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地上的寒意滲透到他的全身,讓他冷的發(fā)顫,想到姬家長媳的遭遇,再想到家中父母、族人,他慢慢閉上眼睛,遮住了眼中的濕意,緩緩應道:“臣……謝圣上隆恩。” 今科頭三甲剛出來,喜報便已傳滿全城,隨著這個消息一起的是圣上親自為當科狀元賜婚,所指的正是圣上堂叔的長女彤霞縣主,可見這位崔狀元真是深得圣上喜愛呢。 長寧微怔,半響后才喃喃道:“小哥,你說圣上為崔狀元賜婚了?” “是呢,全城的百姓都在說呢,許配彤霞縣主,也是皇室宗親呢,可見這位狀元定是位翩翩才子,否則圣上怎么會將自己的堂妹賜婚給他……” “阿桐……”舒孟駿見長寧一副怔然的樣子,看到店伙計還在一旁說個不停,心煩的丟給他一錠銀子,將他趕走,才輕聲喚道:“阿桐,你……” 舒修遠雖知道圣上不愿兩家結親,卻沒想到居然會在今天就下了賜婚旨意,他原本還打算等殿試過后給崔家家主取信一封講明情況的,現如今也用不著了??粗畠阂荒樏悦5臉幼?,他微微有些心疼,抬手拍了拍長寧的肩膀,道:“為父帶你回家?!?/br> 長寧覺得眼眶像是有濕意要涌出來,她張大嘴巴,吐出兩口氣,突然笑道:“這是好事兒不是嗎?其實,我早就想到了……崔二哥如今被圣上賜婚,以后也會得圣上重用的對嗎?” 舒孟駿看著長寧已經發(fā)紅的眼眶,和硬忍著不愿往下流的眼淚,氣的猛拍桌子:“崔庭軒這個負心漢!” 舒修遠猛地瞪向舒孟馳,舒孟駿被父親瞪得將想要罵出的話硬憋了回去,握住長寧已經冰涼握成拳的小手道:“阿桐,莫要難受?!?/br> 長寧微微仰頭將眼淚倒回去,咧開唇角笑著說:“我不難受,三哥,我之前對你說過的,我……知道會是這樣的,所以慢慢的我都不難受了……” 舒修遠見女兒含淚笑著的模樣,微嘆一聲:“阿桐若是難受,便哭出來,為父立了屏風,別人看不到?!?/br> 話音剛落,長寧的眼淚便吧嗒一下落在了茶案上,她那日以為有一天真的知道不能嫁給崔二哥,自己會心酸,卻不知真的到了這一日自己的心會酸成這樣,都酸的疼了,她不想哭的,明明早就預料的,也早就做好了準備的,為何眼淚不受控制…… 遠處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爆竹聲聲震天響,樓下街道兩邊早已等著的人們開始歡呼,紅色的依仗從窗前經過,長寧看向窗外,一眼就看到身著紅衣,騎著馬走在前方的崔庭軒。 兩邊的鮮花、香囊、絲帕伴著小娘子的笑鬧聲像落雨一般的砸向走在前面的三人,只見狀元、榜眼皆是翩翩少年,狀元清俊文雅,榜眼更勝一籌,面容俊美,神色淡淡的騎在馬上,不像文人那般風流,倒是英姿勃勃,讓路邊的一大幫小娘子紅了臉。 狀元已被賜婚,不便丟花,而一向除了文章還看臉的探花與前兩位相比,不僅年紀大了許多,相貌也多有不及,于是數不清的鮮花、帕子盡數向著陸硯砸去。 陸硯微微蹙了蹙眉,眼見又是一團花砸過來,微微抬手一擋,那束花便落到地上,只是那動作瀟灑的更讓人尖叫不已…… 崔庭軒騎在馬上,眼里一片木然,偶有東西砸到他,他也無甚反應,路人的恭賀、歡呼、嬉笑都與他無關,這十里長街的榮耀對他來講不亞于凌遲,每一刻,身上的每一寸都痛徹心扉…… 像是心有所感一般,他突然轉頭看向路邊茶社,身著嫣紅色衣裙的長寧就立在茶社二樓窗口,兩人遙遙相對,長寧只覺得眼淚落得更兇了,可是她不能讓他知道,慢慢綻出一個最燦爛的笑容,將手里的花學著其他的小娘子丟了出去。 馬漸漸前行,那張笑顏漸漸不見,崔庭軒慢慢轉過頭,一顆眼淚落在馬背上,消失于塵土。 陸硯看到崔庭軒的動作,也慢慢轉過頭,果真看到了舒家的小六娘,看到她明媚燦爛的笑臉,可是奇異的他卻能感覺到她此時很難過。陸硯微微擰了擰眉,慢慢轉回目光,看向崔庭軒,從被賜婚之后,他就好像是失了魂了木頭一樣,全無神采。 今日高中狀元,卻痛失所愛,也不知道對崔家郎君而言,到底是喜是悲。陸硯慢慢垂眸,就在快要走過茶社時,他再次回頭看向那個窗口,只見一抹嫣紅…… 第三十四章 曲氏正在忙著為二兒準備輕功的家宴, 突然得知崔庭軒被當殿賜婚的消息,她心中驀地一涼,立刻想到了長寧, 連忙對阿薔道:“你讓人快些去尋郎君他們, 把六娘帶回來……” 阿薔還未出院子,便遇到剛剛歸家的舒修遠幾人, 她連忙蹲身行禮:“郎君歸家了。” 曲氏聞言立刻從從堂內出來,先看了眼丈夫, 緊接著就看向默默跟著后面的一雙兒女, 看到一向活潑明媚的小女兒此時像是被霜打了芙蓉花一樣, 心里一酸,眼眶就紅了起來。 “我的阿桐……”曲氏上前將女兒擁進懷里,聲音帶著幾分哽咽:“咱們莫要難過, 娘的阿桐如此靈秀動人,乖巧懂事,定會有一個頂頂好的夫君的……” 長寧在茶社強忍住的眼淚,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再次落了下來, “娘親……” 舒孟駿緊捏著拳頭站在一旁,看到母親與meimei淚水漣漣的樣子,只覺得心中怒火中燒, 一轉身便向外走去。 舒修遠見狀,立刻伸手將他抓住,“你要去哪里?” “我去崔家!我去問問崔庭軒他到底還有沒有心!”舒孟駿怒睜雙目,牙咬的的咯咯響。 “胡鬧!”舒修遠伸手一慣, 將舒孟駿甩后了幾步,氣道:“這與庭軒有何關系?圣上賜婚,是他可以抗旨的么?” 長寧趕緊拭了拭淚水,從母親懷中抬起頭來,看著舒孟駿道:“三哥,不怪崔二哥,我信他若是有一絲絲可以拒婚的機會,他必不會接旨的……你剛剛沒有見到吧,崔二哥臉上毫無一絲喜意,可今日是他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之日啊,只怕和我一樣難受罷?!?/br> 舒孟駿依然氣的胸脯起伏,長寧微微垂眸看著地面,輕聲道:“我們一起長大,難道還不知崔二哥人品么?” 舒孟駿定定的看著長寧,許久重重氣嘆了一聲,扭頭看向院外。 今日殿試舒孟馳被點為二甲第一名,名次升了三位,原本是喜事,可是舒家上下全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意。 長寧回到院中,看到窗格外掛著的鳥籠,里面的黃鸝依然叫的歡快,身上的顏色也給這有些陰沉的天帶上一抹亮色,桐花院中只有她是唯一不知道哀愁的存在。 長寧慢慢走過去,站在籠下看著因為自己靠近鳴叫的更歡快的黃鸝,眼里再次起了一層薄霧,拿起窗邊放著的鳥食,喂它吃下,低喃道:“阿黃,我不能帶你回到將你買下的那個郎君家了呢……” 阿珍與引蘭站在長寧身后,聽到這話,兩人心里一酸,便流下了兩行眼淚,看著六娘子哀戚的背影,阿珍走上前扶著她道:“六娘子,外面起風了,你回屋歇歇?!?/br> 長寧深吸一口氣,看著遠處灰蒙蒙的天,轉身走進屋內,道:“你們都去歇著吧,我想一個人呆著?!?/br> 阿珍一愣,還想說兩句留下來陪著的話,看到長寧沉默的側臉,抿了下唇道:“是,那婢子在側房守著,六娘子若是想喝茶,便叫婢子們過來?!?/br> 長寧將門窗全部閉上,屋內瞬間暗了下來,她怔怔將自己蜷靠在榻上,埋首雙膝間,溢出斷斷續(xù)續(xù)嗚咽的哭聲,她曾說不知道喜不喜歡崔庭軒,可是現如今她想她明了了,縱使對他如哥哥的喜歡多一些,可還是含著女兒家對郎君的喜歡的…… 橫穿京都的六川河在京都金川門外因為流式聚起一個大湖,周長十幾里,水最深處達百尺,前朝常在此訓練水站。南平建國之后,將這里改建成風光秀麗的皇家園林,與它相對的瓊林苑便是圣上宴請新科進士的地方。 夜色初降,金川湖上便亮起了盞盞花燈,繞堤一周更是掛著一圈密密的宮燈,從瓊林苑的高岡上看去,燈火輝煌,景色旖旎。 昭和帝笑看滿堂人才歡聚,心中驕傲不已,這是他的第一批門生,這其中必有良才與他共創(chuàng)屬于他的時代。目光掃過一片歡笑,高談闊論的進士們,卻發(fā)現有三個人與這熱鬧歡慶的氣氛不太想合。 一位是今科榜眼陸硯,昭和帝知他性情,見他一人獨坐一側也不奇怪,只是看他手里握著酒杯,卻從不飲下,便是有他人前來相敬,才微微抿上一口,也不多與人交談,只是淺笑著聽他人談古論今。 昭和帝微嘆一聲,目光落在他另一只始終按在腰間的手上,招手喚來王德安吩咐了幾句。 陸硯一邊聽著身邊同年說著京都見聞,一邊警覺的觀察著周邊情況。雖然知道南翎與蕭然都在,但是已經養(yǎng)成了十年的習慣又怎能說改就改。 “陸三公子?!蓖醯掳采锨皥?zhí)壺為他斟酒一杯,道:“圣上口諭:今日是你的好日子,朕之周全交由開誠和蕭然,你盡管開懷暢飲,不醉不歸!” 陸硯一愣,看向上首的昭和帝,見他對自己笑著點頭,微微頷首致禮后才對王德安笑道:“謝圣上體恤,也多謝內侍傳諭?!?/br> 王德安連忙客氣兩句,起身重回昭和帝身邊。昭和帝見陸硯放松了許多,臉上的笑容大了幾分,再看向全場,便看到同樣悶悶的舒孟馳。 舒孟馳此時根本無心飲宴,只想快快回家。今日殿試,從第七名升到第四名,本是件高興的事兒,可是在聽到圣上當殿為崔庭軒賜婚之后,這心情變怎么都喜悅不起來。此事雖早在預料之中,他也曾委婉提醒過樂容,可是真的得知樂容被賜婚的消息,他心中還是一驚,隨即就想到了在貢院外等著殿試結果的阿桐,也不知阿桐得知此事該有多難過……越想越悶,仰頭飲下一杯酒,看向被眾人團團圍住的崔庭軒。 崔庭軒面色木然,一杯接一杯往自己嘴里灌酒,任誰前去與他端酒,就拿起一飲而盡,如此作風讓一眾士子叫好不已,很快便將他圍起,看著他來者不拒的樣子,舒孟馳神情復雜。 昭和帝也將目光從崔庭軒身上收回,崔庭軒自從被指婚后,便是這幅模樣,聽說就是跨馬游街時,他臉上也沒有一絲的笑模樣。微微垂眸看向自己面前的案幾,輕聲道:“使人招呼下崔狀元,莫要出事?!?/br> 酒好景好,今日一躍三級高臺的士子們心情更好,看著對面燈光閃閃的金川湖,便有人提議作詩詞以應景。提議得到眾人贊同,昭和帝也笑著拿出一套御制的文房四寶,道:“眾位進士既如此有雅興,朕便添個彩頭以助興?!闭f著指了指面前的東西。 酒助人膽,士子們本就是意氣風發(fā),見圣上又年輕和氣,便早將拘束禮節(jié)丟到一邊,紛紛叫好。 昭和帝笑看隨行的幾位大人,道:“趙學士為主判,舒相、林中書、凌大人、錢大人還有集英殿的其余幾位侍書同為輔判,以鼓聲為號,鼓響開始,鼓停為止,這期間做出來做出方可算數,共進行三輪,從中判出最優(yōu),如何?” 這樣有些難度,但是卻精彩許多,更能看出士子們急才優(yōu)劣,趙克凡起身應道:“此法甚好?!?/br> 主判既說辦法不錯,又是圣上提出,士子們更是摩拳擦掌想再得冠首,得到圣上及幾位大人們的青睞。 宮人們快速將案上的宴食收走,隨著鼓聲響起,滿堂的士子紛紛凝思起筆。 陸硯詩詞不錯,卻并不熱衷與此,是以也不想湊什么熱鬧,便悠然自得的坐在一旁,只是他發(fā)現還有一人比他還要自得,別人都已動筆,崔庭軒卻依然抱著懷里的酒壺,仰頭往嘴里灌酒。 陸硯微微愣了下,見他木然的臉色已變的幾分熏熏然,便知他根本就不知現在別人在做什么,也許此刻他的世界只有喝酒。 陸硯眸色微微暗了暗,想到游街時的那抹嫣紅身影,一向冷情的心里難得對這位狀元起了幾分同情。 “咚”悶悶的鼓聲落下,陸硯移開目光,見全場所作出之人寥寥數人,一些士子臉上還帶著幾分埋怨之色,怨鼓聲間隔太短。 昭和帝命人將這幾人所做收上來,看了眼一旁獨自喝酒的崔庭軒,王德安見狀,連忙上前從崔庭軒懷中將酒壺拿出來,輕聲道:“崔狀元莫要喝了,再有兩輪鼓聲,賽詩便結束了,你可莫要錯過了。” 崔庭軒緊緊抓著酒壺不丟手,醉眼朦朧的看著王德安,好半響才聽清他說了什么,慢慢松開懷里的酒壺,站起身道:“原來現在要作詩詞才能喝酒么?那我便做一首,你可把酒壺給我?” 全場人都有些訝然,看著站都站不穩(wěn)的崔庭軒,又看向昭和帝。 昭和帝盯著崔庭軒許久,道:“我命人拿來一壇酒,向外傾倒,你若是在酒倒盡之前做出,壇中酒剩多少便都是你的?!?/br> 說罷,一揮手,一個小黃門便抱出一壇子酒,開始拆封。 崔庭軒盯著他動作,忽而笑了,緩緩轉頭看向外面的金川湖,輕聲吟道:“春池紅燈初照 ,一曲舞鸞歌鳳,朝晨相別時,玉人淺笑猶在。如夢,如夢,才知相逢縹緲。飲酒開懷歡暢,瓊漿玉液微苦,時光負流年,三千里青云路。來去,來去,斜陽不知歸處……” 殿內一片靜默,小黃門怔怔的站在原地,手里拿著剛剛拆下的紅封紙。 昭和帝微微瞇眼,盯著崔庭軒的背影許久,對小黃門一揮手道:“崔狀元果真擔得起狀元之名!” 小黃門捧著酒走到崔庭軒身邊,小聲道:“崔狀元,您的酒……” 崔庭軒呆呆的看向外面,就在舒孟馳想要就近提醒時,只見崔庭軒猛地從小黃門手中拿過酒壇,仰頭灌倒入口,臉上、身上瞬間一片濕澤,無法分清是酒還是淚…… “停下罷,朕想走走?!?/br> 昭和帝從御攆上走下,看著眼前這座只掛著數盞燈籠的宮殿,向后擺了擺手:“都退下?!?/br> 王德安從一個小黃門手里接過燈籠,快步上前幾步,黑暗的道路被微弱的光亮照明。 昭和帝沒有言語,慢慢向前走著,忽而輕聲笑了下,低喃道:“玉人淺笑猶在,才知相逢縹緲……” 王德安垂首看路,仿佛自己什么都沒有聽到,半響傳來一聲嘆息。 “王德安,你見過小六娘,感覺如何?” 王德安一怔,立刻答道:“是個極其美貌的小娘子?!?/br> “美貌?”昭和帝輕笑道:“不止是美貌,還是個被家人嬌寵著的小娘子,你說……這樣的小娘子嫁與什么樣的夫婿最好?” 第三十五章 王德安一驚, 連忙道:“奴婢身體殘破,圣上所問,實在是不敢回答?!?/br> 風吹動園中樹木花草, 發(fā)出枯葉落地的“嘩嘩”聲, 昭和帝在宮殿正門處站立,看著門口隨風飄搖的白燈籠, 面色恍惚。 若是舒貴妃還活著,知道他將原本屬于她侄女的夫婿指給了別人, 定是要罵他白眼狼的。唇角微微翹起, 伸手從王德安手中拿過燈籠, 自己提著向前走去,對著正欲跟上的王德安揮揮手:“你在此候著?!?/br> 這片宮殿曾是皇宮最繁華的地方,后來成為這皇宮中唯一一處能讓他覺得安穩(wěn)的地方, 可是今日他終究還是辜負了她那些年的照拂。 想到崔庭軒今日種種表現,小六娘若是嫁與他必是會幸福美滿的,只是……昭和帝看著前方漆黑一片的路徑,眼中漸漸堅定, 既身居此位,必當有所割舍,他欠她的……終歸是還不清了…… 風吹過他的身邊, 揚起他明黃的袍腳和手里的燈籠,他慢慢捏緊燈籠的手柄,轉頭看著那座宮殿內伸出的樹影,低聲道:“朕定會精心為小六娘擇一佳婿, 許她一世安寧……” 長寧看著眼前滿當當的物件,一整套的彩陶娃娃、成摞的市井話本、小巧的瓷碟碗盤還有一箱子的影人…… 她慢慢將這些東西全部放到一口箱子中,心中酸楚,卻沒有再流淚,哭了整整一下午,便是再多的淚水也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