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咔”地一聲,堅硬的木頭盒子沒扛住他的手勁,被捏得裂了縫。破碎的木刺支楞出來,扎進了傅深的手心。 然而這細微尖銳的疼痛猶如一根金針,頃刻間透腦入骨,刺破重重迷障,一針定住了他搖搖欲墜的魂魄。渙散的神智被強行收攏,飛快地抽離了排山倒海的噩夢。 傅深冷汗涔涔地抬起頭來,沒有流淚,但眼睛里居然泛了紅,血絲密布,濃黑的眼睫低垂如羽,透出仿佛沾了血的、困獸般的陰郁目光。 他的視線平平移到開裂的木盒上,忽然發(fā)現(xiàn)斷口出露出一點紙邊——這盒子竟還有個夾層。 傅深小心地從中抽出一張對折的紙箋。 小半個時辰之后,守在門外的肖峋聽見傅深在屋子里叫人,他推門進去,皺起了眉頭,總覺得屋子有股燒紙的煙味。 “侯爺?!?/br> 傅深坐在書桌前,面色平靜無波,或許比平常更冷淡一點,手里來回把玩著一個長條木盒,盒子上沾著斑斑血跡,然而他仿佛感覺不到疼似的,神態(tài)如常地說:“三天之內(nèi),府里都有誰進過書房?都叫過來?!?/br> 肖峋想讓他先把手包扎好,但傅深連眼睛都沒抬一下。肖峋不敢違拗他,忙低頭答應(yīng)。正要出去,傅深忽然叫住他:“等等。” 肖峋:“您說。” 他沉吟片刻,道:“把親兵也帶進來?!?/br> 青沙隘遇險后,傅深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去找那根釘進山石里的弩箭,無功而返是預(yù)料之中。他以為這根箭早被埋在滾滾山石之下,卻不料早有人搶先一步。這次刺殺做的十分隱蔽,如果沒有今天這一出的話,說不定他的人還在無頭蒼蠅似的追查。 可究竟是誰有這個能耐,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個關(guān)鍵證物送到他眼前? ——戳破這層真相,又有什么居心? 沒過多久,高矮不一,老少摻雜的下人們陸續(xù)在他面前站成一排,低頭縮肩,一個個恨不得扎進土里。屋外站著一群殺氣騰騰的北燕鐵騎,表情像是隨時要提刀進來砍人。 傅深嗓音微沙,聽起來有種奇異的倦怠感,他順手把盒子往紫檀大案上一扔,單刀直入地問:“這個盒子,誰見過,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書房的,誰放進來的?” 按時間順序,最先進過書房的人上前辨認,都搖頭說不知道,直到今早打掃書房的幾個人有點模糊印象,說是進來的時候就見著書桌上有這么個盒子。他們還以為是傅深的舊物,沒敢隨便挪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前一天往書房送花瓶的小廝身上。 那是個十三四的孩子,穿一身灰撲撲的短打,父母早早過世,跟著他祖父在侯府做事,平日里都躲在后廚里不出來,從沒見過這等陣仗,被傅深寒霜似的眼神一掃,頓時就慌了,撲通跪下,哭著邊磕頭邊喊“老爺饒命”。 傅深揉了揉眉心,被他哭的腦仁疼,涼涼地道:“閉嘴?!?/br> 他聲音很輕,可能是慣于發(fā)號施令的緣故,每個字卻都很重,落在地上仿佛能砸出個坑來。那孩子頃刻消音,只是抖的更厲害了。傅深問:“這個盒子是你放進來的嗎?” “不,不,不是……” “那是誰?” “小的,小的不知……” 傅深陰惻惻地說:“我沒耐心看你在這里篩糠,早交待早了事——再給你一次機會,想好了再說。” 小廝咬著下嘴唇,雙手不住地揉搓衣角,最終扛不住傅深施壓,小聲地說了實話:“小的、真的不清楚,可能是王、王狗兒……” 傅深莫名其妙:“王狗兒是誰?” “是、是城東楊樹溝王家的小子,經(jīng)常跟他爹來侯府送菜……昨晚傅爺爺讓我來書房送花瓶,王狗兒說他也想看……看大戶人家的書房是什么樣的,我心想、侯爺反正也不會來,就、就帶他一起進來了……” 傅深:“肖峋?!?/br> 肖峋:“屬下明白?!?/br> 外人擅闖侯府書房,雖然書房里沒什么重要物件,也是他們這些護衛(wèi)出了極大的紕漏。肖峋立刻帶了兩個親衛(wèi)去追查這個“王狗兒”。傅深緩慢地掃視了一圈地下站立的諸人,忽然極輕地冷笑了一聲。 “看來我這些年的確是疏忽了,以為這個‘后院’聊勝于無,沒有引人放火的價值。誰知日防夜防,家賊難防,漏洞居然比篩子還大。今日之事,算是給諸位、也是給我自己一個教訓(xùn)。傅伯——” 老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上前:“請侯爺吩咐?!?/br> “十天之內(nèi),遣散府里所有下人,讓他們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以后侯府由北燕軍接管,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在此逗留。就這樣,去吧?!?/br> 地下呼啦啦跪了一片人:“侯爺!還請侯爺開恩……留我等一條活路!” “別讓我說第二遍,”傅深擺手道,“小丁,去監(jiān)工?!?/br> 一個親衛(wèi)應(yīng)聲出列,拎起老仆的后脖領(lǐng)子把他提溜出去。事成定局,余下的人就像被一根麻繩穿起來的鵪鶉,縮著脖子跟在他身后,挨個離開書房。 傅深快刀斬亂麻地處理完這一攤子爛事,堵在胸口的郁氣卻分毫未消。他身心俱疲,煩的恨不得兩眼一閉干脆蹬腿算了。這個念頭還沒定型,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侯爺,外面來了個禁軍頭子,說是有人托他傳話給您。” 傅深正處在那木盒帶來的驚疑不定中,對禁軍二字格外敏感,立刻道:“讓他進來?!?/br> 魏虛舟受了一路的注目禮,府中親衛(wèi)個個都是戰(zhàn)場上下來的軍人,看得他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禁軍將軍都有點遭不住。等見到坐在輪椅上的傅深,魏將軍居然差點生出三分親切感來:“下官左神樞軍上將軍魏虛舟,見過侯爺。” 傅深現(xiàn)在處于看誰都懷疑的階段,不過北衙禁軍在嚴宵寒的控制下,倒引不起他太多的疑心。說來奇怪,傅深與嚴宵寒為人處世的原則截然不同,彼此之間卻有相當(dāng)深刻的坦誠。他對這位在朝中惡名昭彰的鷹犬有種下意識的信任,因此面對魏虛舟時顯得平和了許多:“不必多禮,魏將軍請坐。倒茶來?!?/br> 魏虛舟不敢與他太過親近,惟恐旁人猜忌,索性開門見山:“侯爺不用費心張羅,我說完就走。我們欽察使大人方才被陛下召見,走前托我給侯爺帶話:近日京城高門顯貴之家都暗中傳言,說您有那個……龍陽之好。此事不可不慎重,侯爺須得及早處理?!?/br> 這個消息不亞于晴天霹靂,五雷轟頂,劈得傅深從天靈蓋麻到了腳后跟:“你說什么?!” 魏虛舟:“大人還說,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請侯爺暫且忍耐,千萬不要輕舉妄動?!?/br> “嗯?” 魏虛舟無辜地回視:“就這些,沒了?!?/br> 事情太多,樁樁件件,每件都堅硬的像石頭一樣,哽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無數(shù)念頭與疑竇如心魔飛速滋長,頃刻間占據(jù)了他的全部心神—— 無論出了什么事,都不要輕舉妄動。 裝在盒子里的鐵箭,夾層里的紙箋,潛入書房的“王狗兒”……他指的是這其中的某一件,還是藏在黑暗里、他尚未察覺的更多陰謀? 嚴宵寒到底是未卜先知,還是早有預(yù)謀? “侯爺!侯爺!” 正出神間,老仆氣喘吁吁地沖進書房,打斷了傅深走火入魔的瘋狂思考。他從深陷的心魔中拔足而出,驟然驚覺自己已經(jīng)太偏激了。 “什么事?” 傅伯興沖沖地說:“圣旨,咱家來圣旨了!公公請您出去接旨!” 魏虛舟極有眼色,聞言立刻起身:“侯爺既然還有事,在下先告辭了?!?/br> 傅深與他眼神一碰,會意點頭:“傅伯,送這位大人從角門出去。待我換上朝服,去見欽差?!?/br> 養(yǎng)心殿內(nèi)。 “夢歸?!?/br> 太子走后,元泰帝忽然改換了稱呼。嚴宵寒一怔,隨即恭敬應(yīng)道:“陛下?!?/br> “朕近日來常常夜半驚醒?!痹┑鄣溃骸坝袝r分明只有朕一個人宿在寢宮,卻總覺得臥榻狹窄,似有旁人在側(cè)酣睡。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嚴宵寒雖然是個武官,好歹也讀過幾本書。聽見這話,冷汗當(dāng)即就下來了。 他心念電轉(zhuǎn),反應(yīng)奇快,二話不說立刻跪下請罪:“陛下是真龍?zhí)熳樱安磺?,此事必定是jian邪宵小在背后裝神弄鬼。臣等行宿衛(wèi)之責(zé),守護不力,致使宮闈不寧,圣駕難安,罪該萬死!” 他請罪請的十分利索。元泰帝本意并非如此,一時分不清嚴宵寒到底是真傻還是在裝傻,干脆把話挑的更明白一些:“京城之中,南北禁軍、皇城兵馬司、五大京營,兵士加起來近三十萬,可朕仍時有四顧茫茫,虎狼環(huán)伺之感。 “朕有時甚至懷疑,大周的江山,我孫家的江山,到底是掌握在朕的手中,還是一任外人左右?” 話說到這個份上,已是劍拔弩張。嚴宵寒實在沒法繼續(xù)再裝傻下去,道:“請陛下明示?!?/br> 元泰帝問:“還記得當(dāng)年朕破格拔擢你為飛龍衛(wèi)欽察使時,說過什么嗎?” 飛龍衛(wèi)前身為“御飛龍廄”,原本是宮中養(yǎng)馬之所,由宦官主理。大周第三代皇帝淳化帝在位時,前朝文官勢力坐大,一度控制了禁軍,君權(quán)岌岌可危。為了打開局面,淳化帝改御飛龍廄為飛龍衛(wèi),通過宦官之手重新控制了北衙禁軍。飛龍衛(wèi)是天子心腹,權(quán)勢極大,非帝王親信不能涉足。此后北衙禁軍一直由宦官把持。直到元泰二十年,前任飛龍衛(wèi)欽察使段玲瓏過世,元泰帝竟破格提拔了時任左神武衛(wèi)將軍的嚴宵寒為新任欽察使,才打破了這種局面。 嚴宵寒究竟憑什么上位至今仍是個謎,但不可否認,元泰帝對他確實倚重非常。嚴宵寒這些年也確實做好了一個孤臣,在他的調(diào)理下,飛龍衛(wèi)變成了皇帝手中最銳利的一把刀。 “今命爾為飛龍衛(wèi)欽察使,代朕巡行四方,監(jiān)察百司。爾目之所見,耳之所聞,身之所至,劍之所指,皆如朕親臨?!?/br> 嚴宵寒道:“陛下殷殷期許,臣銘刻于心,至死不敢忘?!?/br> “不枉朕這些年看重你,”元泰帝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朕要你去做一件事。此事也許要兩三年,或者更長時間,但若能成功,朕便可安枕無憂矣?!?/br> “——朕要為你和傅深賜婚?!?/br> 第9章 威逼┃要么領(lǐng)旨,要么殺了他 嚴宵寒的心臟驀地跳錯了一拍,甚至顧不上失禮,錯愕地盯著元泰帝:“陛下?” 什么玩意!這也太荒謬了! 他跟傅深三個月前還在早朝上對罵,全京城都知道兩人互看不順眼,皇上為什么突然要把他們倆湊成一對? “傅家一系,在北疆根深蒂固,已成心腹之患。” 這句話猶如當(dāng)頭一盆冷水,頃刻間讓嚴宵寒從震驚中冷靜了下來。不用多說,賜婚的前因后果自動在他腦海中連成一線:難怪京城中忽然有流言出現(xiàn),難怪方才太子用那樣的眼神看他,這一切早在他們的計劃之中?;实蹖Ω导壹蓱効磥硪逊且怀幌Α歉瞪钣龃淌軅鼐┻@一系列事件,是否也是計劃的一環(huán)? 不,不對。刺殺的首要目的是置于死地,傅深受傷未死才是意外。賜婚的不確定性太強,對傅深的控制作用更是微乎其微,這明顯是個臨時起意的決定,反倒更像是順勢而為。 但是也不能排除一計不成又生一計的可能。最關(guān)鍵的是,“傅深是斷袖”這個流言,究竟是誰傳出來的? “方才太子向朕獻策,據(jù)說坊間傳聞傅深愛好殊異,正好可以借賜婚的機會,將北燕軍與傅家的聯(lián)系完全斷開?!?/br> 太子孫允良,他與傅深有什么深仇大恨? 嚴宵寒慢半拍地想起來,似乎太子當(dāng)年想納傅深的meimei為太子妃,由于傅深堅持不讓步,太子被傅家婉拒了。 這事他向元泰帝稟告過,元泰帝應(yīng)該也明白太子這條計策中有多少私心。但是比起挾制傅深,這點私心在他眼里或許不值一提。 元泰帝話鋒一轉(zhuǎn):“此計可行歸可行。但傅深走后,誰能接替他坐北燕統(tǒng)帥這個位置?” “太子舉薦楊思敬,”他搖搖頭,似乎覺得好笑,又有點無奈,輕飄飄地說:“到底是年輕,心思也淺?!?/br> 嚴宵寒簡直要被這父子倆氣笑了。楊思敬是楊皇后兄長的兒子,太子的表兄,因皇后之恩受封從三品右九門衛(wèi)將軍。傅深再落魄,也是穎國公府嫡長子,朝廷一品大員,戰(zhàn)場上廝殺出來的靖寧侯。楊思敬算什么東西,一個恩蔭上來的紈绔,真當(dāng)北燕軍二十萬鐵騎都是死人嗎? 堂堂一國儲君,竟然能想出這種下作手段殘害功臣。一想到這樣的人未來要成為皇帝,如何不令人心寒。 元泰帝繼續(xù)道:“朕不愿讓傅家坐大,但也無意自毀長城。北燕鐵騎是大周的北境防線,韃柘之患未平,貿(mào)然更換將領(lǐng),恐怕會動搖軍心,需得緩進。朕思來想去,你久居京城,也該挪動一下了?!?/br> 剛才還在心中暗諷“楊思敬算什么東西”的嚴大人頓時落到了同樣境地——沒辦法,在大周朝最年輕的將軍面前,比他官位低的同輩人都不算個東西。 他再次跪地請罪:“臣無才無德,不敢當(dāng)陛下厚愛。請陛下三思。” 元泰帝:“你不愿意?” 嚴宵寒:“陛下恕罪?!?/br> “夢歸,”元泰帝臉色冷下來,“朕記得你告訴過朕,你不愛女色,朕曾許諾過為你找一門稱心的親事,傅深既然與你是同路人,家世才貌皆為上品,你為何不肯?” 嚴宵寒背上出了一層冷汗,正要閉眼瞎編一個“心有所屬”糊弄皇上,元泰帝卻一揚手,將一卷明黃圣旨擲在了他的面前。 玉軸在青磚地面上磕出“咚”地一聲響,浮雕處斷了半塊,細小的玉屑濺入嚴宵寒袖間。 “看看。”元泰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