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是個人都會有七情六欲,畢竟他們也有二十多日沒有回京城了,可能有些忍不住,偷偷溜去江州城找花樓里的姐兒們。陸明雖知這也是能理解的事,可他卻覺得理解歸理解,做人手下拿人銀子就該做好他們應該做的事情,什么都不是借口。 “陸大總管,并非你想的那樣?!痹w慌忙搖頭:“我們只是應盧姑娘的邀約,去她家里過夜了?!彼焓种噶酥柑镩g的那架水車道:“陸大總管,你可看到這水車?” 陸明的視線移到了那高高聳立的大圓盤上邊,略微有些驚詫:“這是何物?” “盧姑娘說這叫水車,能很容易就將河塘里的水抽到田間來,那些農夫就不用費力去河塘挑水灌溉田地了?!碧岬剿嚕w還是很佩服盧秀珍的,怎么會有這么聰明的頭腦,能想出這般新巧的東西,省時省力,著實好用:“這水車可以通過風力水力人力來運轉,晚上起風的時候就自動抽水,一個晚上我們倆耳邊都是水流之聲,根本沒法子睡覺,故此盧姑娘便喊了我們去她家歇息。” “竟有這事!”陸明大驚,大步走到水車之側,凝神望著那極大的木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能仔動灌溉?” “沒錯,現在是沒有風,起風的時候就自己帶動那兩條木梯不斷朝前送水了。” 為了證實自己所言不虛,袁遷與高尋索性站到了水車上邊,開始一上一下的踩踏著那幾張?zhí)ぐ?,很快,木梯?jié)節(jié)前行,白亮亮的水一點點的被推了上來,水流越來越大,最后簡直是匯集成小小溪流,奔騰向前,竹筒里的水隨著木輪轉動朝田里傾瀉而下。 “好、好、好!”陸明眼睛一亮,站在水車之側擊掌贊嘆,有數點水滴落到了他的臉孔都來不及擦:“若是大周的鄉(xiāng)野都能用上這東西,還不知道要節(jié)約多少人工農時哪?!?/br> “是是是,”見陸明不再追問他們沒有在田間守護的事情,袁遷心頭石塊落了地,極力褒揚起盧秀珍來:“盧姑娘現在正和尚工們商量如何能多做些輕巧點的水車,讓大周各處都用上這東西?!?/br> “這位盧姑娘,真真是奇才!我一直在疑惑為何只有她能種出江南種谷,總覺得里邊應該有些什么詭異,現在看起來是我多心了?!标懨鼽c頭贊道:“原來這世間真的有這般蘭質蕙心的女子,只是她竟出身鄉(xiāng)野,可惜,可惜!” “陸大總管,盧姑娘還準備造些別的東西呢?!备邔づd致勃勃的湊了過來:“你可千萬別小看了她!” 陸明見著高尋那張略圓胖的臉,心中的不快又涌了上來:“雖說盧姑娘邀你們回她家好好歇息,你們怎么就能輕易答應!萬一有誰來將這塊稻田給毀了,你們兩人可擔待得起?就連老爺都要隔十日來江州視察這稻秧生長,你們焉敢偷懶!” “陸大總管,皇上這般重視這江南稻秧,就連圣旨都下了,還派了尚工們來協(xié)助盧姑娘種田,現在已經沒有不知死活的人敢來搗亂,就是崔老實那兄長,也只敢低著腦袋夾著尾巴做人了哩。” 袁遷陪著笑臉為自己開脫,高尋在旁邊點頭附和,他見著陸明臉上神色依舊凝重,似乎不為兩人的辯解所動,拍了拍腦袋瓜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陸大總管,我們昨晚去盧姑娘家,發(fā)現了一件蹊蹺的事情!” “蹊蹺的事情?”陸明即刻間來了精神:“什么事,快說!” 第179章 開花鋪(五) “陸大總管,崔老實家那二小子,和你長得有幾分相似!”高尋摸著腦袋,瞅著陸明呵呵的笑:“那身形,那眉眼,還真的有些像!” 陸明的臉色瞬間便變了,一臉鐵青。 袁遷拉了拉高尋,陸大總管這樣子看上去有些不對啊,快些閉嘴。 可高尋卻絲毫沒有在意,只顧眉飛色舞的朝下邊說:“我可沒說假話,是袁遷先發(fā)現的,我們先是看到崔家老二那身形,只覺得后背與走路的姿勢與陸大總管有幾分相似,等及仔細打量他的臉,便發(fā)現更有些相像了。” “胡說八道些什么!”陸明咬緊牙齒,沉著一張臉沖高尋喊了出來:“你們倆的任務便是守好田地,幾時要你們管這些事情了?” 說完這句話,他決然轉頭,飛身離去,地面上竟是連腳印都沒留下一個。 “陸大總管……好俊的功夫!”袁遷看著那個瞬間便在幾丈之外的身影,驚訝得長大了嘴巴,簡直無法用言語來表達自己的欽佩之情。 陸明是十多年前來陸府做總管的,他不是京城人,府中仆人都不大知道他的來歷,只知道老爺對他十分禮遇,而陸明做事也很是盡力,只要是老爺交代他去做的事情,都會做得很是如貼,沒有半分遺漏,故此老爺特別賞識他。 最開始,陸府中人都以為陸明只是個好管事,后來有一次,他幫著老爺處理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期間露了一手功夫,登時陸府的看家護院不敢再造次,只說陸大總管身懷深厚武功,若真是打斗起來,尋常人等根本別想能近身。 方才水車將水車上來的時候,有些水流到了地上,濕漉漉的一片,可陸明站的地方卻沒有留下腳印,可見他的內力之深,非凡人所能想象,袁遷長長的吐了一口氣,陸大總管可真是個神秘的人,這般身手修為,何苦屈居陸府做一個小小的總管?何不投身軍營上陣殺敵,肯定能博個好前程。 “為啥陸大總管聽咱們說崔家那老二長的像他便變了臉色,難道真的……”高尋湊了過來,圓胖臉上俱是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沒想到那崔老實婆娘年輕時……” “瞎說什么!”袁遷瞪了他一眼:“人家一看就是老實巴交的,哪有你想的那般。” “那可不一定喲,老實人哪里是能看出來的?!备邔み€一個人在那邊傻傻樂呵,卻被袁遷甩到了一旁:“今晚我們還去不去崔老實家睡咧?” “你就會想過舒服日子?!痹w白了他一眼,坐到了窩棚里邊:“還不知道陸大總管會和老爺說什么吶。” 陸明飛快的朝前邊奔跑,幾乎要御風而行,奔到不遠處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將手放到嘴唇邊打了個唿哨,一匹棗紅色的馬兒從遠方疾馳而來,四只蹄子仿佛踏在云端都不曾點地,灰塵在它身后,陣陣騰起。 “火焰,還是你好,不會離開我?!标懨魃焓置嗣邱R兒的鬃毛,喃喃自語。 眼前閃過一灘鮮血,那鮮血越來越厚越來越濃,幾乎要將他的眼睛染紅。 他看到了什么?十九年前的一場滅門慘案,他外出押鏢,等他回家的時候,他的大兒子與女兒已經倒在血泊里,他身懷六甲的夫人卻不見了身影。 最可怕的是,究竟是誰做下的手腳,他一概不知。 他發(fā)了瘋般到處尋找,最后只在一間破廟之側見到他氣息奄奄的夫人,望著她蒼白的面孔,他簡直心疼得無以復加,夫人抓住他的手努力掙扎著道:“春梅滑倒,頭撞在山門上,你快去看看她怎么樣了……” 春梅,是他夫人的陪嫁丫頭,最忠心的家仆,她怎么了? 陸明夫人吊著一口氣斷斷續(xù)續(xù)說了這件事情的始末,她也沒弄得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正只知道有一群人沖進家中,拿著刀子開始砍人:“春梅本來正要到外院去,聽著外邊慘叫,趕緊扶著我從后門走了。” “現在她人呢?”陸明見著躺倒在地上的夫人,目眥盡裂,夫人乃是深閨弱女子,嫁給他以后全心全意照顧這個家,鮮少與旁人發(fā)生爭執(zhí),為何卻會遭到這般毒手? “快去找春梅,去找她……” 陸明夫人眼中已經無淚,漸漸的竟連那一抹光彩皆無,陸明用抓緊了她的手掌,卻不能給她一絲暖意。 她死了,死在丈夫懷中,裙裳被鮮血染紅。 陸明痛哭流涕,他與夫人鶼鰈情深,從未想到過會有這般生離死別。他將夫人的尸首收埋以后去找那仆婦春梅,卻怎么也找不到,只得去破廟那邊打聽。破廟離城甚遠,偏僻荒涼,周圍沒有什么人煙,陸明只找到了一個蜷縮在破廟之外的小乞丐。 也算是他的運氣好,那乞丐竟然知道這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位大叔,唉!” 小乞丐唉聲嘆氣,連連搖頭,眼睛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同情。 “怎么了?你都知道些什么?”陸明見著他這番神色,想到過世的夫人,心死如灰。 “大叔,你可千萬要忍住氣,這出家人并不是個個都是好心的。”小乞丐嘆著氣將那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陸明。 彼時陸明夫人好不容易逃脫出來,由春梅攙扶著逃到這間破廟附近,在這緊要關頭她肚子陣痛即將臨盆,春梅去央求寺廟里的和尚容她的主子將孩子生下,可萬萬沒想到那間廟里的和尚卻根本沒有慈悲心懷,他們手里拿著木魚,口里卻只道佛門凈地婦人不能在門口產子,春梅心中著急,與那幾個僧人們爭執(zhí)起來,后來被陸明夫人喚住,主仆兩人逃到破廟之側的竹林里誕下了孩子。 “后來呢?” 仿佛當時情景歷歷在目,陸明的手緊緊的捏成了一個拳,吸了一口氣,看著不遠處的寺廟,心中怒火熊熊燒起。 “后來那個大嫂抱了孩子到寺廟來求點施舍,說是那夫人沒有吃東西也就沒奶水,只怕孩子會活不下去……”那小乞丐搖了搖頭:“這寺廟里就四個和尚,誰都沒有開口說給東西,有一個還用棍子將那位大嫂趕了出來……后來,我就不知道了?!?/br> “你說的是真話?”陸明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也無法抑制住自己的憤怒。 小乞丐舉手道:“我若有半句謊話,天打雷劈!” “好?!标懨饕Я艘а溃蟛匠茝R走了過去。 血債要用血來還,他先找這幾個沒有同情心的和尚算賬,再去清算那滅他滿門的人! 破廟里四個和尚都被折斷了手腳,橫七豎八躺在地上哎呀哎呀直叫喚,而陸明已經飛身離去,對他們的□□之聲充耳不聞。 他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家,那個讓他傷心的地方,追查仇家成了他那幾年里唯一的目標。 一個人要在浩瀚的人海里找出那處心積慮的仇家談何容易,慶幸的是,他遇到了恩人陸思堯,有了他的幫助,很快他便找到了那個隱藏得很深的仇人。 那是一個被他截斷了財路的同行,那個時候正是朝政動蕩,時局艱難,江南江北到西域那邊的通商收緊,鏢局的飯越來越不好混,而唯獨陸明家的鏢局一枝獨秀,因著他武藝高強,前來托鏢的人絡繹不絕,引得旁人的嫉妒。 他手刃仇人,可卻怎么也回不到以前的生活,官府將他列為通緝的逃犯,大周境內到處張榜,幸得陸思堯替他上下打點,無聲無息將這事給擺平,從此以后他便委身陸府,成了陸思堯的總管,將以前的一切都埋在了心底。 而今日高尋那句話,忽然將多年的往事翻開,仿佛有人用手指戳著那一處傷痕,輕輕一撕開外邊的疤痂,血便汩汩涌出,越來越多,再也沒有法子止住。 有個年輕后生長得像他?他的孩子都已經死了,哪里還會有長得像他的孩子! 眼眶中有淚,可卻沒有落下來。 這一滴淚,忍了十多年,一直未曾落下,這么多年,他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回,可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即算是手刃仇人那一刻也沒有大仇得報的歡喜。 他寧可不要殺人,他只要他的家人能活轉過來,還是像以前那樣,平安喜樂的在一起,耳畔有夫人溫柔的呼喚,有幼子嬌女嘻嘻哈哈追逐奔跑的聲響。 而這一切都只是奢望,他們不會再在他面前出現,幾座墳塋埋著昔日的歡聲笑語,不會因著他的思念而破土重出。 陸明握緊了韁繩,策馬朝前奔跑,火焰的速度明顯沒有以前快了,他心中一緊,伸手摸了摸火焰的鬃毛:“火焰,你可要挺住,這世上只剩咱們倆了?!?/br> 火焰是二十多年前跟在他身邊的,一直未曾離開過他,可歲月不饒的不僅僅是人,對于馬亦然一樣,陸明心中凄涼,看著火焰那棗紅色的鬃毛,忽然間喉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 第180章 探詔獄(一) 江州府衙里翠竹叢叢,掩映著朱紅色的長廊,涼亭里的石桌上擺著幾個果盆,里邊陳列著各種新鮮瓜果,有剛剛摘下的新鮮蓮蓬,上頭還有珍珠一般晶瑩的水滴,有艷紅得發(fā)紫的老菱角,站在一旁的衙役正笨手笨腳的剝著殼兒,粗糲的手指上沾著紫色的漿汁。 石桌之側端坐著兩個人,一個穿著深緋色常服,接近六十歲年紀,束起的頭發(fā)看得出已有不少銀絲,而陪在一側坐著的便是江州知府曠江華,他只敢側坐,屁股著了小半個石凳,還有一大半露在外邊,顯得有幾分惶恐。 大司農已經是第三次來江州了,可他依舊還是改不了這種惶恐的心態(tài)。 第一次陸思堯過來的時候,曠江華哪里敢坐,一直陪在旁邊站著,直到陸思堯指著椅子讓他坐下,他都有些忐忑不安。 “曠知府,這里你是主老夫是客,哪有喧賓奪主的道理?曠知府還是坐下罷?!?/br> 陸思堯說得十分輕松自在,仿若在于他拉家常,曠江華見著他這般和藹模樣,這才放下心來,挪挪腳走到了座椅旁邊,挨著那椅子,斜斜的坐了下來。 第二次陸思堯過來,曠江華依舊不適應,等著陸思堯開了口才坐——官大一級壓死人,陸大人比他可不止高一級哩。 今日便是第三次了,曠江華陪著陸思堯在府衙后院坐著,打發(fā)衙役們去外邊轉了一圈,弄了些瓜果,沏了壺好茶,兩人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說著農事,辰光也過得快,不多時便已經快到了已時。 “老爺?!?/br> 橐橐腳步聲響起,從月亮門那邊走過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走到涼亭之側,朝陸思堯一拱手:“青山坳那邊一切很好,那位盧姑娘還造了個新鮮東西,能自己將水從河塘抽到地里來,實在是個好東西?!?/br> “將水從河塘抽上來?”陸思堯嚼著這句話,眉頭舒展了些:“意思是說,不需要人去河塘挑水澆灌田地了?” “正是。” “這位盧姑娘可真是個聰明人?!标懰紙蚺牧讼伦雷樱潎@了一聲,可轉瞬便想到她從自己這里拿去的三百兩銀子,又有些心疼:“只可惜有時候也太刁鉆了些?!?/br> 若不是她,自己何嘗會要每隔十日便來江州城一次?還不是她在文英殿里一通胡說,讓皇上動了那心思,這才派自己過來直接監(jiān)管——說實在話,這樣的活計,有江州知府曠江華,再不濟有自己的手下便夠了,哪里用得到他親自來江州? “陸大人……”曠江華有些犯難,拿不準陸思堯到底是在欣賞盧秀珍還是對她毫無好感,遲遲艾艾一陣,方才接下去道:“這位盧姑娘若是能將江南種谷種出來,那也是立了一件大功?!?/br> 畢竟只有江州種出江南的種谷,無論如何都是大功一件,不管是不是陸思堯做大司農,皇上圣心大悅才是最最要緊的。 陸思堯點了點頭:“曠知府所言不虛。” 自古能人多狷介之輩,更別說這村婦了,長舌不就是婦道人家的特點么,陸思堯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對盧秀珍那份不滿生生的壓了下去,只要她真的能種出良品水稻來,那自己也不和她計較了。 再說了,這小小的村婦又能有什么翻天的本領?陸思堯微微一哂,自己風光了大半輩子,還用得著來防范她?轉過頭來,他朝曠江華笑了笑:“我在京城,對江州這邊的事情難得照顧周全,這邊的事就得曠知府多多費心了?!?/br> “一定的,一定的?!睍缃A連連點頭,猶如小雞啄米,一副謙恭的笑,看得陸思堯心中得意,看來盡管自己的女兒得寵不如往常,在這些小官小吏眼里,卻還是權勢滔天令人敬畏的。 只是……他端起茶盞來,細細品味,一絲絲恐懼慢慢從心間鉆了出來。 自從國師入了詔獄,他時不時的就會有這種危機四伏的感覺,晚上做夢都不得安寧。 國師也算是條漢子,在詔獄里關了差不多五個月了,可還是半個字都沒吐出來,皇上對他可能還是有幾分念舊,也沒說要將他怎么著,有時候做了什么噩夢,還讓內侍去詔獄找國師解夢。 他對周世宗的所作所為,越發(fā)有些看不懂。 要么就將國師放出來,依舊那般風光招搖,要么就痛痛快快給他一刀,了斷一切,為何這么吊著不肯放手,又不愿意收網。 茶盞里茶湯冽冽,清澈見底,幾片茶葉浮在茶湯里,舒展著身子,似乎很是愜意。陸思堯的眼睛盯住那幾片碧綠的細茶,見著它們沉下又飄起,忽然有了幾□□世之感,這幾片茶葉,就好像他這些年宦海浮沉一般,起起落落,總會慢慢的……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