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喬喬趕在再次被砸之前，放開了捏著草簾的手。

    她長嘆一口氣，向后一靠。

    她的手指，碰到了一樣微涼的事物。

    陸喬喬睜大眼睛，她低下頭，便看到身側(cè)一柄太刀，靜靜的橫臥在她手邊。

    “……”

    她的手指按在刀鞘上，太刀毫無動靜，卻仿佛在傳達(dá)無聲的安撫之意。

    陸喬喬愣了片刻，她伸出雙手，慢慢的將太刀抱在了懷中。

    與此同時，牛車驟然一停。草簾搖晃著，道路兩旁的貧民都已經(jīng)消失不見，高大的府祗緩緩打開了大門，兩名式神一前一后的走出。

    “有勞諸位大人了，”式神對陰陽師道，“那么，現(xiàn)在，請將她交給我等吧?！?/br>
    “不必憂心，葉王大人已在城中布下了結(jié)界，如今任何妖怪也不能踏入平安京一步。今夜，必然不會再讓百鬼夜行重演?！?/br>
    草簾被掀開，式神那面無表情的臉出現(xiàn)在陸喬喬面前：“那么，請下車吧。”

    “葉王大人，已經(jīng)等候多時。”

    第30章 那時

    這里似乎是麻倉葉王的府祗。

    陸喬喬被式神一左一右的挾著，跟觀光一樣，穿過高大的拱門、曲折的回廊，最后來到了庭院之中。

    陸喬喬看見了麻倉葉王。

    他脫掉了狩衣，只披著一件白羽織，長發(fā)披散著，猶如流泉。

    正是逢魔時刻，燃盡余暉的夕陽，呈現(xiàn)血一般的色澤，暈染著他的雙眸。

    “失禮了，”他沒有轉(zhuǎn)身，依舊注視著夕陽，卻略略抬手，解開了施加在陸喬喬雙腿上的術(shù)式，“請坐下吧?！?/br>
    式神松開了手，陸喬喬試探性的走出一步，果然不再有任何不適。

    連廊下擺放著一局手弈，已是殘局，黑子完全圍困住了白子。

    陸喬喬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她在軟榻上坐下，將太刀擺放在了膝蓋上。

    “果然，你的心音，我聽不見了?！甭閭}葉王轉(zhuǎn)過身，與之前相比，此刻他的臉色有些蒼白，額頭上有些淡淡的紅痕。

    陸喬喬沒有接話。

    “真是久違了，”麻倉葉王抬起了頭，與陸喬喬對視著，“與人類這樣面對面的坐著談話?！?/br>
    陸喬喬并不覺得意外，她來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這座府祗之中，除了麻倉葉王之外，便是各類強(qiáng)大的式神。她稍微思考便明白過來。

    ——既然這個人能聽見心音，活著的生命那繁雜的思緒，恐怕是令他厭惡的。

    然而，一旦出現(xiàn)了例外，他卻又在意了起來。甚至為這種情況而感到惶恐。

    不過她面色平靜，并沒有將心中所想表露出分毫。

    “你把我?guī)У竭@里，”夕光如血，陸喬喬迎著陰陽師冷酷的視線，淡淡的道，“究竟想做些什么呢?！?/br>
    陰陽師的嘴角浮現(xiàn)一縷極其淺淡的微笑，他的面容是異?？∶赖?，只是氣勢強(qiáng)大，令人不敢與之對視，一旦他不再擺出那副冷酷的模樣，頓時便顯露出驚人的美色。

    “你從平安京中走來，一路所見所聞，對此有何感想?！?/br>
    “……”

    陸喬喬立刻便想起了路邊那些衣衫襤褸、神情麻木的平民。

    “是你特意安排的嗎？”她詢問道。

    麻倉葉王垂下眼眸，他抓起一枚黑子，放在掌心把玩，另一只手撐住了臉頰：“沒錯?！?/br>
    “平安京中的百鬼夜行已經(jīng)持續(xù)一段時間了，”陰陽師的唇角泛起詭秘的笑容，眼神卻是冰冷的，“陰陽寮中，包括我在內(nèi)，一共有兩百二十四名陰陽師，其中精通術(shù)式、能力強(qiáng)大的，共有六位?！?/br>
    “他們每一個人，都擁有擊退百鬼的力量?！?/br>
    “但是你看，”他將黑子‘啪’地放在棋盤上，“百鬼夜行卻愈演愈烈?！?/br>
    “……為什么？”

    “因為貴族們抽調(diào)走了所有的陰陽師，”麻倉葉王輕聲道，“皇宮與貴族的府祗日夜笙歌，平民卻只能在恐懼之中掙扎。”

    “如果不是之前那晚，黑暗被無限的延長，白晝遲遲不至，令他們感到恐懼，終于肯擴(kuò)大結(jié)界的范圍，今夜……平安京將會淪為人間地獄吧?！?/br>
    “貴族愚蠢殘暴，”麻倉葉王繼續(xù)說道，“平民，則是麻木無知。”

    他突然伸出手，白色的衣袖拂過棋盤，棋子散落了一地，陰陽師的手隔著微小的距離，虛虛落在了少女的額間，語氣也驟然便輕：“很痛吧?！?/br>
    陸喬喬躲閃不及，麻倉葉王那冰冷的指尖，貼在了她額頭上那一小塊紅腫，一觸即分。

    那是被路邊的孩童，用石子砸傷的。

    “你瞧，只要稍微放出風(fēng)聲，將一切推到你的頭上，平民們就不假思索的相信——他們并非沒有分辨事實的能力，只是因為你看起來是那么弱小，所以他們敢于恨你?！?/br>
    “通過仇恨、傷害、排擠比自己更弱的人，得到虛偽的安全感……”

    “這就是世間大眾，”陰陽師抬起了手，他的雙眸映著血紅的天光，仿佛在評價著螻蟻：

    “——太渺小了?！?/br>
    “……”

    陸喬喬安靜的聽著，麻倉葉王的手離開了她的額間，緩緩下落，他并沒有觸碰到她的肌膚，只是彎起手指，仿佛輕輕的托起了她的臉頰。

    陰陽師露出一縷冰冷的微笑：“雖然你拒絕了我的邀請，但是，像你這樣有著堅韌靈魂的通靈者，值得我為此破例?！?/br>
    “你想做什么呢？”

    麻倉葉王的眸中，出現(xiàn)了一點光輝：“我的理想，是建立一個，只有通靈者的世界?！?/br>
    “世人是一種可笑的生物，但是通靈者不一樣?！?/br>
    “通靈者知曉天地規(guī)則，尊重這世間的一切?！?/br>
    “如果這世上只有通靈者的話，一切都會不同，”他的語速稍稍加快，“我們才是能與世界共存的人?！?/br>
    “當(dāng)然，通靈者中也有被污染了的靈魂，我自然會做出挑選?！?/br>
    他微笑起來，朝著陸喬喬伸出手，光芒在他的眼底氤氳著，讓他看起來，居然有些孩童式的天真。

    “怎樣，”他詢問著，“接受吧。成為我的同胞?！?/br>
    “……”

    一只手抬起，按住了陰陽師的手腕。

    有那么一瞬間，麻倉葉王有些恍惚。

    與他相比，少女的掌心異常的溫暖，那是正常的、屬于人類的體溫。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接觸過旁人的肌膚了。

    “在我回答你以前……有個問題，希望你能誠實的回答我。”

    又輕又軟的聲音，如同夏日的微風(fēng)，輕輕的回旋著。

    陰陽師回過神，他表情不變，稍微用力便掙開了少女的手，白色的衣袖滑落，掩蓋住了他的手背。

    “你想問什么?！?/br>
    “三日月宗近……你傷害了他嗎？”

    “……”

    一陣沉默。

    陸喬喬輕輕的嘆了口氣：“看來是的了?！?/br>
    “我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呢……你是第一個?！?/br>
    她慢慢的站了起來：“雖然我試圖說服自己，也許三日月先生，是看到你想抽出我的靈魂，出手阻止，卻被你反擊……反擊敵人是合情合理的，從你的立場上來說，這并沒有錯。”

    “但我發(fā)現(xiàn)，這樣一來我還是生氣……而且，還開始生我自己的氣了！”

    “所以，”她逆光而立，“接下來，我不得不對你說一些，殘酷的話了。”

    “請恕我直言，”陸喬喬的聲音輕輕的，“你沒有家人吧?！?/br>
    ——麻倉葉王，沒有作為普通人的家人、朋友、愛人，或者其他一切值得信賴的對象。

    他的世界里只有這些冰冷而強(qiáng)大的式神。

    ‘家人’這個詞語，激怒了陰陽師。

    麻倉葉王驟然起身，冰冷的靈力包裹住了他：“家人？”

    他朝陸喬喬伸出手：“你說了不該說的話呢——”

    龐大的靈力如海潮一般洶涌，陸喬喬同樣伸出手，于半途截住了麻倉葉王，他們的手掌相抵著，十指交握，明明該是友善的一幕，兩股靈力卻咆哮著撞擊到了一起。

    “我希望你能明白，”陸喬喬的用力抵著麻倉葉王的手，“我并不害怕你?！?/br>
    “我對你憤怒的模樣，也并不感覺到恐懼。”

    “你的態(tài)度如何，是撼動不了我的，”她略微壓低重心，握緊了另一只手，猛然朝陰陽師打去，重重的擊在他的胸口，“因為我比你——”

    “更強(qiáng)！”

    靈力形成了rou眼可見的漩渦，沒有任何技巧，純粹是野蠻的比拼蠻力而已，這般粗魯?shù)氖褂昧α?，任何一名稍有所學(xué)的陰陽師，恐怕都要譏笑，然而麻倉葉王卻不得不松開手，連退數(shù)步，才堪堪站穩(wěn)。

    “雖然我對陰陽術(shù)一竅不通，”陸喬喬露出一個微笑，她的骨節(jié)如同被烙鐵燙傷，浮起一層紅腫，少女的表情卻未曾有絲毫改變，“但是，光論力量，我比你更勝一籌呢。”

    “我已經(jīng)有所覺悟，”陸喬喬低下頭，看著自己被麻倉葉王護(hù)身咒灼傷的手背，“我絕對不要三日月先生，因為我而置身危險之中！”

    “你很強(qiáng)，我不敢說可以擊敗你，哪怕傷到你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

    “但我愿意，”她抬起頭，并未用多么嚴(yán)厲的口吻，只是平靜的訴說著，“拼盡全力?！?/br>
    “請你將三日月先生放走吧，他就在你的府祗之中，我能有所察覺?！?/br>
    “……”

    夕陽最后一縷余暉也已消散，夜色悄然而至，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黑暗之中，少女卻好像在發(fā)光。讓人不敢直視那雙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