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怎的了?” 他加快腳步行到近前,向著那個道童發(fā)問。 聲音是清和而沉穩(wěn)的。 如果說,就在片刻之前,當她看到他朝自己走來,她還能勉強維持情緒的話,那么此刻,連在她耳畔響起的這個聲音也是如此似曾相似的時候,她終于再也忍不住了。 五百年的漫長等待啊,那個原以為從此只能天人永隔的他,終于來到了她的面前。 激動、欣喜、悲傷、心酸,以及那么一絲萬千人中獨獨只有對著他的時候才會生出的委屈,從她的心底漫涌而出,而所有的情感,最后匯聚在了一起,化為一顆晶瑩的淚珠,從她蓄滿水光的眼眶中倏然地滾落了下來。 “上君!它哭了!它哭了!它是不是太疼了?” 這道童名叫聽風,從小喜歡和山中的小動物打交道,三天兩頭抱著受傷的小獸來求上君施救,青陽子早就習以為常,便看了眼地上的甄朱。 仙鶴赤丹守護山門已有千年之久,一張鶴喙尖銳猶如鐵鉤,剛才那一口下去,這小雌妖的腰間傷口很深。 甄朱強忍著眼里的淚花,將自己剛剛蛻脫而出的嬌嫩身子緊緊地盤在一起,在他兩道清湛目光的注視之下,控制不住地瑟瑟顫抖著。 顫抖,是因為疼痛,也是因為他,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 青陽子看著腳下這條眼淚汪汪的小雌蛇,兩道好看的眉,微微蹙了一蹙,抬頭,見近旁一株桃花樹上,桃花紛紛飄落,便隨手接了一瓣,雙指輕輕一搓,花瓣就化成了一根絲帶。 他蹲了下去,指尖輕輕觸摸甄朱水涼的嬌嫩皮膚,在那處流血的傷口處停了一停,血便立刻止住了。 他再用那根桃花所化的絲帶,仔細地在她腰上受傷的部位環(huán)了一圈,輕輕縛住傷口,隨即站了起來,對著道童微微一笑:“好了,它無事了?!?/br> 道童連連拍手,看了眼地上的甄朱,遲疑了下,央求了起來:“上君,它看起來好可憐,我怕它還會遇到危險,我能不能把它帶回去養(yǎng)起來?” 剛才他蹲下來為她治傷的時候,甄朱不但清晰地感覺到了他手指停留在自己肌膚上的溫熱,還聞到了他因為常年身居道房而沾染上的一種仿佛沁入了他骨血里的淡淡檀息。 在蛇的天性里,應該是懼怕這種氣息的。 但甄朱的反應,卻很奇怪。 聞著這種仿佛帶著他體溫的檀息,她竟生出了一種迷醉感,渾身變得酥軟無比,軟的仿佛被抽去了骨頭,化為了一團任人揉搓的水。 被他的手一碰,腰間的傷就不痛了,甄朱沉浸在了他的碰觸和氣息里,完全的無法自拔,忽然聽道童說要帶她回去養(yǎng),心怦然而跳,睜大了眼睛,用乞憐的目光望著他,期待他能點頭。 可是他的心腸,未免也太冷硬了,絲毫不為所動,連想都沒想就拒了:“馭虛觀里,不合豢養(yǎng)這種畜類?!?/br> 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何況這畜生已經(jīng)有靈,并非蒙昧之物,既然得過天地開智,那就有它自己的去處。” 道童不敢違抗,卻還不舍地看著甄朱。 他的神色變得嚴肅了,語重心長:“羅天大會很快就要到了,到時會有門下之人的考核進階,你雖還年幼,但也不能再這樣玩物喪志,虛度光陰,要把心思用在正道?!?/br> 他教訓完了道童,繼續(xù)步上了石階,朝著山門行去,頭也沒有回過來一下。 聽風喏喏地應了,轉(zhuǎn)身急忙追了上去。 甄朱怔怔地望著那個背影,一時癡了。 她是多想就這樣追上去,緊緊地纏著他,再也不和他分開啊。 可是她什么都不敢做,只能這樣停留在原地,眼巴巴地看著他飄然而去,那道天青色的背影,徹底地消失在了山門之后,再也看不見了。 烏威終于找到甄朱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黑了,他看到甄朱蜷成一團,盯著山門的方向在發(fā)呆,但看起來似乎沒什么大礙,激動的差點哭了。 “太好了,太好了!你沒事!我以為你被那只惡鶴給吃了!它看守山門,非常兇悍……” 他一激動,說話就結(jié)結(jié)巴巴。 “我們快走吧。這里是山門,萬一它又回來!我是沒事,我怕它再抓走你,我還沒法飛,我救不了你!” 他催促著甄朱。 甄朱跟著刺猬精,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 這段時間,甄朱棲身的地方,是一株千年老松樹干上的天然樹洞。 她住樹上,刺猬精住在樹下的一個土洞里。 烏威原本也為甄朱挖了一個新的土洞,修的光滑而結(jié)實,下雨也絕不漏水,但是發(fā)現(xiàn)她原來不喜歡住地下,堅持要睡樹上之后,也沒覺得奇怪,樂呵呵地幫她拾掇新家。 她那么美,又那么可愛,反正無論她無論干什么,都是理所當然。 樹洞風雨不侵,里面十分干燥,甄朱在樹洞里鋪上干凈而柔軟的厚厚一層干草,摘朵鮮花放在洞口,晚上就在散發(fā)著松香、花香和干草清冽氣味的洞屋里睡覺,清早伴著山門后每天都會傳來的那一聲悠揚鐘磐聲蘇醒,然后開始新一天的生活。 但這一夜,她卻輾轉(zhuǎn)難眠,想著白天時他指尖在自己身上停留時那種溫潤和水涼相接的奇妙感覺,想著他身上散發(fā)的那種令她神魂顛倒的淡淡檀息,想著前世他還是向星北時叫著自己豬豬的點點滴滴,想的心肝兒都發(fā)疼,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的清早,她像往常那樣,在那一聲清越鐘磐聲中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昨天他縛在自己腰上的那根桃花絲帶不見了。 她腰上曾被那只仙鶴啄傷的部位,已經(jīng)恢復了原本的肌理光滑,看不出半點受傷的痕跡。 但令她驚訝的是,在她腰肢之上,昨天縛過絲帶的部位,多出了一道原本沒有的淺粉色的淡淡絲帶印記,就仿佛是那根桃花絲帶融化了,融進了她的肌理之中,漂亮極了。 甄朱對身體的這個變化感到異常的歡喜。 這是他在她身體上留下屬于他的烙印啊,她怎能不喜歡? 雖然昨天她才剛剛被他無情地拒之門外,但今天整整一天,因為這個私密的發(fā)現(xiàn),她的心里一直在唱歌,如果不是怕嚇到了她的刺猬精朋友,她簡直恨不得再舞上一段,只有這樣才能宣泄自己的歡喜。再一想到過幾天就是天羅大會,到時她再也不用懼怕那道結(jié)界,可以進入山門,更有機會再見到他了,渾身更是充滿了飽飽元氣,只覺無論什么困難,都沒法壓制她想要靠近他的決心。 就這樣,在充滿希望的等待之中,上境的天羅大會,不知不覺地到來了。 對于凡人來說,鴻鈞老祖的名頭,或許還沒三清響亮,但在神佛兩界,老祖卻是至高的存在,就連西天佛祖,到了他的面前,也不過是居后來者。 千年一次的天羅大會,盛況更勝西王母的瑤池蟠桃之會。 雖然老祖還在閉關(guān),到時未必就會現(xiàn)身,但這兩天,三清已經(jīng)帶著門下眾多弟子,親自前來拜師了,八荒九天的各路仙佛也是紛至沓來,山中出沒彩鳳麒麟、壽鹿仙狐,終日祥光瑞靄,仙樂飄飄,再不像先前空靜,變得莊嚴而熱鬧。 明天就是天羅大會的開壇之日,就連一向怕水所以不愛洗澡的烏威,也下到水里撲騰了幾下,爬上來后,用采摘來的瑞草給全身熏了個香,態(tài)度極其虔誠,唯恐身上帶著異味,到時沖撞了法會。 甄朱原本就愛干凈,明天就有可能再次近距離地見到青陽子,自然更是鄭重。 傍晚的時候,她來到有次偶爾發(fā)現(xiàn)的一處位于蔭蔽之處的清潭,讓烏威替自己守著,下了水。 烏威皮糙rou厚,道行千年,雖然飛不起來,但在地面的戰(zhàn)斗力,卻是杠杠的,尤其他那一手暴針絕活,山門外的精獸,沒有敢惹他的。 有他守著,甄朱很放心。 她下到了清涼的潭水里,洗去沾在身上的草葉和泥土,在水中盡情嬉游了一會兒,化為了人形。 她已經(jīng)能夠變成正常的人形了,雖然維持有些吃力,但還是能夠堅持一會兒的。 水中的她,青絲及腰,柔若無骨,寸寸肌膚如玉般無暇,唯獨腰肢最窄的一握之處,一道淡淡的桃花淺粉色的絲帶環(huán)痕,又嬌又媚。煙火世界里的一只尤物,尋常大羅神仙,見了恐怕也要凡心動搖,難以自持。 甄朱坐在水邊,半身掩于水下,用前幾日所煉的凝露花汁,慢慢地洗著她的一頭秀發(fā),玉指代梳,穿入發(fā)間,正在梳理,忽然潭水中央,慢慢冒出氣泡,那氣泡越來越大,很快聚成水波,翻涌升騰,接著,整個潭水竟然隨之搖動,仿佛就要傾覆過來。 甄朱吃了一驚,立刻披衣,還沒來得及上岸,只聽嘩啦一聲巨響,潭水波浪的正中,竟然沖出一道巨大水柱,一條金光閃閃的巨龍,從水中沖天而出,龍吟聲中,繞著甄朱頭頂盤旋了幾圈,降落在地,瞬間化為一個年輕男子。 他身穿赤色華服,目光閃閃,盯著剛從水里出來還濕淋淋的甄朱,呆呆地看了片刻,眼神中滿是驚艷,終于回過了神:“你是蛇妖所化?” 甄朱沒有應答,只是戒備地望著他。 他一怔,摸了摸臉,隨即哈哈一笑,朝她快步走來。 “別怕!我可不是什么不入流的凡間四海野龍,天帝之后是我姨母,我是天池太子,混元金龍云飚就是我,天庭里沒人不知道我的名號!” 他停在了甄朱面前,兩只赤紅龍目盯著她,精光閃閃。 “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道行還很淺,怕是誰都能一口吃了你。不過你別怕,只要你跟了我,我會對你好,保護你,教你呼吸吐納,保你日后跟我上天,修成正果!” 第11章 仙緣(四) 甄朱自然頭回聽到這條龍的名號,對他一無所知,但看他這驚天動地的出水方式和不明覺厲的名號,即便上頭沒有一個天后姨母,她也是惹不起的。 “多謝,不必了。” 她涉水上岸,轉(zhuǎn)身要走。 這金龍剛才在潭底小憩,不想被頭頂攪出的動靜給吵醒了,本來大怒,正想上去一口吞吃了,卻發(fā)現(xiàn)攪動頭頂淺水層的竟是個人形少女,一頭青絲如瀑,在水中隨了暗波,如水草般飄擺涌動,纏繞著她膚光勝雪的曼妙嬌軀,此情此景,美的連夢中也前所未見,一肚子的火氣立刻就沒了,吞了口龍涎,打算偷偷伏在潭底再窺她嬉水,卻沒想到還沒看上幾眼,只見青絲瀑發(fā)飄搖之間,她就已經(jīng)浮游而上,坐在水邊梳頭了。 頭頂潭面波光瀲滟,碧水晶動,從下往上,看不清潭面,只隱隱窺到兩條修長的玉白美腿浸在水中,愜意地在他頭頂打水作耍,渾然不覺他就在潭底,姿態(tài)嬌憨,卻更勾人魂魄,雖然那少女的臉容還沒看到,但這金龍?zhí)右咽谴瓜讶吡?,所以剛才實在忍不住了,出水和她相見,等看清她竟貌美如斯,又感應到是條小雌蛇,簡直如獲至寶,怎么能這么就讓她走了?立刻伸手攔在了她的身前,笑吟吟地說道:“本太子已經(jīng)自報家門,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怎就急著要走了?” “你是天上真龍,我不過一蛇妖,不敢辱沒了你!” 甄朱急忙躲開他的那只手,匆匆離去。 這龍?zhí)釉谔焐峡茨伭颂鞂m仙娥,從前也曾私自下凡獵艷,生平所見之美色,天上地下,和今天這小雌蛇相比,簡直猶如蒙塵暗珠,心旌動搖,恨不得立刻抱了她回去,追了上去:“我是龍,你是蛇,正是天造地設(shè)!你再跑,我抓你了!” 就在這時,他的身后傳來一聲怒吼,烏威猛地撲了上來,一拳搗來。 他這一拳出來,傾注了全身的力道,云飚猝不及防,結(jié)結(jié)實實吃了一拳,整個人飛進了潭里,濺破水花,像只秤砣似的沉了下去。 “你沒事吧?快走!” 烏威急忙扶起甄朱,帶著她要跑,卻聽到深潭水下,傳出一聲沉悶的龍吟,這聲音充滿了憤怒,隱隱震動四面谷壑,驚的飛禽走獸四散逃跑,接著嘩的一聲,伴隨著一陣暴雨般的天降水柱,只見潭中飛出一條金龍,金鱗耀日,怒焰四張,張牙舞爪飛撲到了烏威面前,轟的一聲,氣浪翻涌,烏威經(jīng)受不住,整個人飛了出去,撲在一塊巖石之上,重重砸落在地,變回了刺猬真身,四腳朝天,仰面在地。 金光一閃,金龍幻化回了人形,看了眼在地上掙扎努力想要翻身的烏威,一愣,隨即哈哈狂笑:“我還以為哪路神仙,竟原來是只刺猬!你不好好吃你的土,敢來管本太子的閑事?今天看在美人面上,饒你不死,再胡攪蠻纏,本太子就不客氣了!”說完轉(zhuǎn)向甄朱,朝她大步走來。 甄朱既擔心烏威受傷,又怕這條惡龍蠻橫,想起陸壓道君的真符,正要催咒,只見身后地上的烏威已經(jīng)滾成一個針球,滴溜溜飛快滾到了她和金龍的中間,變回人形,擋在了她的面前,怒聲吼道:“我不準你動她!” 金龍沒想到他竟強悍如此,被擋住了去路,見他雙目圓睜,鼻翼劇烈張翕,滿面怒容,仿佛隨時就要和自己拼命的樣子,冷笑:“你這吃土的夯貨!我問你,你可知道我是誰,就敢攔我?我看你是活膩了吧?” “我就是天池太子混元金龍云飚!我的名號,你不會不知道吧?” 不等烏威開口,金龍接著自報家門,一臉的傲慢之色。 烏威修行千年,自然聽說過混元金龍的名號,沒想到此刻會在這里遇到,一愣。 原來這混元金龍的生父是五明天龍,性暴烈,好惡戰(zhàn),當年曾是天庭第一武神,不想在萬年前的那場神魔大戰(zhàn)之中,死于魔尊之手,元神俱散,天后憐惜侄兒,對他十分寵愛,將他養(yǎng)成了目中無人唯我獨尊的性子。 鴻鈞老祖原始三大弟子,通天教主排行第三,為人心性有些狹隘護短,又和天庭最為交好,因了天后的緣故,將云飚收為徒弟,這次上境羅天大會,通天教主前來參拜尊師,云飚就是跟著通天教主來到這里的。 烏威知道自己絕不是眼前這條金龍的對手,更不用說中間那相差了九重天的地位,一時呆住,臉漲得通紅。 金龍面露得色:“既然知道了本太子的名號,還不給我滾?” “我不滾!” 烏威猛地握緊了拳頭,非但沒有后退,反而朝前跨了一步。 “就算你是天池金龍?zhí)?,你也不能這樣胡作非為!你這樣是不對的!我不會讓你搶走她的!” 金龍頓時勃然大怒,盯著烏威的雙目轉(zhuǎn)為暗赤:“是你自己要找死的,那就別怪我痛下殺手!” 伴隨著一聲震顫人心的低沉龍吟,頭頂天空,風云變色,暗霧涌動,剛才還晴空萬里,轉(zhuǎn)眼就像是要風雨大作,天地之威,令人不由自主心生恐懼。 甄朱大驚,慌忙催咒,偏偏那陸壓道君給的咒符卻不靈驗了,念了好幾遍,絲毫沒有反應,急的汗都要出來了,眼見那個金龍?zhí)铀坪蹙鸵_殺了,急忙向前一步,和烏威并排站在一起:“太子,我知道你出身高貴,法力之深,更不是我們能夠比擬的,要我們死,不過如同掃除螻蟻。可是你別忘了,這里不是天池,而是鴻鈞上境!老祖法會,千年一次,是件天地同慶的祥瑞之事,今天各路神佛應當都已到齊,明天就是法會開壇的日子,你也是前來參加法會的客人,你今天要是意氣用事,濫殺無辜,我們死了無妨,血光沖撞法會,你就不怕觸怒老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