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帶著盧秀珍一路前行，不多時便來到了蘭如青的書房前邊，書房的門沒有關(guān)，站在門口就能見著里邊有一個人坐在那里，青色長衫，手里拿著一卷書，似乎在認(rèn)真研讀，只是他的手指微微的敲打著桌面，已經(jīng)泄露了他內(nèi)心的憂慮與緊張。

    “蘭先生?！?/br>
    盧秀珍踏步進(jìn)去，揚聲喊了一句。

    蘭如青如似夢中驚醒，抬起頭來看了盧秀珍一眼，將書放了下來，靜靜凝望著她，沒有說話。

    “先生已經(jīng)把鋪面租好了？”盧秀珍決定忽視他的表情，蘭如青素來喜歡做出一副冷清的樣子，看似把握全局，好像氣勢上要壓倒別人，實際上他也不過是嚇唬嚇唬人而已，在盧秀珍心中，蘭如青其實并不那么可怕，也不像他表面上那般胸有成竹。

    “租好了?！碧m如青指了指座椅：“坐罷，盧姑娘?！?/br>
    “蘭先生，我想問問你，這鋪面租下來，是由我來打理罷？”

    “那是當(dāng)然?！碧m如青點了點頭：“我是不能出面的?！蓖Ａ送?，他又加上了一句：“我那兒子也不會出面?！?/br>
    “哦，我明白了，蘭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在明處，你與蘭公子躲在暗處？”盧秀珍仰頭笑得甜甜：“那咱們這個花鋪開起來，賬目如何拆分？”

    “賬目上的事情好說，盧姑娘只管提要求?！?/br>
    “我覺得咱們?nèi)叻仲~吧?！北R秀珍不慌不忙伸出了三根手指頭：“蘭先生，你覺得這樣可行否？”

    “三七？”蘭如青眉頭微微皺起：“你三我七？”

    “不，反之?！?/br>
    蘭如青吃了一驚：“什么？你要拿大頭？”

    “那是當(dāng)然，”盧秀珍一點也不慌張，說得慢條斯理：“蘭先生，不是銀子出得越多就該分越多的錢，我現(xiàn)在有了點積蓄，完全可以不用蘭先生替我租門面，我自己便可以打理好花鋪，不用旁人來插手?！?/br>
    “這……”蘭如青語塞，好像有些道理，現(xiàn)在的盧秀珍，早非昔日吳下阿蒙，手里頭還是有些銀子的，更別說最近皇上才召見了她，少不得給了賞賜。

    “更何況……”盧秀珍微微一笑：“蘭先生大概還要我?guī)湍阕鳇c什么?！?/br>
    蘭如青驚跳了起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若不是有什么打算，蘭先生怎么會忽然這般熱衷于開花鋪了？要知道最開始你可是極力反對貴公子與我合作的，可現(xiàn)在卻忽然改變了主意，才半個多月便已經(jīng)租好了鋪面，想必就是連花源都已經(jīng)找到了罷？蘭先生這般做，大有玄機啊?！?/br>
    蘭如青的額頭開始慢慢沁出了汗珠，他忽然覺得有些玄乎，旁邊坐著的不是一個小小的村姑，而是一個羽扇綸巾的人，眼睛里滿是智慧，似乎什么都逃不脫她的眼睛。

    “蘭先生，你為何這般匆忙的做決定，我想應(yīng)該與朝堂之上的朋黨之爭有干系，是不是？”見著蘭如青臉上漸漸變色，盧秀珍覺得自己的猜測沒有走偏方向，索性將自己所掌握的有限八卦扔了出來：“或許，我能說得更直接一點，與張國公有干系？”

    “你……”蘭如青猛的站了起來：“你都知道些什么？”

    “蘭先生，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不該知道的我也不知道?！?/br>
    見著蘭如青這么大的反應(yīng)，盧秀珍更是心中篤定，不用說，蘭如青背后那個人就是張國公了，難怪他們要聯(lián)手對付大司農(nóng)，誰叫大司農(nóng)一心想將皇后娘娘拉下寶座來呢。

    “哪些是該知道的，哪些又是不該知道的？”蘭如青緊緊盯住了盧秀珍，沒想到這村姑竟然如此神通廣大，才這么些日子，便已經(jīng)摸清了他的底細(xì)，這一張口，他便已經(jīng)無法遁形，狼狽不堪。

    “蘭先生，我知道什么，怎么知道的，自然不必一五一十的向你交代，但有一點你可以相信我，我不是你的敵人。”

    聽到盧秀珍最后一句，蘭如青這才緩緩松了一口氣。

    他在擔(dān)心什么？盧秀珍說得不錯，她不是他的敵人，她的腳已經(jīng)踏上了他們這條船，從他買雞樅菌開始，她的鞋子就已經(jīng)濕了。

    “蘭先生，我覺得我們最好能坦誠相對，請你告訴我，你準(zhǔn)備要我作甚？我絕沒有想插手到你與張國公府做的事情哩去，可你也不要讓我云里霧里一片糊涂，到時候怎么死都不知道?！北R秀珍說得很是平靜，可她的手掌里卻已經(jīng)薄薄的出了一層汗，有些濕滑，似乎握拳都握不攏來。

    說不害怕是假話，誰不怕死？而且她更害怕半死不活。

    “你……”蘭如青想了想，點了點頭：“盧姑娘說的沒錯?！?/br>
    她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何必不讓她配合自己，這樣會更順利些，以盧姑娘的聰明伶俐，自然不會出什么紕漏，倒是自己若想刻意隱瞞，可能還會出現(xiàn)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就這樣罷，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br>
    蘭如青要她留心唐知禮的舉動。

    “開了花鋪你們便是同行，觀察他的舉止便更加方便。盧姑娘，你要格外注意他，若是他有什么不同尋常的舉動，請務(wù)必傳信給我?！?/br>
    盧秀珍眼前忽然晃過那日早晨的一幕，她與崔六丫坐著崔三爺?shù)尿呠囘M(jìn)城，在城門口被唐知禮的馬車驚了騾子，她與崔六丫狼狽的摔倒了地上。

    匆匆忙忙趕著進(jìn)城的唐知禮……難道是有什么著急事情？

    “他是大司農(nóng)那邊的人？”

    “我也不能確定，只是覺得有諸多可疑之處，故此想要在江州城開間花鋪，能監(jiān)視到他的一舉一動?！?/br>
    “蘭先生，我想那花鋪定然離唐知禮的鋪面不遠(yuǎn)，是不是？”

    蘭如青的視線再一次調(diào)轉(zhuǎn)過來，這一回他沒有再露出驚異之色，只是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正是如此，就在唐知禮那鋪子的斜對面。”

    “位置不錯?！?/br>
    “你說什么？”

    “我說位置不錯啊，就在花市門口，當(dāng)然生意會好，不說日進(jìn)斗金，養(yǎng)家糊口沒問題?！?/br>
    這一回，蘭如青沒有法子掩藏住他的驚異：“盧姑娘，你怎么知道唐知禮的鋪面在江州花市門口的？莫非你原先就認(rèn)識他？”

    “蘭先生，所謂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想要做一樁事情之前，自然先要摸清楚底細(xì)，雖說開花鋪不是一件為難事情，可多多少少也要進(jìn)行些調(diào)查才能入手，總不能貿(mào)然行事，否則不僅僅是賠進(jìn)去銀子，賠得更多的，是你的光陰。”

    “盧姑娘，蘭某實在佩服！”蘭如青忍不住擊掌稱贊：“盧姑娘冰雪聰明，真是世間少有，蘭某甘拜下風(fēng)！”

    第172章 預(yù)綢繆（三）

    山石層層疊疊, 青苔點綴于上, 淡淡的新綠在灰色上，顯得格外生機勃勃。山石之后露出了一點點銀白色, 映著陽光, 忽而一閃，讓盧秀珍猛的抬起頭來。

    前邊帶路的丫鬟“噗嗤”一笑：“公子，你太心急了?！?/br>
    盧秀珍站定身子朝山石那邊瞟了一眼, 臉微微一燙，心中發(fā)軟，兩條腿似乎邁不開步子，只能站在原地，挪動不得。

    丫鬟朝盧秀珍彎了彎膝蓋：“盧姑娘, 我只能陪你到這里啦, 若是再不相識, 只怕我家公子會打我?！?/br>
    “誰說會打你呢，我這賢侄感謝你還來不及哪?！?/br>
    爽朗的大笑聲傳出, 胡三七從山石后邊走了出來，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似乎比原來又長了些, 兩道眉毛又黑又粗, 恰似虬龍。

    “胡先生！”

    盧秀珍很開心, 許久沒有見到胡三七, 這會兒見著了，很是親切。

    胡三七聽到“先生”這兩個字，格外高興, 摸著胡須直點頭：“還是盧姑娘喊得好聽?！彼D(zhuǎn)過頭沖著那丫鬟道：“聽見沒有？以后都要照著盧姑娘這般喊，別喊老爺老爺?shù)?，喊先生就挺好?！?/br>
    小丫鬟翻了個白眼：“胡老爺看上去就不像是個飽讀詩書的?！?/br>
    在蘭府，外院的丫鬟們不知道胡三七的真實身份，一律是以老爺稱呼他，胡三七聽得更是別扭，此番拿盧秀珍的稱呼做樣本，沒想到那小丫鬟還振振有詞，當(dāng)即便愣在了那里，氣得胡須吹得老高。

    崔大郎在山石后頭聽見幾人對話，忍不住想笑，他從山石后轉(zhuǎn)了出來，沖著胡三七點了點頭，胡三七會意，丟下那小丫鬟不管，又轉(zhuǎn)過頭來與盧秀珍說話：“盧姑娘，那蝴蝶蘭又長了一片新葉，平安樹發(fā)財樹好像長大了不少?！?/br>
    他這腦袋扭來扭去，就如陀螺，看得盧秀珍不由得笑出聲來：“胡先生，那就請你前邊帶路，我去瞧瞧?！?/br>
    這分明是崔大郎要說的話，怎么就從胡三七口中說了出來呢，難道他還有些羞澀么，盧秀珍看了看那站在山石之側(cè)的崔大郎，見他一身銀灰色的長衫，衣袖薄如蟬翼，隱隱露出下邊的淡綠色中衣，更顯得他清朗俊逸。

    沒想到這大周也有如此時髦的配色了，只不過這五月底的天氣，穿兩層只恐會熱啊，盧秀珍又瞄了崔大郎一眼，見著他臉上帶著的面具，更替他覺得有幾分熱，心中暗想，自己要不要勸勸蘭公子，將這面具摘下來。

    雖說摘下面具可能周圍的人會有一段時間不適應(yīng)，可畢竟用真實面目示人總比藏著掖著好，鳥美在羽毛人美在心靈，即便這面容被毀了，只要有一顆善良的心，再丑陋的人也能越看越俊美——更何況蘭公子本身條件不錯，光是那身姿看上去就挺拔偉岸呢。

    像蘭公子這種遭受過變故的人，在心底或多或少會有一點點自卑，可只要他勇敢面對，將一切都變得常規(guī)化，那也就不會有太多的心理負(fù)擔(dān)，卸下包袱，輕松前行，才能體會到人生更多的驚喜。

    等到找個合適的機會，自己再……盧秀珍一邊走，一邊暗自下定決心，蘭公子不能一直這樣，總會有那么一日那要直面人生，未必新婚洞房之日，他還要戴著面具不成？到時候他的娘子會不會被……

    心中忽然漸漸的泛起了一層酸意，盧秀珍眉頭微微皺了皺眉頭，自己這是怎么了，為何會想得這般遠(yuǎn)？蘭公子成親跟她又有什么關(guān)系？她低下頭去，看到日光將他們的身影投射在一處，兩個人仿佛變成了一個重疊影子，臃腫，可又顯得很是親密。

    “盧姑娘?！?/br>
    崔大郎走在盧秀珍身邊，一直在琢磨著該拿什么話與她交談，心中打了千百遍底稿，終于喊出聲來：“盧姑娘，那幾盆蝴蝶蘭要到什么時候才開花？我見著其中有一盆好像抽出了一根莖來了，也不知道會不會開花?！?/br>
    盧秀珍的思緒瞬間被崔大郎的話拉了回來，她抬起頭，眼神一亮：“真的？”

    “真的，我沒說假話?！?/br>
    她的眼神很亮，就如有燦燦的星子落在她的眼底，而且眼神分外明澈，又帶著些許熱情，仿佛間陽光都已經(jīng)黯然失色。

    崔大郎出神的望著面前的盧秀珍，想要朝她靠近幾分，可步子卻又有些猶豫的停滯，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就是不敢接近。

    或許是因著自己欺騙了她，故此心中有所畏懼？若是自己將真相說了出來，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生氣因此從而不再理睬他？崔大郎的手藏在衣袖里，不時的搓揉著指尖，汗水不住從掌心涌出，滿手都是濕漉漉的一片。

    掀開面具是一件需要勇氣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掀開面具以后會有什么樣的結(jié)果，在他還沒有想清楚一切，沒有讓盧秀珍做好準(zhǔn)備之前，還不是適合的時機?；蛟S他要慢慢的旁敲側(cè)擊，讓她有一定程度的了解，這樣才能水到渠成。

    兩人都是滿腹心事的朝前走，胡三七只覺后邊有些氣氛沉默，怎么盧姑娘聽著說蝴蝶蘭可能要開花都沒有往日那種開心呢？他轉(zhuǎn)頭看了看，走在自己身后的兩個人，頭都有些低，仿佛在仔細(xì)查看著地上的螞蟻爬行。

    “公子，你不是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盧姑娘嗎？”

    胡三七覺得他有必要做下牽線的紅娘，盡管他五大三粗，可心里卻很柔弱哩，跟那話本小說上的紅娘不遑多讓。

    “啊……”崔大郎如夢方醒一般，忽然記起那件事情來：“盧姑娘……”他有幾分不好意思，聲音壓得有些低：“我想請問一句，若是我畫了盧姑娘的畫像，盧姑娘會不會生氣？”

    “畫像？”盧秀珍瞟了崔大郎一眼，心中有幾分甜，蘭公子還是以自己為原型畫了仕女圖？上次拒絕了他的要求，她后來還覺得有些遺憾呢，現(xiàn)在聽他一說，忽然又高興起來：“蘭公子，我不會生氣的?！?/br>
    似乎受了什么鼓舞一般，崔大郎心情莫名輕松起來，他腳步快了幾分：“盧姑娘，我這就去將那畫拿出來?！?/br>
    一張仕女圖出現(xiàn)在盧秀珍面前，古香古色的裝裱，看上去便是韻味十足，盧秀珍有些擔(dān)心這大周的筆法是不是講究白描，就如以前中學(xué)歷史課本里那些畫像一般，及湊近一看，方才放心。

    這是工筆畫，并不是那種簡單線條的白描，她在畫像里看上去還很是美貌，她差點都沒有認(rèn)出自己來。

    身后花木扶疏，牡丹開得正盛，碗口大的花朵爭相競艷，花卉之側(cè)有一塊山石，嶙峋高聳，一位穿著打扮十分精致的麗人靠著山石，手中拿了一把團(tuán)扇，眼睛似笑非笑的望向不遠(yuǎn)處的一對蛺蝶。

    “這是我么？”盧秀珍笑著伸手指了指那個年輕女子：“我好像不是這樣的啊。”

    崔大郎有些不好意思：“我原本畫的是……”

    他原來畫的是盧秀珍手拿鋤頭在田邊站著，被蘭如青批了一頓：“仕女圖，要體現(xiàn)的是精致榮華，你畫的這個哪里是仕女圖，分明就是農(nóng)女圖?！?/br>
    胡三七在一邊呵呵的笑：“農(nóng)女就農(nóng)女，跟仕女也只差一個字?！?/br>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怎么能這樣胡亂的詮釋仕女二字？”蘭如青想了想，用手點著那把鋤頭道：“這處要改，團(tuán)扇，繡花繃子，或者是拿筆，這些都行，還有這背景怎么能用田間地頭，實在太俗，怎么著也該用花園涼亭，山石相依?！?/br>
    經(jīng)過蘭如青點撥，鋤頭變成團(tuán)扇，田野變成花園，崔大郎拿著這張圖看了又看，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可聽著蘭如青說得振振有詞，也就把這張畫送去裱起來了。

    今日聽著盧秀珍一說，仿佛被她批評了一般，崔大郎瞬間有些不好意思，心中暗恨自己沒有主見，為何就不能堅持原來的看法？

    “蘭公子還畫過別的么？”

    盧秀珍饒有興趣的發(fā)問，她很想看看崔大郎到底還畫了一個怎么樣的形象。

    “盧姑娘想看么？”

    “想看。”盧秀珍說得很誠實，心中暗暗添上一句，你畫的我當(dāng)然想看了。

    崔大郎有幾分開心，他沖著盧秀珍笑了笑——只可惜隔著面具，盧秀珍沒法子看到他那充滿著快樂的笑顏：“你等等，我這就給你去取。”

    又一張畫紙取了過來，崔大郎很是緊張，輕輕的將那張畫紙撫平：“盧姑娘，你可別笑話我，這是我亂畫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