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宮闕2
曦妍一身雪青色萱草刺繡襦裙,梳著高椎髻,云鬢上的芙蓉金步搖顫顫巍巍。明明是平日綏國后宮里最膽小怯懦的鸞美人,此時卻因為唇角勾起的笑意而添了幾分妖嬈的意味。 曦妍見冉猊香紅腫著半邊臉,便問道:“娘子,你的臉怎么了?” “無妨?!北M管冉猊香的嘴角還有剛剛干涸的血,但她還是無謂地答道。 曦妍用冰涼的指尖滑過冉猊香的臉,見她柔滑如凝脂的雪肌上添了幾道凸起的指痕,有些心疼地問道:“是皇后打的吧?” 冉猊香點點頭,曦妍嘆了口氣,說:“委屈你了。我只算到上面的人或許會想要徹查,便找了毓桐和你一起在場,若東窗事發(fā)你也好撇干凈。但我還是沒想到皇后娘娘這一巴掌竟會這般……這般狠?!?/br> “鸞美人戲言了,我有什么好委屈的。”冉猊香拂去曦妍的手,只是問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主子托人帶進宮的消息,說先生終于找到了傳說中的‘沉夢’,讓我務必要用到,對的地方。”曦妍如是答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主子吩咐的,縱然赴湯蹈火,我也在所不辭?!?/br> “那為什么,選擇了顧錦書?” 曦妍反問道:“不用到她身上,豈不是浪費了這世間難得的奇毒?娘子可否想過,若有朝一日你可以入東宮,最大的障礙永遠不會是太子妃,甚至也不會是那些寶林良娣,而是她啊。” 頓了頓,她又繼續(xù)說道:“皇后娘娘極寵郡主,怎么會那么輕巧地放棄讓她做太子妃?縱然陛下冊封了太子妃,也沒有辦法阻止皇后對郡主的殷切期盼。萬全之策只能是,當著皇后娘娘的面,讓她明白,她心中太子妃的人選永遠坐不上這個位置?!?/br> 冉猊香輕輕地“嗯”了一聲,一時掩不住心頭的煩擾,便同曦妍擺擺手說道:“今日叨擾了,鸞美人請回。猊香只愿他日鸞美人若欲有所行動,能夠三思而后行?!?/br> “手臂上也是傷?”曦妍對冉猊香的言語不甚在意,倒是盯著冉猊香衣袖上幾道淺淡的血痕問道。 五月了,長安已有些初夏的氣息,所以冉猊香穿的有些單薄。她起先也沒有注意到,她月白色的襦裙衣袖上,有幾道由顧錦書抓起的傷痕而沁出的血漬。 冉猊香只回應了她一句:“看來該給郡主鉸指甲了?!?/br> 說完,她便主動走出了房門,不欲再與曦妍多些言語。 她突然想到了逐鹿四方的蕭望塵,以武力征服蠻夷,勝之有道。盡管她們都是在千方百計為了不讓顧錦書入主東宮,可任由曦妍這般傷害顧錦書,這般草率地讓一個女子不育,是否有些勝之不武? 冉猊香走到顧錦書的榻邊,見她嘴唇蒼白如紙,但卻睡得恬淡安然,不禁有絲心疼。 不用顧啟瑤提點,她也是絕對不會同任何人講顧錦書今后再也沒有辦法有一個屬于自己孩子的這件事。她剛剛已經(jīng)痛到昏睡過去,身體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冉猊香縱然是鐵石心腸,也不會讓顧錦書的心理再受到一次創(chuàng)傷。 冉猊香用溫水替顧錦書擦拭著臉,縱然只是一身簡潔的白裙,卻仍然可以很好地勾勒出她嬈人的身姿。她替顧錦書細細地擦拭,完全沒有意識到背后的來人。 “是你?” 又是燭火搖曳的夜,冉猊香抬頭便看見辛鴻溫文的臉。 冉猊香急忙跪下:“婢子見過殿下,殿下萬安。另外婢子也多謝當日殿下的恩澤,未曾親口同殿下當面道謝,一直是婢子的遺憾?!?/br> “那日不告而別是為何?”辛鴻扶她起身,問她道。 “婢子怯懦,只覺綏宮浩渺,怕生得很,于是沒有同殿下講過便一個人走了。婢子愧對殿下美意,殿下恕罪?!?/br> 冉猊香那日聽完娉容說的話,確實走得草率,拿著她給的腰牌,未及辛鴻回東宮便已經(jīng)走了。 辛鴻凝視了她一會,見她嘴角衣袖上皆是血痕,如那日一般狼狽,沒來由地覺得揪心。他一猜便是自己母親所為,所以也沒有多問冉猊香。 “太傅過會兒會帶郡主身邊的虞纓來伺候,你去上點藥睡去吧?!?/br> 辛鴻說話總有一種柔和的感覺,讓人如沐春風。 冉猊香搖搖頭,說:“郡主身邊不能沒有人伺候,婢子等虞娘子來了再走?!?/br> 辛鴻見冉猊香態(tài)度堅決,便也沒有多要求,只是對身邊的華離吩咐道:“去太醫(yī)署,替冉娘子拿些外敷的藥。” “婢子多謝殿下?!毙柳櫩偸菚谒淦堑臅r候施以援手,對于這一點,冉猊香是真心實意地對他感激。 冉猊香膚色極白,所以更顯此時臉上五根紅色指痕根根分明,我見猶憐。 辛鴻怔怔地看了一會,最終只是對冉猊香說道:“記得敷藥,好得快?!?/br> 突然冉猊香臉紅起來,怯怯地對辛鴻說道:“殿下,婢子要替郡主擦拭身子了,您……” 辛鴻也意識到自己同兩個未出閣的女子共處一室終歸不妥,盡管一個是他的表妹,另一個是個舞伎。 “是孤唐突了?!毙柳櫞鸬溃懊魅湛ぶ餍蚜斯略賮砬??!?/br> 雖然辛鴻也是顧錦書的兄長,但因為二人自小沒有很多交集,所以辛鴻對顧錦書便也生疏得很,不像蕭望塵那般親切地喚她“阿柔”。 辛鴻又看了冉猊香一眼,似乎還要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緘口不語,只留下了一個挺拔的背影。 “婢子恭送殿下?!比解ハ阏f完,才發(fā)現(xiàn)自己眼眶有些酸澀,一滴眼淚猝不及防地打落在她寬大的衣袖上,蔓延成一朵頹敗的花。 許是太久沒有感受到真情,所以別人只言片語的安慰便能引得自己感激涕零。冉猊香如是自嘲地想道。 “猊香……”身后響起一個虛弱的聲音。 冉猊香絞干由溫水浸濕的手巾,回頭問道榻上的人:“郡主醒了?身上可有不快?” 顧錦書搖搖頭,說道:“肚子不疼了,只是乏得很,沒有力氣。猊香,我怎么睡了這么久,醒來便是夜里了?!?/br> “郡主別動,你看又出汗了。”說著冉猊香用手巾輕輕拭去她額上的汗珠,“郡主來月信了,身上乏力也是正常的。婢子見郡主連日來這么辛苦,也便沒有叫醒郡主?!?/br> 顧錦書聽了有點羞赧,回答道:“我月事確實一向不準的,今天肚子疼得厲害,我一時也沒想到這茬。哎,今日鬧了笑話,想必你們又嚇壞了?!?/br> 冉猊香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便說道:“郡主趕緊讓婢子伺候您脫衣服吧,等婢子給您擦完身子,太傅會帶著阿虞一同來看您?!?/br> “不必啊猊香,”顧錦書連忙擺手,“阿虞伺候我沐浴伺候慣了的,不急于一時,我等她來便是了。你是塵帶來的舞伎,又不是我們府中的侍女,不必伺候我這些。” 冉猊香卻坦誠地回答道:“都是做奴婢的,就該盡心竭力地伺候郡主??ぶ魍咀又v氣,未免不妥。” 顧錦書只能由著冉猊香替自己擦完身子后換上干凈的衣服。 “猊香,你的臉怎么了?”顧錦書換完衣服后才突然發(fā)現(xiàn)冉猊香紅了的半邊臉,急切地問道。 冉猊香只能苦笑,因著這一巴掌挨在臉上,所以人人都問。只是就算皇后娘娘跋扈,就算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做奴婢的也不能說半句不是。 “婢子惹娘娘不開心了,娘娘沒罰婢子去永巷已是天恩,這點小傷小痛無礙的?!比解ハ阏f得輕描淡寫,但臉確是火辣辣地疼。 “是娘娘一時情急打的吧?”顧錦書問道,“娘娘近幾年性子確實有點急躁,但也不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啊?!?/br> “郡主……”冉猊香喊道,不想讓顧錦書繼續(xù)說下去。 顧錦書明白冉猊香的意思,不再繼續(xù)說下去,只是對她說了一聲:“委屈你了。” “婢子見過太傅?!比解ハ懵牭侥_步聲,抬頭便看見了面露擔憂的顧啟玨和跟在他身后的虞纓。 “父親?!鳖欏\書見到顧啟玨,委屈地叫道,有絲難得一見的小女兒嬌氣。 顧啟玨見顧錦書一副委屈的模樣,想想自己連月來只關心朝事而忽略了女兒,便帶著歉意地問道:“你好些沒?” 顧錦書點點頭,答:“我身上已大好,只是南宮大人講我要在床上靜養(yǎng)幾天,所以父親莫要擔心了。” “阿柔,”顧啟玨如顧啟瑤一般,總愛用手摸顧錦書絲綢一般的烏發(fā),“在宮里,不要如小孩子一般任性。我知你識大體,但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乖乖吃藥?!?/br> 顧啟玨剛說完,虞纓便從包袱里拿出來幾包蜜餞,說道:“太傅怕郡主不肯喝藥,所以特地叮囑了婢子拿上您素日最愛的蜜餞,喝完藥吃一顆?!?/br> 顧錦書見他們大費周章,不禁笑著說道:“無妨,不需要蜜餞,我喝的藥是……” “郡主,別把肩膀露在外面,當心著涼?!比解ハ阄醇邦欏\書說完,連忙上去替她掖了被角。 說完,她又轉頭對顧啟玨說道:“太傅見諒,郡主近日受不得涼,所以婢子才會逾了規(guī)矩,打斷您和郡主講話?!?/br> 顧錦書整個身子埋在被窩里,只露出一張嬌俏的小臉,她嗔怪道:“猊香,你又見外,我知道你事事為我好。父親,這就是教我跳舞的伎子,今天還代替阿虞照顧了我一天。只是阿柔性子愛逞強,冉娘子未曾教我下腰,我便自作主張地添油加醋給娘娘看了?!?/br> “你一直都如此,你看今日不僅弄巧成拙,還傷到了自己。什么時候你才能讓我省點心?” 顧啟玨對于這個女兒,cao心了太多。他本以為顧錦書要進宮便進宮,也不會出什么差池。誰知道剛出宣室殿,椒房殿便派人傳來了消息,說顧錦書扭到了腰,這會兒躺在病榻上,他便火急火燎地從府中帶上顧錦書自幼的侍女,趕進宮來看顧錦書。 顧啟玨補充道:“娘娘還特地請了旨,讓我可以在宮門下鑰后繼續(xù)出入?!?/br> “娘娘待我一向是這么好的……”顧錦書也覺得自己一生病,給身邊的人都造成了麻煩,便有些慚愧。 看見顧啟玨仍是擔憂的眼神,顧錦書心頭更過意不去,說道:“父親待我,更是舐犢情深,阿柔以后肯定會更珍重自己,不讓您和娘娘憂心?!?/br> 顧啟玨點點頭,說道:“你心里明白便好?!?/br> “阿兄他們怎么還不回來?”顧錦書一直記著顧錦川他們出征的日子是四月十二,如今五月十五了,整整一月又三日。 顧啟玨當然知道他們?nèi)ツ币呀?jīng)過了多久,所以他這一月來日日在宣室殿里同各個三公九卿研討方案。他試圖用更委婉的語言同纏綿于病榻的女兒說這件事,但還是找不到更理想的措辭。 “烏雅單于讓綏軍將領親入王庭談判,所以我們的軍隊還駐扎在漠南,一直等著你的兩位阿兄?!?/br> “不戰(zhàn)?”顧錦書強作鎮(zhèn)定地問道。 顧啟玨搖搖頭,說道:“我想他們想的定是能不戰(zhàn)便不戰(zhàn),于是棄了大軍后親入漠北。只是胡人王庭那邊的情況,我們的人半分都刺探不到。所以縱然我們這群老臣在日日相商,但還是只能等?!?/br> 顧錦書問:“若他們與烏雅談不攏該如何,如何以赤手空拳來拒絕喪權辱國的條約?” “阿柔,你是女子,不該過分執(zhí)著這些國事。你只要養(yǎng)好你的傷,我們便知足了?!鳖檰k顯然不欲多說。 “父親說這是國事,可是阿柔卻覺得這是家事。因為現(xiàn)在杳無音信的兩位將軍皆是阿柔的兄長,父親您的兒子?!鳖欏\書盯著顧啟玨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父親,我并非任性,我只是很希望知道他們什么時候能回來?!?/br> “我送第一個兒子上戰(zhàn)場的時候,想著,日后若要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我只求他是馬革裹尸。” “只是父親現(xiàn)在年紀大了,想的已經(jīng)是,他們能立下戰(zhàn)功固然是好事,但我比任何人都更想,讓他們活著回來?!?/br> “父親……” “阿柔,男兒生來就該保家衛(wèi)國,所以你不要用你的眼淚羈絆住他們。你要做的應該要和我一樣,祈禱他們,平安歸京?!?/br> 顧錦書溫順地點點頭,拭去了眼角的淚花。 因為是后宮,顧啟玨身為外男終歸是要避諱的,所以他同顧啟瑤只閑話了幾句家常,便匆匆離去。 “猊香,扶我起來,我要做刺繡?!?/br> 顧錦書進宮都不曾忘記讓冉猊香帶著那副萬艷待歸刺繡,虞纓卻見著顧錦書傷了腰還要勉強起身心疼得很。 冉猊香鋪開萬艷待歸,對顧錦書說道:“郡主,婢子會替您繡。婢子和您一樣,也在等著二位將軍凱旋歸來?!?/br> 一樣的殷切期盼啊,冉猊香在心中說道。 顧錦書最終還是點點頭,說道:“繡一朵凌霄吧。我就在長安,等大漠里開放的凌霄能夠直沖云霄,扶搖而上九萬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