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對不起……”良泣嘶啞著泣聲道,“我實在是太害怕了……” 看著這個自己撫養(yǎng)了許多年的孩子,鴉天狗終究是走了上去,按在她的肩膀上長嘆了一聲。 “明日,去見見她吧?!?/br> 鴉天狗遙望著守月村的方向,仿佛能透過重迭的深林看向那顆焦黑的御神木。 也正是因為良泣燒掉了御神木,才會令大天狗和瓊瑯再次相逢。 御神木對大天狗的意義非同尋常,那智山中的妖怪都知道。 旁人都道御神木是大天狗為了幫良泣恢復(fù)聲音而種,實際上就算果實成熟,也不可能讓她再開口說話,因為她根本就是偽裝成啞巴的。 大天狗顯然很早就知道了這一點,御神木對于他來說,是另一種無法言喻的情愫。他之所以種下御神木,不過是為了追憶記憶中那個意義非常的歌聲。 每當(dāng)他與惡鬼廝殺戰(zhàn)斗過后,被繁重棘手的事務(wù)壓得喘不過來氣時,他就會隱匿身形在御神木的枝干上小憩。 大天狗懷念著那個聲音,他渴望再聽一次天籟。 他,即是正義的化身。 為了完成一直所追求的大義,大天狗手刃過無數(shù)惡鬼,與同樣出身高貴的人類武士并肩作戰(zhàn),這是他此一生所不斷追逐的夢與理想。 他告誡自己,與怪物搏斗之人,必須要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成為怪物。 就這樣踏著荊棘一步步往前走著,腳下踏出一條鮮血淋漓的路來。漸漸地他開始有些迷失自我,因為他發(fā)現(xiàn),無論自己再做多少,這個世界不會因他的努力而改變分毫。 前路彌漫濃霧,步伐開始變得迷茫,大天狗開始感到無比的吃力。 那智山中生活著許多不同種族的妖怪,有一種叫做以津真天的鳥族妖怪每年都會生出一根黃金羽毛,許多人類與妖怪為了得到這根羽毛不擇手段。 為了躲避敵人和怪物的追捕,以津真天往往居無定所、四處漂泊。 大天狗所統(tǒng)治的那智山是寧靜而有秩序的,他收留了這個妖族,承擔(dān)起了保護(hù)他們的責(zé)任,令這茍延殘喘的一族得到安穩(wěn)的延續(xù)。 與此同時,往常的寧靜被打破,同妖鬼有勾結(jié)的人類們不會因此而忘卻止步,壓抑內(nèi)心的貪婪。 同時與人類和惡鬼斗爭,大天狗肩膀上的力量愈發(fā)沉重,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讓他意識到自己的力量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 在馬不停蹄地追捕一個逃往羅剎海的棘手?jǐn)橙藭r,有一個聲音開始不斷在腦海中響起:要讓所有人都臣服于我,我要給世界帶去新的秩序。 這個念頭愈發(fā)的深刻,帶來對力量無法抗拒的渴望,撥動著狂熱而躁動的心。 在不知不覺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迷失了自我。 直到那日途經(jīng)海邊的一個破舊人類村莊,他聽到遠(yuǎn)處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響起。 那是屬于一個小孩子的歌聲,稚嫩卻充滿著單純快樂的感情,如同天籟一般悅耳,有一種能夠讓內(nèi)心平靜下來的神奇力量。 在一刻也不敢放松的追捕路途上,大天狗無法抗拒地駐足在原地,聆聽著小孩子的歌聲,遠(yuǎn)處的海浪歡快地拍打在沙灘上。 水天一色的大海廣闊而溫柔,與歌聲一起安撫著他躁動的內(nèi)心,往日的疲憊漸漸因舒展而煙消云散,心境一片河清海晏。 歌聲停止了,他不動聲色地掠過庭院掃了一眼。 有兩個人類小女孩坐在木板之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分吃著被曬干的海藻。盡管她們身上穿著破舊而粗糙的衣服,有些臟兮兮的小臉上卻都洋溢著對食物的滿足而流露出來的單純幸福。 心中魔障破除,心情變得前所未有的輕松。他堅守著信念,在對戰(zhàn)中身負(fù)重傷,卻也終于手刃惡鬼,為那智山與以津真天一族帶來新的寧靜。 歸途的旅途中再次路過那個小村莊,村子卻幾近被瘋狂的海嘯所淹沒。 雖然來的遲了一步,但幸好還能夠挽救。 大天狗藏在風(fēng)中掩蓋住遍體鱗傷的身體,將尚在掙扎的人類全部救下,盡管左翼未愈合的傷口因礁石巨浪的沖擊而再次裂開,幾近折斷。他循著記憶中的印象找到了那兩個面色慘白、了無生氣的孩子。 “大人,她是個啞巴?!兵f天狗敏銳地注意到了第一個孩子的異樣。 聞言,他將這個孩子放在了安全的地方,轉(zhuǎn)身朝著另外一個方向走去。另一個孩子緊緊地揪著兩個成年人人類的衣角,只是他們已經(jīng)沒了生命跡象。 既然不是她的話,那就是這一個孩子吧? 大天狗遲疑了一下,最終在慢慢平靜下來的海浪中帶著這個孩子悄悄離去。 小女孩乍然被帶入妖怪種族之中,醒來后嚇得花容失色不敢說話,鴉天狗安慰她,并告知了大天狗救下她的原因。 孩子依然面色懼怕,卻越發(fā)的沉默了,甚至久久不曾開口說話,妖怪們這才定論她是在災(zāi)難中受到驚嚇而失聲。 大天狗將這個無可依靠的孩子神隱,賜予了她同妖怪一樣長久的壽命,教習(xí)她修習(xí)陰陽術(shù),用靈力來與他人溝通。 與此同時,他四處奔走著,找遍了無數(shù)種方法幫助良泣恢復(fù)聲音,可總是無濟(jì)于事。 漸漸地他開始有些生疑,直到這個孩子真正的露出了馬腳,察覺到異樣的大天狗才如置冰窖。 原來一開始他就因疏忽而弄錯了嗎?良泣一直在欺騙隱瞞他,而當(dāng)年那個失去聲音的孩子,才是那個唱歌的人。 頓悟過來,他立刻扮作人類再次回到了海邊的村莊,三年后的村莊已經(jīng)被修復(fù)的煥然一新,可那個孩子卻已經(jīng)無影無蹤。 由于村子里在災(zāi)難中喪生,亦或是后來搬離海邊的人太多,他連那個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 大天狗悵然若失,消沉了一陣久久無法振作。 后來他結(jié)識了源博雅,這個與他有著同樣追逐,為了大義而和他并肩作戰(zhàn)的知己好友,路途不再寂寞,只是當(dāng)初那個孩子卻依舊銷聲匿跡了。 響起那個因災(zāi)難而真正失去聲音的孩子,大天狗不辭辛苦地弄來了御神木的種子,種在了那智山的邊界處,八十年如一日地精心照料呵護(hù)。直到這棵樹變得枝繁葉茂,開出如海浪一樣潔白美麗的花簇。 疲憊之時,他時常會靠在樹上吹奏那個孩子曾唱過的歌謠,這漸漸成了支撐他一路走來的精神力量。 聽說御神木的果實有著神奇的治愈功效,讓受傷的人再次恢復(fù)聲音。 “如果可以,當(dāng)御神木果實成熟之日,讓我再聽一次那個聲音吧?!?/br> 在那個世界,也要繼續(xù)快樂地歌唱下去啊…… 良泣哭了很久。 就如同鴉天狗所說的那樣,大天狗是一個感情內(nèi)斂的人,但他的心要比任何人都細(xì)膩柔軟。 盡管自己騙了他,大天狗也依舊把過錯先攬在自己身上,包容地收留了她,把她當(dāng)做領(lǐng)地內(nèi)的孩子們般一視同仁地養(yǎng)育教導(dǎo)著,只是這個孩子卻險些摧毀了他最珍貴的東西。 時至此,良泣終于悔悟了過來,大天狗的失望與憤怒到底是因為什么。 只是一切都太遲了,這八十多年來的每一天,她都可以向大天狗攤牌,但是她終究親手把事情推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淵。 趕她離開,是對方最后的溫柔與仁慈。 這一晚她徹夜難眠,焦灼痛苦的內(nèi)心不停地折磨著她,就像是這些年來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只是這一次的折磨更加的徹骨。 良泣開始想,如果當(dāng)初她將真相說出口,是否現(xiàn)在一切都會不一樣呢? 她開始害怕見到瓊瑯,因為心中的羞愧與不安。 八十多年過去了,如果瓊瑯還活著的話,這個年幼時的親密伙伴是否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了呢?剩余的壽命也不多了吧…… 擁有長久的壽命,保持不變的容顏,修習(xí)強(qiáng)大的陰陽術(shù),被那智山的妖怪們寵愛,這一切本應(yīng)該是屬于她的才對。 這一夜,她幻想了許多種與瓊瑯重逢的場面。 對方或許撐著一副年邁的身體,用滿是皺紋的臉憤怒地指責(zé)她,也許氣惱地將她拒之門外,要她遠(yuǎn)離那智山。 但種種猜測都在見到瓊瑯的那一刻,因震驚和訝異而煙消云散。 看著那個同兩只妖怪坐在席間的黑發(fā)女人,良泣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冰藍(lán)色的雙眸,尖尖的妖耳,姣美的面容,渾身散發(fā)出來的強(qiáng)大妖力都讓她大腦一片空白。 “……瓊瑯……是你嗎?” 聽到這個嘶啞的聲音,瓊瑯凝眉,抿唇打量起這個據(jù)鴉天狗的通報而來求見自己的女人。 她約莫二十歲上下的模樣,情緒非常消沉,身材也很干瘦,似乎是因心事郁結(jié)而長期食眠不安造成的。但圓圓的臉龐仍依稀看得出來幼時的輪廓的影子,勾起瓊瑯早就塵封了許多年的記憶。 今晨大天狗沒有來,但鴉天狗卻找到了她,訴說了一件可嘆又令人失語的往事。 她早就隱約猜測到自己可能找錯了人,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忽然想起來守月村見到一目連的那個黃昏,大天狗幾乎也是和他同時出現(xiàn)的。 只是她那時滿腦子都是荒川大叔說過的話,激動之余忽略了哪一點。 大天狗,也是擅長cao縱風(fēng)的妖怪啊…… 此刻聽到這聲呼喚,瓊瑯從思緒中回過神來,她點點頭放下茶杯淡笑道:“良泣,好久不見?!?/br> 聞言,良泣僵在原地,面上一片無措。 她猜想了無數(shù)種瓊瑯對待她的態(tài)度,也許是憤怒,也許是敵視,也許是厭惡。 但對方卻只是微訝過后僅給了她一句在平常不過的“好久不見”,宛如老朋友見面那樣平淡如常,就像大天狗一樣沒有什么太多余的情緒。 如果不是對方驚為天人的聲音,良泣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妖怪就是她幼年時最親密的玩伴。 荒和一目連坐在席間,目光淡淡地打量著這個與瓊瑯有著深刻淵源的女人,沒有說話。 而蒼卻忍不住開了口,“你就是那個瞞騙了大天狗這么多年的人嗎?” 一邊問著,蒼圍著良泣繞來繞去,似乎嗅到她身上有些不同尋常的妖氣,沉吟了一聲沒有說話,“唔……” 被這么多人的目光直視著,良泣的兩頰猛然燥熱非常,見瓊瑯只是神色如常地看著她,她忍不住兩眼一酸,跪俯在榻榻米上大哭起來。 “瓊瑯……對不起……”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隱瞞真相的……一開始我真的很怕,這里都是可怕的妖怪……”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陌生的環(huán)境,陌生的種族,所有的未知都勾起她心中深深的恐懼。那個時候她很想念村子,想念死去的父母,想念一起玩耍的瓊瑯。 “不久之后我會學(xué)了寫字,好多時候我都想把事情說出來……可是我很怕大人他們會生氣指責(zé)我的欺騙……會把我趕出那智山……” 她一無所有,那智山就是生命中的所有,她害怕大天狗會憤怒,無數(shù)次猶豫不決卻又未坦白出口。 “后來我意識到自己錯了……可是……可是我隱瞞的越久,就越不敢說出口……” 越是隱瞞的久,就越是不敢開口,所以到最后步步錯下去,無可回頭。 每一個夜晚她都被滔天的愧疚不安與惶恐折磨著,直到今日真相被說破。大天狗的失望憤怒與對瓊瑯的愧疚,是壓在她心底讓她喘不過氣的一塊大石頭。 瓊瑯凝神看著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妖氣,安靜地聽著良泣的哭泣與悔恨,沒有打斷她,只是與一目連對視了一眼。 許久之后,良泣的哭泣聲漸漸變?nèi)?,她哽咽道:“對不起……我不敢請求你原諒我……我偷走了本?yīng)該是你的東西……” “我的東西?沒有什么東西本該是屬于我的?!杯偓樎勓?,終于開口搖了搖頭,“一切的一切,不過是場巧合誤會罷了?!?/br> 大天狗能初手救下她,瓊瑯已經(jīng)非常感激,至于更多的東西,那不是她理當(dāng)可以索取的。 良泣微微一怔,茫然地說道:“你……不生氣嗎?” 聞言,瓊瑯忍不住笑了一聲,她托起下巴轉(zhuǎn)著眼熟思考了一會兒,方才答道:“生氣?假如我現(xiàn)在是一個已經(jīng)九十多歲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的話,看到你獲得了長壽與不變的容顏,一定會非常憤怒嫉妒?!?/br> “但是我現(xiàn)在也過得很好,有屬于自己的珍寶,也有令別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我很滿足,所以也沒什么好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