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朱已經(jīng)餓了整整一天，早上起，就只吃了昨天剩下的一只蘋果，到現(xiàn)在，餓的胃都有點抽痛了，思忖現(xiàn)在下面會更忙，知道那個送飯的仆人在后廚做事，終于還是出了房間，循著專供飯店仆工行走的一道小樓梯，從五樓下到了一樓。

    來到一樓，前面西廳里發(fā)出的聲浪就更大了，舞曲聲，喧嘩聲，一陣陣地灌入耳朵。

    甄朱往后廚的方向找去，希望能找到那個仆人，拿點吃的東西，循著氣味，快要到后廚的時候，對面匆匆走來一個飯店管事模樣的人，手里抱了一捧當(dāng)天的晚報，看見甄朱，皺起了眉：“你就是廚房今天新來的幫工？誰招你進(jìn)來的？都幾點了，連制服還沒換？知不知道今晚西廳里都是什么客人？”

    甄朱張了張嘴。

    他仿佛很忙，也沒空和她多扯，把那一沓報紙往她手里一放：“趕緊的，先把報紙給我送去閱覽房，不準(zhǔn)在里頭停留，不準(zhǔn)到前頭去！出來找招你來的人，立刻把衣服換上做事！晚上來的都是貴客，不能出半點岔子，給我打起十二分的神！”

    他下完命令，轉(zhuǎn)身就匆匆走了。

    甄朱錯愕，抱著手里還散發(fā)著油墨香氣的報紙，在原地愣了片刻，終于還是轉(zhuǎn)身，朝那人原先走去的方向找了過去，最后找到了一間門口標(biāo)有“閱覽室”中英法三國字樣的房間，輕輕敲了敲門，低頭走了進(jìn)去。

    這個時間，閱覽房里空蕩蕩的，角落的一張沙發(fā)里，只坐了個洋人外加一個中國人，洋人金發(fā)碧眼，和那個戴著金邊眼鏡，看起來像是洋行買辦的中國人正在低聲談著什么，聽到敲門聲，兩人立刻停止了談話，抬頭，見走進(jìn)來一個分發(fā)報紙的女工，她深深地低頭，眼睛仿佛看著地面走路，再尋常不過的卑微的下層小人物，便完全不以為意，兩人從位置上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從她身后經(jīng)過。

    甄朱站在報紙架前，將新的報紙放上去的時候，那兩人邊出來，邊低聲交談。

    “非常感謝您的幫助。事成之后，余款將會立刻轉(zhuǎn)到您指定的瑞士賬戶?！?/br>
    中國男人用英語低聲說道。

    “謝謝?，F(xiàn)在我們離開這個危險的地方吧。等著看，片刻之后，張和他的那些擁戴者將在炸彈發(fā)出的絢爛煙火里去往天堂。這也將是今夜這個地方對他的到來所能給予的最盛大的歡迎儀式。今晚全直隸的記者都來了，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期待能看到明天的報紙了?！?/br>
    洋人的聲音很愉快，還帶了一絲得意。

    兩人說話的聲音很輕，但還是清清楚楚地，飄進(jìn)了甄朱的耳朵里。

    甄朱一動也不敢動，那洋人經(jīng)過她的身邊，順手拿起了一份她剛擺上去的晚報，又瞥了甄朱一眼，啊哈了一聲：“pretty girl！”

    伴隨著話聲，一只毛茸茸的手伸了過來，仿佛要捏她的臉。

    甄朱急忙低頭，避開了那只手。

    洋人發(fā)出笑聲，大約也知道事情緊迫，在中國人的低聲催促下，放過了甄朱，兩人相繼走出了閱覽室，迅速離去。

    甄朱心跳的厲害，等那兩人一走，連手都控制不住，開始微微顫抖。

    西廳，歡迎張大帥的酒會，炸彈，徐致深……

    她屏住呼吸，出了閱覽室的門，探頭看了下左右，確定那兩個人已經(jīng)離開了，立刻去往飯店前面的大堂。

    大堂里的侍者看見她現(xiàn)身，急忙上來阻攔，被甄朱靈活地閃過，轉(zhuǎn)身就朝西廳方向狂奔而去，經(jīng)過一個拐角，對面恰好過來一個人，甄朱慌忙閃避，但因為慣性，還是擦到了對方的胳膊，那人仿佛惱了，正要發(fā)火，忽然認(rèn)了出來，眼睛一亮：“是你？你要去哪兒？”

    甄朱也認(rèn)了出來，剛才撞到的這人，就是昨晚在露臺上朝她丟花的那個年輕男子。

    她現(xiàn)在實在沒心情和對方扯什么，急忙朝他做了個道歉請求原諒的手勢，抬腳就跑，卻被那男人一把給抓住了：“撞了我，就想就這么走？知道我是誰？先跟我說，你叫什么？”

    西廳就在前面不遠(yuǎn)處了，舞曲聲和賓客的說笑聲，陣陣涌出，甄朱急的額頭冒汗，奮力掙扎。

    “啊，我明白了，你是啞巴？”

    男子露出驚訝之色，一個遲疑間，被甄朱掙脫開，但是他迅速跟了上去。

    “我查過你的房號，說是徐致深開的房。你是他什么人？”

    甄朱不理他，撇下他就走。

    “你要找他？”男子在她身后說，“我剛和他一起。他不在西廳跳舞。我可以帶你過去?！?/br>
    甄朱猛地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這男子，用力點頭，朝他做出感謝的手勢。

    這男子剛才確實和徐致深在一起，但說帶她過去找他，不過只是在逗弄。

    但現(xiàn)在，看著她一臉焦急，睜大一雙眼睛，用感激的目光看著自己，忽然就改了主意。

    “記住，我叫石經(jīng)綸。走吧，跟我來。”

    ……

    酒會過后，張大帥接受完記者的輪番采訪，接下來就是舞會，西廳里喧鬧無比。

    徐致深出了西廳，現(xiàn)在人在西廳旁的彈子房里，里面香煙繚繞，他和幾個朋友圍著一張花梨木臺球桌，正在打著桌球。

    甄朱焦急地等在彈子房外，看著那個名叫石經(jīng)綸的男子進(jìn)去，過了一會兒，門打開，徐致深的身影出現(xiàn)在了門口，手里拿著一根球桿，看了眼甄朱，順手將正在吸著的香煙掐滅在門口的一只大理石花盆里。

    甄朱朝他跑了過去。

    “找我有事？”

    他望著她，揚(yáng)了揚(yáng)眉，問道。

    第53章 紅塵深處

    甄朱跑到了他的面前, 習(xí)慣性地張嘴，才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無法用言語來表達(dá)所想, 剛才也一心只想快些找到他，身邊忘了帶上紙筆，焦急地四處張望，想找一支可以寫字的筆。

    徐致深起先有些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 但見她呼吸急促，胸口微微起伏，剛才仿佛一路都是跑過來似的，于是看了眼從彈子房里跟出來的石經(jīng)綸。

    石經(jīng)綸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剛才她急匆匆地跑過來，險些撞到了我，我猜她要找徐兄你，就帶她來了?！?/br>
    “有筆嗎？”徐致深問他。

    石經(jīng)綸從西裝的內(nèi)袋里摸出一支金筆, 甄朱一把搶了過來, 抓起徐致深的一只手，在石經(jīng)綸驚訝的目光注視下，飛快地在他手心寫道：“我剛才聽到有人說在西廳投炸彈，快走！”

    徐致深眸光一動。

    “你確定？”

    他的語氣立刻變得異常凝重。

    甄朱死死地抓著他的那只手，迎上他的目光, 拼命地點頭。

    徐致深將手中球桿一丟，掙脫開了甄朱抓著他的那只手，轉(zhuǎn)身就往西廳方向大步跑去，跑出去了幾步，突然又停住, 轉(zhuǎn)頭看了眼甄朱，隨即轉(zhuǎn)向石經(jīng)綸：“石公子，這里可能不安全了，你馬上出去，帶上她，先幫我照顧一下！”

    “哎，哎，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石經(jīng)綸一臉的不解。

    徐致深將手心里的那行字朝他飛快展了一下，石經(jīng)綸臉色微微一變，低低地罵了一句“狗日的”，什么也沒說，拽著甄朱就跑，甄朱被他拖著，身不由己地跟著朝前去，跌跌撞撞轉(zhuǎn)過頭的時候，看見徐致深的背影已經(jīng)迅速地消失在了西廳口里。

    ……

    法華飯店西廳那盞據(jù)說全國最為昂貴的西洋進(jìn)口璀璨琉璃大燈之下，今夜云集了直隸幾乎所有的頭臉人物。

    人人都知道，總統(tǒng)和張效年的府院之爭，從去年僵持到現(xiàn)在，年初雖然是以張效年被免去總理兼陸軍總長之職，下野而告終，但實際上，由他早年培養(yǎng)的南陸系依舊cao控著國會，以徐致深等人為骨干的實力派南陸俱樂部成員的活動，更是成為了京津軍政界人士的風(fēng)向標(biāo)。尤其在幾個月前，總統(tǒng)對公然劃地自治的江東督軍用兵不利之后，國內(nèi)輿論不滿，請張效年復(fù)出北上，以早日促成南北統(tǒng)一的呼聲就日益高漲，不斷出現(xiàn)于報端，傳言總統(tǒng)迫于壓力，私下會見了張效年的得力愛將徐致深，請他從中代為轉(zhuǎn)圜，以緩和于張效年的關(guān)系。

    就是在這樣舉國矚目的背景下，張效年抵達(dá)了天津衛(wèi)，各大報章紛紛撰稿歡迎，風(fēng)頭無二。

    西廳里到處都是人，大門口正對過去的墻上，高懸著五色旗和陸軍旗，張效年很快就要過五十大壽了，今晚紅光滿面，一身戎裝，顯的格外的精神，正在和圍著他的幾個記者侃侃而談，忽然看見徐致深從人群中快步朝自己走來，于是結(jié)束采訪，在記者爭相拍照的閃燈中轉(zhuǎn)身迎了上去，笑道：“致深，剛才你去哪了？轉(zhuǎn)個身就不見了你人。這回我北上，有幾個你從前在軍校里的前輩，現(xiàn)在都是坐鎮(zhèn)一方的大員，聽說了你的名字，剛才問我，來，來，我給你引見前輩……”

    徐致深附耳過去，低低說了句話。

    張效年臉色微微一變：“確定？”

    “督軍安全第一。寧可信其有。雖然酒會前，警察局長再三向我保證已經(jīng)做過細(xì)致的安保，確定所有的入場來人身邊沒有攜帶槍支，我也親自檢查了各個可疑之處，但今晚來人實在太多，保不齊被鉆空子。督軍立刻從后門離開，我已安排副官開車等在那里。等督軍一走，我找個理由，馬上結(jié)束酒會，遣散在場人員?！?/br>
    徐致深低聲說著話，銳利的兩道目光，不斷地掃向近旁的一個個人頭。

    畢竟是風(fēng)浪里過來的人，張效年很快就恢復(fù)了正常，看了他一眼，握了握他的手：“好，你想的很周到。那我先走了，這里交給你，你自己小心?！?/br>
    徐致深點頭，和近旁幾個便衣保鏢一道，護(hù)送張效年離開。張效年一邊和近旁的人笑打著哈哈，一邊迅速往側(cè)門而去。

    西廳正值今夜高潮，侍者手托酒盤，在男賓女客的中間，靈巧而熟練地來回穿梭著，笑聲陣陣。

    就在張效年靠近出口，加快腳步要走的時候，舞池旁樂隊里的一個小號手面露焦急之色，迅速看了眼懷表，仿佛要去如廁似的，放下手里的小號，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沿著舞池的邊緣，想盡量靠近張效年，但是張效年身后人太多了，他一時無法靠近，眼看張效年就要走了，情急之下，迅速從衣襟里摸出一個黑色的火柴盒似的物體，拉掉引信，投了出去。

    那東西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朝著張效年的背影飛去。

    周圍人渾然不覺，徐致深目光定了一定，瞬間就反應(yīng)了過來，迅速抄起近旁的一張椅子，朝著空中的黑色物體砸了過去，接著推開了擋在身前的幾個人，朝著張效年撲了過去，將他壓在了身下。

    那個黑色的火柴盒被椅子帶著，改變路徑，落在了西廳門口的一個無人角落里，伴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半片墻體轟然倒塌，碎石和木片四下飛濺，爆炸產(chǎn)生的強(qiáng)大的氣流，瞬間就沖倒了附近的人，燈泡紛紛碎裂，天花板上的那盞琉璃大燈也砰的炸開，玻璃四濺，落滿了大廳的每一個角落，尖叫聲四起。

    徐致深胸間血氣翻涌，耳朵被震的嗡嗡作響。有那么一瞬間，幾乎失聰。

    他睜開眼睛，看見那個小號手從滿是玻璃碎屑和斑斑血跡的地上爬了起來，想趁亂逃走，摸出身上帶著的槍，朝他后腿膝窩扣下了扳機(jī)，“砰”的一聲，子彈從膝蓋前方射出，那人慘叫一聲，捂住腿，倒在了地上。

    ……

    甄朱被石經(jīng)綸帶著跑出了飯店，剛上了他停在對面的汽車，就聽見飯店的方向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路人紛紛驚叫，四散逃跑，很快，周圍警笛四起，租界警察迅速趕來，從飯店的大門里，涌出來許多驚慌失措的賓客，中間夾雜著女賓的尖叫和哭泣之聲，地上掉了東一只西一只的高跟鞋，卻依舊有不怕死的記者在一旁奮力地拍照，閃光燈啪啪個不停，場面亂成了一團(tuán)。

    這么快，爆炸竟然真的就發(fā)生了！

    甄朱渾身血液冰涼，第一個念頭就是徐致深的情況，一把推開車門就要下去，被石經(jīng)綸一把給拽住了：“哎哎，干什么？不能過去！我答應(yīng)徐兄照顧你，你給我老實坐在這里！”

    甄朱掙脫不開他的鉗制，臉色蒼白，睜大眼睛看著他，目光充滿了懇求之色。

    石經(jīng)綸望著已經(jīng)開始冒出黑煙和隱隱火光的飯店大門，自言自語般地道：“說炸，還真就炸了……邪門啊……這下有好戲看了……”

    他對上甄朱的目光，摸了摸下巴，猶豫了下，仿佛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說道：“行了行了，別這么看著我，真叫人受不了。你給我老實待在車?yán)铮睦镆膊灰?，我去打聽下?！闭f完下了車，將車門砰的一關(guān)，反鎖，穿過街道，迅速朝著飯店大門跑去。

    甄朱只能坐在汽車?yán)?，透過玻璃，緊緊地盯著外面的動靜。

    警察越來越多，封鎖了道路，也不許人再進(jìn)飯店，石經(jīng)綸被攔在了門口，不知道他說了什么，對方態(tài)度立刻變得恭敬，予以放行，他跑了進(jìn)去，過了大約十幾分鐘，應(yīng)該只有十幾分鐘，但在甄朱看來，仿佛已經(jīng)過了很久，她手心不住地冒汗，濕噠噠的，終于，看到石經(jīng)綸的身影從里面出來了，穿過街道，回到了汽車旁，打開了門。

    甄朱一下就朝他靠了過去，緊張地盯著他。

    石經(jīng)綸斜睨了她一眼：“想知道小爺我冒著生命危險幫你打聽來的消息？”

    甄朱點頭。

    “先親我一下?！?/br>
    他邪氣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臉。

    甄朱毫不猶豫，立刻親了一下他的面頰。

    他仿佛沒有防備，被甄朱親了一下，用手捂著，愣了一愣，對上她的目光，嘀咕了一句 ：“叫你親，你還真親了，看不出來，你倒挺爽快的啊……”

    甄朱焦急地看著他。

    他咳嗽了一聲，終于說道：“徐兄沒大事，只是受了點傷，剛才和張大帥已經(jīng)離開了。好險！居然有這樣的炸彈！小爺我還是頭回見！幸好落點邊上沒人，否則今晚就不是傷了十幾個人那么簡單了……”

    他又看了眼甄朱，目光里露出好奇之色：“跟小爺說說，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搞張大帥的？”

    甄朱聽到徐致深無大事，終于放松了下來，軟回在后座上。

    石經(jīng)綸等了片刻，沒聽到她應(yīng)答，自己想了起來：“哦，忘了，你是啞巴。”

    甄朱朝他感激地一笑，尖尖的下巴，臉色依舊蒼白，剛才褪去的血色，還沒回來。

    石經(jīng)綸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朝她靠了過些過去：“這飯店今晚你是不能住了。我既然答應(yīng)徐兄照顧你，就不能丟下你不管，你先跟我回去吧?！?/br>
    甄朱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