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而她也瘦了一些,身形上終于略有些相似。 這日她陪著韓儀清下棋,說是陪其實每一步韓儀清都小手指翹一翹,暗暗指給她該怎么去下,韓儀清面上還擺出一幅她不曾做過什么的表情,明明是拿她當一個小棋童自己給自己下棋,偏偏這人還十分得趣。 她這邊也當哄著小姑娘玩兒,識趣的陪著。 遠香樓臨著別莊南端,一陣風吹來,送過來些笑鬧聲。寧澤忍不住扯著脖子朝外看,卻被前面的房屋遮蓋住了視線,看不到發(fā)生了何事。 韓儀清放下棋子叫了菱花過來,問道:“你可知道前面為何這么嬉鬧?” 菱花是個愛玩好動的,答道:“小姐忘記了么,前面有處方圓十里的蓮湖,這個時辰正是她們采蓮的時候,往年我們曾去過幾次?!?/br> 蓮花雖也長于北方,但大規(guī)模種植還是在江南,采蓮一般也是在江南盛行,寧澤還不曾見過,不覺面上便帶了些興奮。 韓儀清道:“你卻不知,說是采蓮,其實是給有些人提供互訴情思的地方罷了,真正的采蓮女可沒幾個。” 寧澤笑問:“那表姐往年過去是做什么了?” 韓儀清卻不答了,喚了采蘋去拿衣服,又道:“我?guī)е闳タ纯??!?/br> 這幾日有寧澤陪著說話,韓儀清精神難得好了許多,神思也清明了幾分,她也才及笈不久,也是少女心性,若不是身體不好也不會整日悶著。 采蘋拿了兩件對襟小袖褙子和兩件素白提花絹裙過來,一件月白遍繡蘭花卷草紋的褙子給韓儀清換上了,另一件水綠繡纏枝蓮紋的給了寧澤。 臨出小樓,采蘋又拿了紗帽給她戴上。 乘著馬車走了不過盞茶功夫就到了這十里荷花湖,在湖邊一望便能看到三三兩兩的小舟隱在田田荷葉中。 烏蓬船蓮花湖,對面坐的人下頜尖尖清雅秀美,寧澤坐在小舟上倒在這北方都城生出些詩人筆下江南的感覺。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她命途坎坷注定多災多難,剛摘完一個蓮蓬頭兒,轉身回來要折枝荷葉遞給韓儀清,就見她要折的那枝被一個粉裝玉琢的小丫頭抓住了。 小丫頭的瞳仁又黑又亮,一張笑臉望著她,額頭上還掛著幾滴汗珠兒,顯見興匆匆的忙活了好一陣了。 她自然不會和一個五六歲大的小丫頭爭什么,只是不巧的是,甫一進京時她在人群中見了衛(wèi)風,還看到了跟在他身邊的小丫頭。 雖然只是匆匆一瞥,她卻能篤定眼前這個小丫頭就是那日見到的,跟著衛(wèi)風的還能是誰?自然便是魏小姑娘魏時棱了。 寧澤要松開的手又抓住了,笑嘻嘻以為志在必得的魏時棱一愣,迷蒙的大眼睛看著她,有些委屈的說:“jiejie,是我先抓到的?!?/br> 紗帽下寧澤的一張臉上演了一出紅白臉大戲,覺得人有時候真是奇妙,隔了一世,少了那么多糾纏,魏時棱遇到她的第一句話竟然那么相似。 那時衛(wèi)風在太原府同李暄對抗,她跟著住在了那里。魏時棱聞訊而來,一來就頂著一張機靈可愛的臉宣戰(zhàn):“寧家jiejie,是我先遇到的衛(wèi)風哥哥。” 可憐的蓮莖被捏在兩個人手中,很想動一動表示自己并不愿意成為香餑餑。 可惜寧澤不通木石之心,她盯著魏時棱心中竟十分平靜的在想此時是該退守還是進攻? 對她而言上輩子雖然只過去了三個月,對別人卻是實在的隔了一世,在她眼中魏時棱合該同現(xiàn)在的韓儀清一般大,但是對面的小姑娘扎著鬏鬏頭,才只五歲。 她又看了看眼眸黑漆漆透著執(zhí)拗的小姑娘,不一會便松開了手。 此去經年,隔作兩世,有些人或許不用再相識了,這一池的荷葉,何必獨采這一枝呢? 寧澤轉身折了另一枝遞給了韓儀清。 第17章 呆鵝 寧澤心里想的干脆,只是轉身的一瞬間還是濕了眼眶。她住在孟家小院中的那幾年,遇到的人倒是很多,卻都是點頭之交,除了張惟那老頭兒也只有衛(wèi)風會陪著她說說話了。 如果她和衛(wèi)風之間的牽扯就停在梨園中喝茶、聽戲、斗嘴的哪些日子就好了,后來那半年,她其實不愿意再想起來。 當時孟峙要殺她,她其實早有預料,這才提前給自己準備好了□□。寧澤捫心自問上一世她若是想逃未必逃不掉,哪怕秦夫人鐵了心要殺她,她相信衛(wèi)風也會救她。 她只是……只是一時不知道為什么要活下去。 方才寧澤站在船頭正好擋住了對面的小姑娘,她一側身,韓儀清才看到魏時棱,魏時棱也看到了她,甜甜的叫了聲“表姐”。 又歪著頭看了看對面的兩個人,道:“原來兩位jiejie是一起的,表姐也是來聽衛(wèi)風哥哥唱戲的么?” 寧澤的母親魏蘭和韓儀清的母親魏萱這對孿生姊妹出自永寧伯府,魏時棱的父親魏洵正是她們嫡親的兄長。在國公遍地走的京城,魏家雖然只是“伯”的爵位,卻因為魏洵現(xiàn)任吏部左侍郎,也是勛貴之中的翹楚了。 韓儀清見魏時棱的小舟上只有兩個大丫頭,連個嬤嬤也沒有,問道:“你又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 魏時棱昂起小臉,調皮笑道:“我想出來自然有辦法出來的,誰也別想困住我。這次幸好遇到的是表姐,要是被別人看到了,少不得又得告訴我母親,我又要挨打?!?/br> 韓儀清剛想念她兩句,卻聽到湖心小亭中鑼鼓喧天,魏時棱急道:“哎呀,衛(wèi)風哥哥就要登臺了,我要走了,表姐權當沒看到我。” 說完話,著急催促兩個丫頭劃舟,只是舟上濺了水,她腳下一個打滑倒頭栽進了水里,寧澤距離她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撈起了她,小姑娘卻還是喝了幾口水嗆暈了過去。 寧澤忙錘她胸口,吐出幾口水,魏時棱才醒過來,寧澤因為著急救人,面紗掉落到水中,她忙背轉身背對著魏時棱和她那兩個丫鬟。 她舟上那兩個丫頭等到人都撈上來了,才發(fā)覺自家姑娘落水了,先是嚇得哭起來才走過來抱起魏時棱。 幽幽轉醒的魏小姑娘卻看著背對她的寧澤,怒道:“你可惡!” 三個字咬牙切齒的說出來,其中含著許多情緒,根本不像一個五歲多小姑娘的語氣。 背轉身的寧澤一愣,她明明救了人卻還遭埋怨什么道理。 韓儀清也是嚇到了,走到魏時棱的小舟上,攔著魏時棱坐下,又對兩個丫鬟說道:“你們姑娘還小,就是要你們這些年齡大些的多費心照顧她,似你們這般姑娘出了事都不知道,可還有留下你們的必要嗎?” 這倆丫頭也不是第一次見韓儀清,只是以往每次見到都覺得她楚楚動人和善可親,這還是第一次見她生氣的樣子,又出了這等大事,嚇得都跪在了船頭。 韓儀清見魏時棱眼睛亮晶晶,知道她無大礙,才道:“方才那位jiejie救了你,你可知道?若不是她,這里滿塘淤泥,你沉下去誰都救不了你,你不感謝倒罷了,怎么還罵人?” 魏時棱也是心有余悸,被表姐一訓委委屈屈的哭道:“時棱自然要感謝jiejie,剛才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說到這里從韓儀清身上爬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的給寧澤行禮道謝。 采蘋早進船艙內,又拿了頂紗帽給她,寧澤看了采蘋一眼,有些訝異,沒有想到她竟然連備用的都準備了,倒是個十分周詳?shù)墓媚铩?/br> 她這邊帶上紗帽才轉過身來。 韓儀清見魏時棱身上還濕著便對那兩個丫頭道:“都別跪著了,快給你們姑娘換身衣服,天雖然熱,濕的穿在身上總是不舒服?!?/br> 那邊手忙腳亂的忙爬起來,幸好也帶了備用衣服,欲要牽著魏時棱進船艙,魏時棱卻還是盯著寧澤看,又說道:“jiejie莫要怪我,我剛才是嚇得迷糊了?!?/br> 寧澤并未將那句話放在心上,點點頭示意她快去換衣服。 魏時棱才五歲,公認的人小鬼大,剛才她落水時心中閃現(xiàn)了十分可怖的一幕,她看到滿地鮮血,地上倒著兩個人,她睜開眼看到救她的人時,突然就非常生氣,這種奇怪的事情在她身上也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但她不準備說出來。 魏時棱換好衣服出來,低著頭怯生生的走到韓儀清面前,生怕韓儀清不準她繼續(xù)待在這里。韓儀清見她低著頭一副知道錯了的乖巧模樣,眼睛卻又忍不住滴溜溜轉著去瞅湖中小亭,韓儀清搖搖頭扶著采蘋回到自己的小舟上,又吩咐那兩個丫頭:“你們這次可要看顧好了,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br> 魏時棱一聽立時抬起頭,一張小臉神采飛揚,笑的臉頰嘟起,說道:“還是表姐好!” 湖中小亭中樂聲已起,寧澤站在小舟上望過去,見那小亭周圍飄著好多小船,密密麻麻圍了幾圈。 韓儀清道:“那衛(wèi)風是教坊司的名角,有好多勛貴人家都未必能請到他,也不知怎么在這里搭起了戲臺子?” 菱花卻是知道其中緣故,道:“回小姐,快到七夕節(jié)了,說是禮部的大人讓衛(wèi)公子出場子,聽說要在這里唱滿三天呢?!?/br> 韓儀清笑道:“怪不得這么熱鬧,正巧讓我們趕上了?!庇謫枌帩桑骸澳憧梢ヂ犅??” 寧澤見她臉色蒼白,說話都有些有氣無力,知道她是累了,便道:“不去了,萬一被人識破可就糟糕了?!?/br> 再說她也不想去聽,她已經聽過好多次,好聽是好聽,但是這輩子卻不想再聽了。 旁邊菱花一聽寧澤拒絕,無聲嘆口氣,垂下了腦底,韓儀清看的清楚,笑她:“你這丫頭!我就想一說出門東西怎么就全準備好了,原來你是早就預謀好的?!?/br> 菱花雖然是個小孩兒心性,卻也跟在韓儀清身邊近十年,雖然不如采蘋懂韓儀清,多少也是了解一些的,都說她們姑娘清冷不愛熱鬧,其實不然,青燈黃卷不過是無奈罷了。 果然便聽得韓儀清接著道:“我倒是想去聽聽看,這衛(wèi)風唱的戲目里面倒有一曲我很喜歡,不知道今日是不是要唱這一曲?!?/br> 采蘋忙道:“我準備了軟塌,姑娘可以靠在船艙中,此處開闊,雖然不如家中舒適,倒也不會累著。” 寧澤隨韓儀清走進船艙內,隨口問道:“表姐愛聽的是哪一出?沒準兒我能唱兩句給你聽聽?!?/br> 韓儀清歪在團案花紋金繡軟榻上,笑道:“原來你還有這項技藝。” 她哪里真的會讓寧澤唱給她聽,卻還是說道:“你可聽說過梁祝的故事,其中有一曲《十八相送》(注)你可聽過?” 聞言寧澤有些意外,她原以為韓儀清是個恪守規(guī)矩的女子,卻原來也能欣賞男女之間這種膽大求愛的故事。 寧澤笑言:“聽過?!边€真擺開架勢唱了幾句。 她微微的愣神韓儀清看在眼中,韓儀清一笑,卻又低了頭,低聲說道:“你倒是和那祝英臺有些像的,倒是適合他?!?/br> 韓儀清初次聽到此曲時,聽到祝英臺罵梁山伯“呆頭鵝”便楞住了,那時才知呆頭鵝是什么意思。 這里面就牽扯到她的一段往事,祝英臺女扮男裝同梁山伯游學,梁山伯不識她是女兒身,她也曾經不識得別人是兒郎。 其實這往事很簡單,五年前她的父親韓雪松從福州調任回京,她因途中又染了病,只好停在徐州修養(yǎng),再啟程時卻遭遇了山匪,她坐在馬車中不敢出來,鬧哄哄打了一陣外面便風平浪靜了,不多時有男子聲音傳來:“姑娘,山匪已經被我打走了,看姑娘馬車該是弓高侯府中人,我們也是回京不如由我們送姑娘一程?!?/br> 時下對女子嚴苛,她那時候雖然不足十二歲,卻想著這一路回去,少不得被人說三道四,推拒道:“多謝這位公子,路程中諸多不便,我自己回去便是?!?/br> 車外人又笑道:“我可不是公子,我是我們家公子的護衛(wèi)。你這些家仆有人逃了,有人受了傷,姑娘帶著這些人上路恐怕還會有危險?!?/br> 她掀開簾子一角,見地上躺著幾個人,只有兩個嬤嬤和兩個丫頭守在外面,又略略掀起了些看到三個人騎著高頭大馬停在不遠處,方才說話的是左邊那個護衛(wèi)。 看她簾子掀開一角,那中間的公子才道:“程朱理學那套害人不淺,你既不愿,那便隨你?!?/br> 聲音清泠泠,分外悅耳,他說完便先行騎馬離開,也不知是天公作美還是惡作劇,一陣風吹來,將垂著琉璃珠的青紗簾掀開更多,她匆忙中看了那公子一眼,見他素衣若雪滿身清貴,有杏花吹落在他鬢邊,那樣貌似是畫中人,她的心不由得怦怦跳,趕緊拉下了簾子。 后來那公子雖說不管她,到底讓她的護衛(wèi)扮作女子送了她一程,直到到了京城門下,護衛(wèi)才抹去臉上胭脂,聲音也變的渾厚低沉,她這才意識到被人騙了,站在馬車前嚇得一時說不出話。 那護衛(wèi)笑看著她說:“公子所言果然不假,姑娘還真是只呆頭鵝,傻乎乎的連男女都不能分辨。” 這事過去不久魏國公府就有人來向她提親,京中這些簪纓世家魏國公府獨占鰲頭,誰能想到他家的嫡長孫居然向一個侯府中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提親,一時驚煞許多人。 直到后來在魏國公夫人的壽宴上她遠遠見到一穿暗紅金線滾邊,正面湘繡麟鳥直裰的男子時,才知道她遇到的那位公子便是沈霑。 這是她心中的一角隱秘,同誰都不曾提過,直到后來她膽子漸漸大起來,又讀了許多古籍,才覺得沈霑說的有理,程朱雖有其道理,但是時下對女子的約束委實過分,原不該守。 只是她和梁山伯一樣都是只呆頭鵝,而且都注定要悲劇收場,所有緣分和記憶都會化蝶而去。 但那梁山伯和祝英臺好歹雙雙化蝶,而她注定孤衾冷枕,赤條條來也赤條條去。 寧澤韓儀清兩人又閑話幾句,便聽得湖心小亭中幾句唱詞清清楚楚傳來:書房門前一枝梅,樹上鳥兒對打對。喜鵲滿樹喳喳叫,向你梁兄報喜來。 韓儀清眼睛一亮,笑道:“老天憐我,還真是此曲?!?/br> 感嘆完這一句,便不再言語,歪在榻上認認真真的聽了起來,采蘋和菱花又將舟劃的距離戲臺近了些,在一個荷葉茂密處停下,既能遮陽又能遮掩。 寧澤不愿窩在艙中,自己走到了船尾盤腿坐著,卻聽到有人說道:“四姑娘,聽說你堂姐身體見好了?” 聲音嬌柔,綿綿纏纏,尾音上挑帶著些魅惑,一聽到這個聲音,寧澤不由得笑了,感嘆今日果然鑼鼓喧天好戲連臺。 作者有話要說: 梁祝雖然流傳千年,《十八相送》卻是當代曲目哈,本章借了這個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