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但她的精神卻依舊恍惚,這幾天躺在病床上,睡夢里,或者半睡半醒之間,人總是被各種混亂意識所纏繞,腦海里不斷地重復交替著她夢幻般歷過的三生,青陽子,紂,以及,那鐫刻在她腦海里的刻骨銘心的最后一幕畫面:他的雙耳和眼角在流血,英俊的面龐,滿是烈火硝煙,他凝視她的目光,卻是如此的溫柔,充滿不舍。他用自己的血rou之軀,緊緊地將她護抱在懷里,用指在她手心寫下“愿有來生”,吻住了她,在最后的震天炮火聲中,一切都煙消云散。 畫面閃逝,她夢見自己又在讀著信。 “……想起來仿佛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有再對你說過我愛你了,既然決定寫下這封信,那么就借歌德的一句詩來再次向你表白,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 “……想到你將熱愛饋贈于我,只是因為我是你從前那個愛人的替代,而到了下一輩子——如果真的還有來生的話,你或許已經(jīng)決然回到了那個男子身邊,和他朝夕相伴,而我卻無知無覺,在不知何處的黑暗虛空中永遠就此失去了你。一想到這個,我就控制不住地感到空虛,失落,乃至強烈的嫉妒……” “……我一定會盡快請個假,回來看你,到時無論你怎么罵我,甚至打我,于我都是一種享受。光是想象,我已經(jīng)有點迫不及待了……” “……我只愿你當初那話真的是在和我調(diào)笑,你我這一生一世,永遠沒有盡頭,你屬于我徐致深一人所有,永不分離……” 她被交織在一起的夢境緊緊地攫住,仿佛一個掉入水中行將溺斃的人,無法呼吸,她哭泣著,下意識地叫著最后一刻烙在她印象中的他的名字,伸出手,想去抓去什么能夠借以讓她支持的東西。 她的手終于抓住了一樣東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溫暖,安穩(wěn),有力,仿佛帶著讓人憑生信賴的力量,在她身邊架設起了一道屏障,那些縈繞著她的畫面漸漸消失,她的呼吸平穩(wěn)了下來,終于再次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終于好眠,甄朱睡飽自然醒了過來,眼皮子動了下,慢慢睜開眼睛,才動了動身子,耳畔就響起腳步聲,轉(zhuǎn)頭,看見程斯遠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俯身下來,凝視著她的雙目里,帶著滿滿的關切。 “你醒了?今天感覺怎么樣?” 她住院后,邊慧蘭開頭幾天在這里照顧她,這兩天她退了燒,情況漸漸穩(wěn)定,她忙著有事,甄朱讓她不必來了,但程斯遠卻依舊天天過來,這讓她很是過意不去。 甄朱撐起手臂,程斯遠想扶她,甄朱略微擋了擋,自己慢慢坐了起來,整理了下睡的有點亂的長發(fā),朝他微微一笑:“我好多了。實在不好意思,又麻煩你。其實我真沒事了,你不必老是過來,耽誤正事。” 程斯遠給她倒了杯溫水,遞過來:“現(xiàn)在你的健康才是第一位的正事,其余什么也比不上?!?/br> 甄朱低聲道了聲謝,接過來,慢慢喝了一口。 程斯遠端詳了下她的臉,去叫醫(yī)生,很快醫(yī)生來了,替甄朱做了常規(guī)檢查,笑道:“甄小姐身體恢復的不錯,沒問題了,再休息幾天,應該就能出院,程先生放心?!?/br> 程斯遠如釋重負,笑著向醫(yī)生道謝,等人走了,說道:“你的那場告別演出,只剩三天時間了。剛才我和方鵑商量了下,決定取消。因為之前工作室已經(jīng)放出過你身體不適住院的消息,所以現(xiàn)在正式發(fā)布取消,問題不大?!?/br> 甄朱立刻搖頭:“不不,不要取消。我可以的?!?/br> 程斯遠一怔:“你的身體要緊,這樣子怎么能上臺?簽了的合同你不必顧慮,我會解決,何況合同條款里,也考慮進了因為身體意外而導致的不可抗力因素,你完全不必顧慮……” “不是出于合同的考慮。除非真的上不了臺,否則我不能讓那些為我買了票的觀眾失望。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三天后,我可以上臺的?!?/br> “甄朱……” “讓我自己決定吧,程總,我希望演出正常進行,我打電話和方鵑說吧?!?/br> 甄朱找手機。 程斯遠無奈,只好說道:“好吧,好吧,既然你堅持,那就由你,我和方鵑說吧。” 他出去打電話。 窗外陽光明媚,護士進來,到窗前調(diào)整了下百葉窗的位置,又整理著花瓶里剛換上的鮮花。 這是程先生帶來的,早上另位不知名先生帶來的那束,已經(jīng)應程先生的話,被她收拾了出去。病房里鮮花并不適合太多,氣味混合。 甄朱出神了片刻,問道:“詹小姐,早上有人來過嗎?” 護士微微遲疑了下,說道:“應該沒有吧……但是程先生來了已經(jīng)好一會兒了,您睡著的時候,他一直在這里陪您呢?!?/br> 甄朱感到微微的恍惚,沒再說什么,慢慢地躺了回去。 程斯遠很快打完電話,進來笑道:“你啊,有一點不好,就是太固執(zhí)了!拗不過你。好了,方鵑也同意了。但是這幾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身體要是有任何不適,立刻告訴我?!?/br> 甄朱慢慢吐出一口氣,朝他笑了笑,點頭。 當晚她就出院了,第二天在家休息了一天,接下來的兩天,回了工作室,和參與舞劇的演員以及工作人員一道,再次投入了最后的緊張排練。 她是最嚴格的領舞者,也是最苛刻的舞美、燈光師、音響師,對這一臺即將到來的演出,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jié)疏忽,要求全部做到完美。 白天她心無旁騖,忙忙碌碌,看到她的人,很難想象就在幾天之前,她還躺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她看起來是這么的精神奕奕,充滿了自信和干勁,但沒人知道,晚上回到家中,當她對著空蕩蕩的如同寂靜深海倒扣的房間,她就再次陷入失眠。吞下的安定也沒法讓她睡的安穩(wěn)。前世的夢境總是向她涌來。她從炮火聲和那個男人的的深吻中醒來,赤腳靠坐在那個她習慣的落地窗的角落,在香煙的繚繞中,睜著眼睛,等著天亮。 她是如此的愛著那個名叫向星北的男人,曾經(jīng)為了挽回他的生命,不惜以命為賭,追回三生。 但是現(xiàn)在,當她終于從那個似幻卻真的世界里歸來,也如當初所愿那樣,拯救了愛人的生命,她卻悲哀地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不是一開始的自己了。 三生三世,青陽子,紂,還有那個名叫徐致深的男人,他們起初在她的眼中,是向星北,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去接近,并且愛上他們。 但是他們自己,卻永遠不會如此認為。 因為他們真的不是她最初的愛人向星北。 徐致深說,愿有來生。但是他也對她說,倘若真有來生,你和他朝夕相伴,而我卻無知無覺,在不知何處的黑暗虛空中,永遠就此失去了你。 現(xiàn)在她人是回了,但她卻也清楚地知道,屬于她身體里的某一部分,卻仿佛還停留在她經(jīng)歷過的最后那個世界里,并沒有隨她人一道完全抽離。 她的精神和愛,被割裂了,再也無法完整地回歸到這個現(xiàn)實世界了。 …… 這一晚,在代表最高藝術水準的國家大劇院的那個美輪美奐的金色舞臺之上,甄朱為兩千多名觀眾,奉獻上了一臺精彩絕倫的完美舞劇。 演出結(jié)束后,她帶著所有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在觀眾紛紛起立的經(jīng)久不息地鼓掌聲中,謝幕了三次。 最后一次,她懷抱觀眾獻上的花,向著臺下深深地鞠躬,在鮮花,閃光燈和如雷的掌聲中,面帶笑容,下了舞臺,那抹女神的倩影,終于徹底消失在了臺下觀眾的視線里。 劇院里的兩千多名觀眾,在散場的音樂聲中,有的開始離席,有的還沒盡興,依舊興奮地和旁邊的人議論著今晚的演出,更多的人,則聚集在后臺和劇院門口附近,希望能在她離開的時候,再有一次近距離的接觸。 漸漸地,向星北身邊的人也走光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依舊坐在那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沒有起身。 他是今夜她那兩千多名觀眾中的一個,票是從劇院外廣場的黃牛那里,以高出原價三倍的價格買的。 當時那張票,已經(jīng)有人要了,但他出的價高,黃牛就給了他。 “這位先生,你一看就是有格調(diào)的。你可別嫌我黑心,藝術無價啊,何況今晚誰,女神的最后一場告別演出,多少人想看都買不到票呢!算你運氣好!” 黃牛接過錢,在他耳邊聒噪個不停,一副賣可惜了的表情。 向星北接票,朝那個向自己投來不滿目光的原買主抱歉地笑了笑,轉(zhuǎn)身隨了人流,快步登上臺階。 當他坐在人頭攢動的華麗劇場里,等著她登臺的時候,人依舊還是有些恍惚的。 傍晚,他原本是去探望許久沒見面的祖父,回來開著車,有些漫無目的地隨著車流游走,最后也不知怎的,就來到了這里,最后坐在了這個位置上。 這么多年了,除了隔著屏幕,他好像還從沒有去看過她在舞臺上真正跳舞的樣子?;蛘呤菚r間不對,或者是他不在,總是一次次地錯過。 今晚是她告別前的最后一場演出,明天他也預備走了,不如去做一回她的觀眾,也算是對兩人這十年的一個告別。 他在心里,對自己這樣說道。 這臺持續(xù)了將近兩個小時的舞劇,此刻已經(jīng)結(jié)束,她人也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但向星北卻依然沉浸在她帶給他的那種巨大震撼里,久久地無法自拔。 他從不知道,舞臺上的真實的那個她,竟是如此的炫目,奪人眼球。當她舞動的時候,高昂的下巴,修長的脖頸,柔軟的腰肢,靈動的四肢,每一個和著音樂的跳躍,旋轉(zhuǎn),騰挪,沒有一處不是吸引著他的視線,她像是群星擁簇的太陽,在舞臺上閃爍著耀眼的燦爛光芒,令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他只能屏住呼吸,從頭到腳徹底被她俘虜,直到她演出結(jié)束的最后一刻。 劇院里的觀眾終于全部走光了,角落里的照明熄滅,工作人員開始拆卸背景道具,在舞臺上跑來跑去,一個穿著制服的保潔經(jīng)過走道,發(fā)現(xiàn)還坐在角落里的向星北,向他投來奇怪的注目。 向星北站了起來,走出了劇院。 …… 甄朱草草卸妝,換了衣服出來,接受了一個由程斯遠預先安排好的簡單媒體見面,在回答了幾個關于慈善和日后復出計劃的問題后,程斯遠宣布結(jié)束現(xiàn)場,在記者意猶未盡的爭相提問聲里,和方鵑護著她從劇院里出來。 將近十一點了,劇場外還停留了許多的人,大多都是不愿離去還守在通道苦苦等待她出來的觀眾。 前頭保安不斷地辟道,甄朱面帶笑容,朝著停車的地方龜速前進,為伸到自己面前的無數(shù)個本子簽著名,致謝,忽然面前伸過來錄音筆,幾個記者從人群里鉆了進來,其中一個說道:“甄朱小姐,最近幾天,網(wǎng)上有很多關于您婚變的消息,據(jù)說您和丈夫感情破裂,已經(jīng)離婚了,您暫停舞臺藝術決定出國的計劃就是和婚變有關。另外,您的婆婆是不是那位著名的商界女強人卓女士?據(jù)說她為人苛刻,一直反對您和您丈夫的婚姻,這也是導致您婚姻破裂的一個重要因素?網(wǎng)友們對此都十分好奇,您能就此說幾句嗎?” 甄朱和向星北的婚姻,在她成名后,多年一直保持低調(diào)——或者說,因為常年的分居兩地,想高調(diào)也不可能。離婚后,為了防止給雙方帶去不必要的麻煩,甄朱并不打算公開私生活。 方鵑是她的經(jīng)紀人,未經(jīng)她的允許,工作室不會對外透漏,她也特意叮囑過自己的母親邊慧蘭,絕不允許她對任何人或是媒體提及半句。 之前一直風平浪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她住院后的這短短幾天時間里,消息不知道從何而出,一下就傳的沸沸揚揚,變成了娛樂熱搜頭條。 如果只是她自己就算了,作為被貼上所謂“藝術女神”這類標簽的公眾人物,想徹底避開公眾關注,原本就不現(xiàn)實。 令她感到不安的,是隨著消息傳播,把卓卿華也給牽扯了進去。 現(xiàn)在網(wǎng)上搜“卓卿華”,后面不再是“商界風云女強人”的后綴,而是自動跳出的“惡婆婆”。 也不知道卓卿華現(xiàn)在知道了沒,知道的話,會是什么反應。 甄朱壓下心中郁悶,正要開口,一旁的程斯遠已不悅地擋在了她的面前:“甄小姐是舞蹈家,不是娛樂版面明星,她也沒有義務回答你們這種非?;奶频膯栴}。作為甄小姐的朋友,我個人更是反感你們企圖用這種和她的藝術無關的問題去博人眼球!” 他推開了擋在前面的錄音筆和人群,帶著甄朱朝已經(jīng)開過來停在不遠處的那輛保姆車走去。記者不甘就這么被打發(fā),奮力追了上來:“您就是大河基金的程先生吧?據(jù)傳言,您的公司涉嫌老鼠倉cao作,您對此有什么解釋?” “無稽之談!” 程斯遠大聲地叫著保安,幾個保安急忙跑了過來,推搡著記者,混亂中,一個正奮力擠過來想求甄朱簽名的女孩遭了池魚之殃,摔到地上,驚恐地尖叫。 場面頓時混亂了起來。 周圍全都是人。甄朱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唯恐女孩受傷,大聲呼叫,讓人讓開,但人太多了,而且這種場面,一旦起了混亂,就很難控制住局面,甄朱眼睜睜看著那個女孩倒在地上,鞋子也掉了,周圍都是人的腳,她奮力想爬起來,卻沒成功,混亂中也不知道又被誰給踩了一腳,再次尖叫,哭了起來。 “我沒事!快去幫那個女孩!” 甄朱推開正護著自己往保姆車去的程斯遠,扭頭大聲喊。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了她的視線里。 他推開還扭在一起的保安和記者,穿過人群,迅速來到了那個女孩的面前,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等她站穩(wěn)后,送到了安全的外圍,然后轉(zhuǎn)頭,看向了甄朱,兩人的目光,隔著中間涌動的人群,交匯在了一起。 就在這一剎那,廣場周圍的一切喧囂,仿佛都靜止了下來。 這個被廣場路燈清楚地照出了面容輪廓的男人,是向星北。 他怎么可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了這個地方? 甄朱已經(jīng)被程斯遠和方鵑推到了保姆車的面前,車門打開,程斯遠催她上去。 她停住腳步,轉(zhuǎn)頭,只是定定地望著那個人,那個分明幾個月前她才漂洋過海地見過面,但此刻乍見,中間卻仿佛已經(jīng)相隔了無數(shù)光年的男人。 片刻后,向星北忽然邁步,朝她大步走了過來,在程斯遠和方鵑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停在了她的面前,凝視著她,說道:“我想和你再談談,可以嗎?” 第99章 執(zhí)子之手 “向……先生?” 因為太過驚訝, 程斯遠這時才反應了過來,迅速看了眼甄朱。 “是這樣的, 工作室等下還有個慶功飯,向先生要么改時間……” “抱歉, 我有重要的事, 必須馬上和她談。” 向星北牽過了甄朱的一只手,朝程斯遠和方鵑略微點了點頭, 帶著她轉(zhuǎn)身就朝前而去。 她的手被他緊緊地握著,甄朱能清楚地感覺到來自于他掌心的熟悉溫度和那種仿佛隨著溫度而沁入她肌膚的沉穩(wěn)的力量。 她仿佛有點暈眩,渾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心臟, 頭腦瞬間被放空了的感覺, 什么都沒想, 下意識地被他帶著, 有點跌跌撞撞地跟了他的腳步,直到停在了他的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