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寧澤知她心思,但她想著陳嗣冉既然特意送過來,這藥方必然是難得的,幾步上前從童兒手里接過,壓了壓聲音說道:“我是韓姑娘的大夫,這藥方不如便給我吧。” 陳嗣冉一聽扶著童兒掙扎著要站起來,有些艱難的向?qū)帩晒笆中卸Y道:“我聽聞韓姑娘的病大好了,原來這神醫(yī)竟是姑娘,嗣冉感激不盡?!?/br> 寧澤一聽這話更是覺得不對勁,韓儀清病好了為何要他感激不盡? 她這邊接過匣子才品出其中緣由,青紗之下的眉毛皺作一團,心道:這位陳公子恐怕是認錯了人。 陳嗣冉走后不久,后面蓮葉中又浮出一艘小舟。 舟上立著個豆蔻年華的姑娘,美人兒扎著雙丫髻,飄下兩綹粉色絲帶,額前劉海兒分作兩邊彎彎遮蓋在額頭上,她眼睛中帶著幾分沉靜,身后有蓮花蹭到她肩上,而她正垂眸看向漸漸遠去的陳嗣冉,好一會罵了聲:“呆子!” 寧澤看過去,見那舟中果然有張七弦琴,心想這位應(yīng)當就是自己舅舅家的表姐魏時枟了。 韓儀清此時也明白過來,悠悠說道:“時枟,這位陳公子莫不是以為是我彈的琴吧?” 魏時枟干脆利落的說道:“許是吧,不管他,自然會有一日把他糾正了?!?/br> 又道:“我聽說表姐見好了,怎么今日看你氣色還是這般差?” 說完同寧澤見禮,寧澤在她面前可不敢再張狂,拿著匣子慢悠悠的退到了后面。 韓儀清淡定回道:“今日聽戲太久,又累著了,無礙的?!?/br> —— 再說今兒自個兒掏腰包辦了這場戲的禮部侍郎鐘繪此時心情十分不佳,他費了這么大力氣就是想附庸風雅一番,好請到吏部尚書沈霑。 卻不想本來答應(yīng)要來的人卻臨時爽約了。 有官員勸慰他:“鐘大人,倒不是沈大人不給你面子,是這次巧了,你挑的不是時候?!?/br> 鐘繪疑惑,問道:“何出此言?” 那官員答道:“昨日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那信國公世子挖了先平章政事寧居安大人家的祖墳,寧家現(xiàn)任族長今日一大早堵在了大理寺門口,要信國公嚴懲徐世子,信國公素來廉正,一聽此事就要拿了自己孫子下大獄,那徐世子嚇得躲到了沈大人家中去了,沈大人今天自然出不來了。” 鐘繪聞言,有些驚愕于這位世子這般膽大包天,但更覺心疼,只嘆自己消息不靈通,讓白花花的銀子打了水漂。 —— 這日夜半,陳大嶺貓著腰進了石榴院,卻在井邊撞到一人,他本以為是個小廝起廁,板著臉站直了想要小聲訓(xùn)斥一番,卻看到這人打著羊角小燈,一雙鳳目微微帶著些冷光看著他,嚇得他一時說不出話。 沈霑退后幾步,見這木頭臉著急下跪請罪,想了想任他跪著,問道:“說吧,看到了什么?” 陳大嶺一愣,他因為幫著徐呈做了錯事心內(nèi)愧疚,想著好歹找人給寧姑娘做身壽衣,因此也去扒了墳,卻不想那棺材中什么也沒有。 現(xiàn)下聽沈霑問,有些不確定他問的和他所想的是不是一件事,想了想答道:“什么也沒有,棺中空空如也?!?/br> 第20章 盜鈴 這是個朔日,嫦娥仙子閉了月宮,只有那一盞小燈散發(fā)出微光。 陳大嶺說完這句話,見沈霑抬手示意他起來,這才爬起來接過沈霑手里的羊角小燈,右手變戲法似的多出一柄蒲扇,手中給沈霑打著扇說道:“雖則日頭落了下去,暑氣卻還未消,院中蚊蟲又多,大人千萬小心身體?!?/br> 沈霑身邊慣常跟著兩個護衛(wèi),一個叫吳青石,身形纖瘦有幾分女相,最擅長插科打諢;另一個就是陳大嶺,身型高大面貌卻普普通通,平時是個悶嘴葫蘆,只在有所圖或做錯事時變出一副“吳青石”嘴臉。 沈霑在外頂了個“禍亂朝綱,草菅人命”的形象,其實對下從不曾嚴苛,有些事你想瞞著他,他也樂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是以陳大嶺從初時的驚嚇中回神,便趕忙找了這兩句托詞,本想著沈霑不會再過多詢問,卻不想沈大人唇緊抿,似乎有些不愉快。 沈霑卻也沒再問什么,負手走在青石板道上,陳大嶺連忙提著燈跟在后面。 陳大嶺以為沈霑是要去休息,卻見他走過垂花門沿著左側(cè)的抄手游廊轉(zhuǎn)進了葳蕤堂。 今日一早,徐呈慌慌張張闖進來,吳青石便把他安排在葳蕤堂里,下午的時候陳大嶺看到沈大人去見了徐呈一回,難道這大半夜還有事要叮囑? 陳大嶺心里想了一通,面上卻毫無波動,一路走了一陣他木楞的腦子才意識到什么,在沈霑后面幽幽說道:“大人,那棺材中并無寧姑娘,那寧姑娘去了哪里?” 沈霑這才停下,看向他說道:“你助紂為虐就不要再管別人身在何處了,這事兒你自個兒守住,切莫再讓第三人知曉?!?/br> 平時沈霑一向眼眸微垂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甚少這般直視著人說話,陳大嶺愣了愣,被這不同以往的待遇弄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趕緊應(yīng)了是。 上位者寬容,為下者卻不能怠慢無理,陳大嶺驚覺到自己方才言行似乎有些放肆,往日其實他甚少如此,只是近來也不知什么緣故,總覺得他們家大人變得“年輕”了,不再像是在朝廷衙門中那個和一幫老不惑們分庭抗禮的沈大人,反而像是一個弱冠之年的清貴公子了。 由是精神便放松了許多,一時沒拿捏好分寸。 一路再無話,沈霑讓陳大嶺守在門口,自己推門進去,屋內(nèi)黑漆漆,他站在門口,說道:“怎么?難道還要讓我替你掌燈?” 堂內(nèi)這才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不一會四方紅木長桌上三彩罩子燈才亮起來,有一人只穿著中衣披頭散發(fā)垂頭喪氣的立在桌前,叫了聲“舅舅”。 沈霑坐在右手邊官帽椅上,問他:“想了一個下午,你可想清楚了?” 徐呈還是垂著頭,悶聲說道:“我知錯了?!?/br> 沈霑靠在椅背上,有些不以為然,他不太認為徐呈能想明白,還是道:“說說看吧?!?/br> 徐呈道:“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我于寧澤有約在先該當遵守,此是我一罪;以浮浪不根之言毀了她的親事,此是我第二罪;輕易毀了她的名節(jié),害她慘死,此是第三罪……” 說到這里又生了氣,這才抬起臉,眼睛紅腫顯見是哭過了,怒道:“即便人犯了錯,自有律法裁奪,他一個小小的寧家族長怎敢活埋了人!” 他說到這里又有些傷心,有個想法他想了一下午,斟酌了下,小心翼翼開口問道:“我想給寧澤立個墓,就寫 ‘亡妻徐寧氏之墓’好歹讓她有個歸宿,到了地府也有個姓名?!?/br> 沈霑手指屈起,由來慈母多敗兒,若非沈宜修事事袒護,徐呈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種樣子。 沈霑道:“別人有名有姓,定然不樂意冠你之姓。今日便這樣吧,只是以后再出了這種事,就莫要跑來我這里了?!?/br> 徐呈一時沒明白他話中意思,半晌才醒悟,知他有些心煩了,不想再在他這件事上浪費時間,愕然的叫了聲“舅舅”。 沈霑道:“你自幼長在國公府中,各種規(guī)矩禮儀都是自小修習,你做的這件事是真不知道后果還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你自己最清楚?!?/br> 徐呈愣住了,半年前他見沈宜鴛醉酒之下一直念著 ‘求而不得’,腦子一熱第二天就假說要去游學,從他舅舅這里求了陳大嶺一路趕到了青州。 他只想著能讓他小姨順利嫁給李暄,寧澤將會如何將會遭遇什么他并不曾考慮過,這件事若不是有陳嗣冉挑起來,讓他驚覺自己對寧澤生出來一點占有欲或者一點喜歡,恐怕至今他都能捂上耳朵聽不見也看不見,被沈霑這么一說他一團亂麻終于捋成了線,那些愧疚終于凝結(jié)成實化出些罪惡感,有些讓他喘不過氣來。 沈霑身體不好,有些累了,陳大嶺見他站了起來,忙迎上去將滅掉的羊角小燈重新引燃,提著在前面帶路。 臨出門,沈霑又道:“徐呈,我雖然是你舅舅,卻不可能庇護你一世,你做的這件錯事不是小事,我希望你能真的想明白,如果你選擇繼續(xù)做劉家阿斗,那我也隨你?!?/br> 相比徐呈做的事,沈霑更厭惡這件事中作壁上觀的當事人李暄。作為既得利益者,卻一副袖手旁觀的姿態(tài),前世讓他那樣死掉委實不冤。 沈霑以前常見寧澤跟在衛(wèi)風身邊,對她有些印象,記得她是個執(zhí)拗又別扭,和衛(wèi)風斗起來有時笑靨如花有時又氣鼓鼓的,很像是一個天真未經(jīng)世事的小姑娘,卻不想原來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些骯臟事。 他接到寧澤已至通州消息的那日衛(wèi)風正好也來回稟,沈霑看看衛(wèi)風,再想想寧澤,覺得他們之間有些可惜,更覺得寧澤這個小姑娘有些可憐,想了想準備去一趟通州,救了她就是了。 黃昏時便讓吳青石備了馬車,趕到通州時已經(jīng)是夜半時分,還未及讓吳青石去扣門,卻見角門邊走出兩人,月色之下可見是一個頭發(fā)有些散亂的小姑娘和一個中年男子。 他讓吳青石暗中跟隨過去。 吳青石見他們進了弓高侯的一處別莊,潛進去守了一夜卻不見動靜,到的第二日才見人來,他躲在窗邊樹上聽了半天,有些嚇到,回稟的時候說:“我潛進小樓中聽到了些事,這位寧姑娘和韓姑娘長的想象,而韓姑娘體弱多病想是好不了了,她們似乎想讓寧姑娘代替韓姑娘嫁給大人您?!?/br> 說完又復(fù)述了幾句兩人談話。 聽他說到 ‘寧姑娘說人本愚鈍,經(jīng)歷幾千年教化到如今已生而有智,不是誰就能取代了誰’時,沈霑笑了笑,被人算計的不愉快消減了幾分。 吳青石道:“這家官做的不大,倒是有十足的膽子,屬下要不要去敲打下他們?” 沈霑倒是忘記了自己還有樁親事,前后隔了兩世他有些想不清楚這段往事了,對他而言娶親這事可有可無,徐呈又害了寧澤,前世她又和衛(wèi)風相關(guān),他倒是可以容忍一二。 沈霑道:“先不要動,靜觀其變吧?!?/br> —— 再說韓,寧,魏幾人聽完了琴簫合奏劃舟回程,魏時枟許是見韓儀清臉色不佳,堅持把韓儀清送到別莊才離開,短短路程讓寧澤如坐針氈,行不敢行坐不敢坐,最怕引起些什么響動讓魏時枟對她印象時刻。 魏時枟一走,寧澤長吁口氣,韓儀清不由得笑道:“方才見你在湖上舌斗沈姑娘,很有 ‘英雄氣概’,此時怎么又 ‘英雄氣短了?’” 寧澤扶著她進樓,邊走邊道:“就我這點道行,別人也就罷了,時枟表姐可是和你一起長大的,我現(xiàn)在這樣子一準要被識破的?!?/br> 韓儀清想了想,道:“別人也就罷了,時枟你卻不用瞞她,她是個光明磊落的姑娘,自幼便對我好,她不會害我們?!?/br> 采蘋給兩人盥洗梳妝完,又服侍兩人用過飯,韓儀清午休前又拉著寧澤道:“我看你一見到熟人便有些慌張,這卻是不行的。我想了想到了八月二十五那日是魏國公府老夫人的壽辰,我想讓你去給老人家拜壽,你覺得可好?” 寧澤嚇了一跳,連忙擺手,韓儀清卻道:“那日客人絡(luò)繹不絕,各家夫人必然忙著拜會,便有人注意你,也不會細談,我覺得最為合適?!?/br> 寧澤卻不是這么想的,她原想著成親前少見與韓儀清相熟的人,等嫁入沈家后再慢慢相見,那時便是起了變化大家也不會多想,任何女子嫁作婦人后總要變得不一樣一些。 寧澤將這想法說了,韓儀清又道:“這京中貴女你一個都不認識,那日她們都會過去,你也認認人豈不最好?” 寧澤總是應(yīng)著韓儀清的,這件事上卻不敢同意,兩人在這事上有些分歧,未能達成一致。 過了幾日采蘋拉住寧澤,塞給她一張素白絹花紙箋,那上面寫著韋莊的一首詩《思帝鄉(xiāng)·春日游》: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 這情感大膽又強烈,比她還要坦然,她可是后悔死上輩子竟然看上過徐呈,而韓儀清卻借此訴說她的無悔,熱烈的像撲火的飛蛾。 寧澤想她正是碧玉年華,原該是這種樣子。 采蘋道:“表小姐,我家小姐第一次見沈大人便是在魏國公夫人的壽宴上,這詩她念了很多遍,寫了很多遍,你就聽我們小姐的去一次壽宴,將這個紙箋傳給沈大人吧?!?/br> 寧澤心中略感奇怪,一場相見便能情根深種如斯么? 她皺了皺眉,卻是想起了衛(wèi)風,倘若她也能夠大膽一點能夠癡纏他一些是不是就不會讓他陷入兩難之間? 然而那個時候的她不再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了,同徐呈的私奔耗盡了她的膽氣,讓她等不得衛(wèi)風。 她逃走了,不用他拋棄,她選擇成全他們。 便是現(xiàn)在她也沒韓儀清這種瀟灑做派,卻也能覺出韓儀清這份心思珍貴,由是便答應(yīng)了下來。 第21章 同仇 七夕節(jié)前,韓儀清收到一封意想不到的請柬,成國公府孫輩的大小姐宋楚文邀請她在七夕節(jié)這日共同拜織女。 韓儀清拿著帖子十分茫然,此前她從未見過這個宋楚文,他們家也和成國公府沒有交集。她最近咳得更厲害了,每日精神都有些恍惚,不大想赴約,便讓菱花磨墨,抬手寫回信,寫了幾個字,卻又停下了。 寧澤此時歪坐在窗前,捧著本擬話本正讀的津津有味,韓儀清放下筆,看那話本封皮上的名字已經(jīng)被寧澤摳掉了,她一走過去,寧澤趕緊將書合上,笑問:“表姐,何事?” 韓儀清搖搖頭,有些無奈:“你小小年紀屢次做出出格的事,都是被這些雜書教壞的?!?/br> 寧澤仰頭看她,眨眨眼說:“人有思,書何辜?” 韓儀清并不想同她辯論這些,伸出手將宋楚文的請柬遞給她,寧澤疑惑,接過一看,問道:“表姐和這位宋姑娘相熟?” 韓儀清道:“不熟,正是不熟,才好讓你去,也你提前演習一下,免得當時候在魏國公夫人的壽宴上露了怯?!?/br> 只是七夕節(jié)這天寧澤整裝前去,卻發(fā)現(xiàn)這那是演習,根本是修羅場。 剛走進垂花門,就看到一個穿著杏黃錦緞,蘇繡奇花異草褙子的姑娘迎出來,姑娘大眼細眉高鼻子尖下頜,不是十分的容色,卻有十分的清爽利落。 兩人相見后,宋楚文迎著寧澤進她的院子,院中擺著幾口青花云紋大缸,各色各型的魚兒穿梭在玉藻中,扔在其中的石頭都是多雜質(zhì)的玉石,雖不名貴,卻也有些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