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古寺，梅樹三兩株。有月，景色愈佳。

    某年二月，由小田原游湯本，謁早云寺。此時，夕陽落于函嶺，一鴉掠空，群山蒼蒼，暮色溟溟。寺內(nèi)無人。唯有梅花兩三株，狀如飛雪，立于黃昏之中。徘徊良久，仰望天空，古鐘樓上，夕月一彎，淡若清夢。

    大年夜

    晴不晴，陰不陰，雨不雨，郁郁沉沉到年關(guān)。我的門前樹起了門松，那是從山上砍來的。停泊在河里的小船上也有松樹，也有稻草繩。

    天下無事，我家無事，無客，無債鬼，亦無余財。淡淡焉，靜靜焉，度過新年。

    我家的財富

    一

    房子不過平方，庭院也只有十平方。人說，這里既偏狹，又簡陋，尚得容膝；院落小，亦能仰望碧空，信步暇思，可以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日月之神常照，一年四季，風(fēng)雨霜雪，輪番光顧，興味不淺。蝶兒來這里歡舞，蟬兒來這里鳴叫，小鳥來這里玩耍，秋蟲來這里低吟。靜觀宇宙之大，其財富大多包容在這座十平米的院子里。

    二

    院里有一棵老李，到了春四月，樹上開滿了青白的花朵，碰到有風(fēng)的日子，李花從迷離的碧空飄舞下來，須臾之間滿園飛霜。

    鄰家多花樹，飛花隨風(fēng)飄到我的院子里，紅雨霏霏，白雪紛紛，轉(zhuǎn)眼間滿院披上了花衣衫。仔細(xì)看有桃花，有櫻花，有山茶花，有棠梨，有李花。

    三

    院角上長著一株梔子。五月黃昏，春陰不晴，白花盛開，清香陣陣。主人沉默寡言，妻子也很少開口。這樣的花生長在我家，最為相宜。

    老李背后有棵梧桐，綠干亭亭，絕無斜出，似乎告訴人們：“要像我一般正直?！?/br>
    梧桐和水盆旁邊八角金盤，葉片寬闊，有了它我家的雨聲也多了起來。

    李子熟了，每當(dāng)站滿了*的琥珀般的玉球骨碌碌滾到地面的時候，我就想，要是有個孩子，我拾起一個給他，那該多高興啊！

    四

    蟬聲凄切之后，世界進(jìn)入了冬天。山茶花開了，三尺高的紅楓像燃燒著一團(tuán)火。房東留下的一株*也開了。名苑之花固然嬌美，然而，秋天里優(yōu)雅閑寂的情趣卻薈萃在我家的庭樹上了。假若我是詩翁蛻巖，我將吟詠“獨憐細(xì)菊近荊扉”，使我慚愧的的是我不能唱出“海內(nèi)文章落布衣”的詩句來。

    屋后有一株銀杏，每逢深秋，一樹金黃，朔風(fēng)乍起，落葉翩翩，恰如仙女玉扇墜地。夜半夢醒，疑為雨聲；早起開門一看，一夜過后，滿庭燦爛。屋頂房檐，無處不是落葉，片片紅楓相間其中。我把黃金翠錦都鋪到院子里了。

    五

    樹葉落盡，頓生凄涼之感。然而，日光月影漸漸增多，仰望星空，很少遮障令人欣喜。

    大河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面對著河川，人的情感確乎為此一語所道破。詩人的千言萬語終不及孔夫子說的這一句。大海固然浩瀚無邊，寧靜時如同慈母的胸懷，生氣時令人感到如同上天勃然大怒。然而，“大江日夜流”的那種氣勢和意蘊卻是大海所不具有的。

    你不妨站在大河的岸邊，望著那泱泱河水，無聲無息地、靜靜地、永無止境地流淌?！笆耪呷缢狗颉保阋欢〞?lián)想起時光地流逝，從億萬年的過去至億萬年的將來，這似水流年在無限的時空中流逝，永無止境。呵，眼前出現(xiàn)了點點白帆，一個接一個地在你面前駛?cè)ィS即消逝。所謂的羅馬大帝國不也是曇花一現(xiàn)嗎？呵，幾片竹葉漂來了，在你眼前閃現(xiàn)一下之后，即不見蹤影。無論亞歷山大還是拿破侖，莫不如此。他們今日何在？唯有這大河之水奔騰不息。

    我覺得，與站在大海之濱相比，站在大河之畔更能感受到“永恒”二字的涵義。

    晚秋初冬

    一

    霜落，朔風(fēng)乍起。庭中紅葉、門前銀杏不時飛舞著，白天看起來像掠過書窗的鳥影；晚間撲打著屋檐，雖是晴夜，卻使人想起雨景。晨起一看，滿庭皆落葉。舉目仰望，楓樹露出枯瘦的枝頭，遍地如彩錦，樹梢上還剩下被北風(fēng)留下的兩三片或三四片葉子，在朝陽里閃光。銀杏樹直到昨天還是一片金色的云，今晨卻骨瘦形銷了，那殘葉好像晚春的黃蝶，這里那里點綴著。

    二

    這個時節(jié)的白晝是靜謐的。清晨的霜，傍晚的風(fēng)，都使人感到寒涼。然而在白天，湛藍(lán)的天空高爽，明凈；陽光清澄，美麗。對窗讀書，周圍悄無人聲，雖身居都市，亦覺得異常的幽靜。偶爾有物影映在格子門上，開門一望，院子的李樹，葉子落了，枝條交錯，縱橫于藍(lán)天之上。梧桐墜下一片碩大的枯葉，靜靜躺在地上，在太陽下閃光。

    庭院寂靜，經(jīng)霜打過的菊花低著頭，將影子布在地上。鳥雀啄含后殘留的南天竹的果實，在八角金盤下泛著紅光。失去了華美的姿態(tài)，使它顯得多么寂寥。兩三只麻雀飛到院里覓食。廊椽下一只老貓?zhí)芍鴷裉?。一只蒼蠅飛來，在格子門上爬動，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三

    內(nèi)宅里也很清靜。栗、銀杏、桑、楓、樸等樹木，都落葉了。月夜，滿地樹影，參差斑駁，任你腳踏，也分不開它們。院內(nèi)各處，升起了焚燒枯葉的炊煙，茶花飄香的傍晚，陣雨敲打著栗樹的落葉，當(dāng)暮色漸漸暗淡下來的時候，如果是西行，準(zhǔn)會唱幾首歌的。暮雨瀟瀟，落在過路人的傘蓋上，聲音驟然加劇，整個世界仿佛盡在雨中了。這一夜，我默默獨坐，顧影自憐。

    四

    月色朦朧的夜晚，踏著白花花的銀杏樹落葉，站在院中。月光漸漸昏暗，樹隙間嘩啦嘩啦落下兩三點水滴——陣雨，剛一這樣想，雨早已住了。月亮又出現(xiàn)了。此種情趣向誰敘說？

    月光沒有了，寒星滿天。這時候，我寂然佇立樹下，夜氣凝聚而不動了。良久，大氣稍稍震顫著，頭上的枯枝摩戛有聲，腳下的落葉沙沙作響。片刻，乃止。月光如霜，布滿地面。秋風(fēng)在如海的天空里咆哮。夜里，人聲頓絕，仿佛可以聽到一種至高無上的音響。

    哀音

    你曾經(jīng)在寂靜的夜晚，傾聽過江湖藝人演奏的琴聲嗎？我雖不是個生來感情脆弱的人，但每每聽到那種哀聲，總是淚流涔涔。我雖然不知道原因何在，但聽到那樣的哀音，我便回腸九轉(zhuǎn)。

    古人說，所有美妙的音樂，都使聽者感到悲戚。確實如此。小提琴的嗚咽，笛聲的哀怨，琴聲的蕭涼。從鋼琴，琵琶類到一般卑俗的樂器，平心靜聽的時候，總會喚起我心中的哀思?？奁梢詼p輕痛苦，哀樂比淚水更能安慰人心。嗚呼，我本東西南北人。我曾經(jīng)夜泊于赤馬關(guān)外，和著潮聲而慷慨悲歌；我曾經(jīng)客旅于北越，夜聞離別之曲而悲泣。我曾經(jīng)于月明風(fēng)清之夜，耳聽著中國海上的噯乃之聲；又曾經(jīng)在一個雪天的清晨，行進(jìn)在南薩的道上，聽趕馬人的歌唱。這些都打動著我的心扉。而那街頭的一片市聲，卻不能使我肝腸寸斷。

    一個可以聽到百里之外聲響的降霜的夜，一個月色溶溶，明凈如水的夜，白天的sao動都一齊變得死寂了。在這幽靜的都市之夜，忽然響起 了彈三弦的聲音。那聲音忽高忽低，漸次向遠(yuǎn)方流去，不一會兒，又消失了。打開窗戶，只件滿地月色。你且靜下心來，聽一聽這一剎那的聲音吧。彈撥者似乎在無心彈撥，而在我聽來，三條琴弦似乎牽系著人們心上的億萬條神經(jīng)。其音一個高昂，一個低徊，讓人唏噓。仿佛自亞當(dāng)以來的人間所有苦悶煩惱，一時集中起來，對天哭訴。一曲人生行路難，不能不使我愁腸百結(jié)。啊，我為此哭了，我不知眼淚為何而下。我自悲乎？悲人所悲乎？不知，不知，只是此時此地痛感人類苦痛煩惱罷了。

    上蒼使才華橫溢的詩人歌不盡人間悲曲，上蒼使巷井無名的婦人代別人對天悲訴。有言之悲不為悲。我在這哀音之中感覺到無數(shù)不可名狀的苦惱，無數(shù)的鮮血，無數(shù)的眼淚，因而，聞之使人哀痛不已。

    容我妄言。每當(dāng)聽到江湖藝人的一曲演唱，仿佛聽到有罪的孩子的母親伏膝悲泣；仿佛感到熱戀的人們正在追尋令人沉迷的愛情?！皊till sad bsp;of humanity.”每當(dāng)我誦讀這樣的句子，我就想起這種哀音來。

    檐水

    雨后，庭院里落櫻如雪，檐水里也片片點點地漂浮著。

    莫道檐水淺，君不見萬里碧空懷里抱？

    莫道檐水小，君不見藍(lán)天水中照，落花點點漂??？

    櫻花樹梢在水中現(xiàn)出倒影，水底顯露土色。三只白雞走來，搖晃著紅冠，俯首銜食，仰面飲水，其影子也映在檐水中，它們?nèi)谌幌嗵帲还矘贰?/br>
    相比之下，人類世界顯得何其狹隘。

    那些花兒

    后山山腹長滿了蔥蘢茂盛的萱草，中間點綴著一兩棵山百合。白花初放，猶如暗夜的明星。轉(zhuǎn)眼之間，很快開滿山驪，含笑迎風(fēng)。爾今，這些花比午夜的星星還多。

    登山訪花，花兒藏在深深的茅草叢里，不易發(fā)現(xiàn)。

    歸來站在自家庭院里眺望，白花含笑，要比茅草秀美得多。

    朝露滿山。花夜沉沉欲睡了。

    黃昏的風(fēng)輕輕吹拂，滿山的茅草漾起了青波。花在波里漂浮，宛若搖曳在水里的藻花。

    太陽落了，山間昏暗起來，只剩下點點白花，顯得有些慘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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