯了事,我認罰便是了。”鄧綏抬手輕輕揉了揉meimei的頭發(fā),語聲放柔了許多“再說,阿母一慣心慈,哪里會當真重罰?” 鄧緹聽了這話,心底里暗暗嘆了一聲……自家阿姊,從來都是十分要強的性子呢。所以不屑于這些小伎倆。 “阿緹莫要擔心,說起來,倒是當真有一事要阿緹出力了?”她看著meimei,柔和的眸光里透著溫暖笑意“自明日起,阿緹便趁著空閑,教我女紅針黹如何?” “啊?”鄧緹倒是萬分意外,怔怔看著阿姊回不過神來——現(xiàn)在從頭學起,半月時間也難有所成啊 阿姊她……并非為了應付阿母的考校,是當真打算潛心課習女紅了。 “怎么,難道阿緹不愿么?”鄧綏見她這一副愣模樣,開口輕笑道。 “不是!”鄧緹急急脆聲否認,思及方才那副呆模樣,有些懊惱地咬了咬唇。 小姑娘略略舒了舒氣息,揚眉看著阿姊,又恢復了一慣的明媚神色,眸子里帶了幾分得意玩笑道:“既然阿姊要來我這兒做學徒,那阿緹就勉為其難收了罷,若是手太拙,訓起來我可不客氣哦!” “好?!编嚱椧怖涞匦?。 “此外,”她微微頓了頓,帶著些溫和的縱容,看著meimei道“阿父帶回的那匹白疊布,我原本是打算下月初七,送予你作生辰禮的。既然阿緹這般心急,便明日來取罷?!?/br> “阿姊……”聞言,鄧緹心下赧然,飛快垂了下頭去,耳根處卻略略泛了紅暈…… (鄧綏)六歲能史書,十二通《詩》、《論語》。諸兄每讀經傳,輒下意難問。志在典籍,不問居家之事。母常非之,曰:“汝不習女工以供衣服,乃更務學,寧當舉博士邪?”后重違母言,晝修婦業(yè),暮誦經典,家人號曰“諸生”?!逗鬂h書·皇后紀》 ………… 永元三年,永和里,鄧府。 清宜曠靜的書房,張施了梅染色的細縑承塵,南北二壁皆繪了先賢事跡,東邊貼壁置著一架薄絹繪墨的單扇竹木屏風,屏風前置著張黑漆朱繪的鶴紋書案。 向暮時分,淡薄的夕暉自西邊的鎖紋格窗透了起來,一派和暖顏色。 “聽聞,阿綏近一年來女紅頗有長進?”跽坐在案后葦席上的中年男子,一襲茶青色直裾,玉簪束發(fā),樣貌儒正端肅,他語聲溫和,帶笑看著長女道。 鄧綏便跽坐在父親對面,聞言抬眸,淡淡笑言:“兒年紀漸長,總不能一直讓阿母cao心?!?/br> “你一向便是最孝謹不過的孩子,”鄧訓神色間帶了幾分寬慰的笑意,既而更兼嘉贊道“更難得的是既潛心課習婦業(yè),于詩書翰墨也未落下分毫,委實不易?!?/br> 女兒白日習女紅,夜里閱經史之事,的確令他心下驚異了許久……這般的刻苦,其實,也才不過十二歲的孩子呢。 不過,有這般出息的孩子,乃是鄧氏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