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他不過是被領(lǐng)養(yǎng)到安敦尼而已……”布魯圖斯弓腰抬頭,身體前后搖晃,活象一只縮頭的烏龜,“我和他可是出自于同一個家庭!我和他的血脈完全一樣!” 他縮起鼻子,忽然委屈起來。他瘋了似的晃著腦袋,鼻涕流到嘴巴上他也懶得擦掉,“我本來也要去安敦尼的……在那樣的好家庭長大……我的母親在死前將我和哥哥托付給他們……他們卻不要我……他們拋棄了我……” 他甩著頭,用短刀狠狠刻劃著石桌,發(fā)出刺耳尖利的聲響,回蕩在整個家宅里,再從四面八方反彈回來,刺入赫倫的耳朵。 “他們拋棄了我!他們拋棄了我!他們拋棄了我……” 他不停重復(fù)著,聲音象沖入天上似的越來越高,越來越尖,最后完全不似他本人的聲音,象有魔鬼附他身上替他開口說話。 赫倫后背發(fā)麻,不禁毛骨悚然。 第51章 愛上盧卡斯的一瞬 布魯圖斯全身發(fā)抖,氣憤與狂笑在他臉上交錯,使他看起來極為扭曲;好象內(nèi)心深處所有的情感都噴發(fā)出來,反而把他本身給控制住了。 他的眼睛慢慢上抬,盯住了赫倫,陰涔涔的,“你為什么不說話?你難道對我冷清的家宅沒有異議嗎?我要你說話!” 赫倫環(huán)視四周。 廳殿的大門緊閉,玻璃窗里面的房間黑漆漆的,沒有燭光,昏暗得象聚了一團緩緩流動的黑霧,沉悶而邪惡。以食郊野腐尸為生的烏鴉停立在屋檐尖,傳來沙啞蒼老的聲音。黑褐色的枯藤緊緊纏繞,象黑色的冥河水一樣淹沒了圍墻,錯亂地伸向中庭。 赫倫覺得,呼吸一口這里的空氣,肺部就會充滿黑色的氣霧,自己也離死亡更近一步。 “格奈婭呢?”赫倫問,“你說你十天沒有與人說話了,你的養(yǎng)母呢?” 布魯圖斯等這個問題已經(jīng)很久了。他放松地呼出一口氣,眉毛掉了線似的一高一低,眼瞼不停打顫。他的眉線呈悲傷的倒立,嘴角卻勾翹起。 他干笑兩聲,“你問了……你終于問了……” 他的手扒緊桌邊,硬生生地大笑,十分狂躁,好象他的喉嚨是干草枯木堆積形成的,沒有一點人類該有的圓潤。他的笑容瘋癲,臉上流著淚,拼命捶打著石桌,敲得咚咚作響。 “終于問了啊……我就是為了等這個問題才一直沒動手啊……”他抹掉眼淚,笑著說。 赫倫猛地攥起拳,心臟猶如高懸在喉頭,警惕地砰砰直跳。 “她死了,被我一刀刀捅死的。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多的血……最后我把她的肚子剖開時,她的腸子就象蛇一樣鉆出來……她的心臟就和我的拳頭一樣大……” “你殺了她?!”赫倫脊背發(fā)涼,驚聲道。 布魯圖斯指著他的臉,捂著肚子哈哈大笑:“你吃驚的表情就和普林尼當(dāng)年一樣!” “你殺了你的養(yǎng)母,絞刑臺就是你的皈依處?!焙諅惓料履樕?,“你甚至大膽地在信紙上蓋印章……冥河與你僅僅一步之遙?!?/br> 布魯圖斯漫不經(jīng)心。他胡亂地抓了抓頭發(fā),慢吞吞地咂著酒,臉色愈發(fā)蒼白,手指開始顫抖。他看似很豁然地笑著,眼珠卻在亂晃。 “我殺了我最愛的母親,我沒有理由活下去。人在糊涂時犯了錯,總要在清醒時付出代價。不是嘛?” 赫倫沉緩地開口:“我以為象你這種人不會有付出代價的意識。你打算偽造遺囑謀財害命時,可是不遺余力的!” 布魯圖斯喝光最后一口酒,乜斜地看著他,面露不屑,象個蔑視王法胡言亂語的瘋子,有種破罐破摔的張狂。 “那又怎么樣呢!”他有嘲笑的語氣,“人本來就是卑賤下流的生命,有什么不能忍的呢?!”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死死摟緊襁褓,腦袋不受控制地亂顫。他的呼吸越來越短促,象哮喘病發(fā)一樣,汗水成道從額角流下。他的臉色又青又白,黏在皮膚上汗珠在月光下花花亮亮的,使他的臉象被火灼燒一樣面容盡毀。 “我……要給你看樣?xùn)|西……”他艱難地說,聲音從牙縫里擠出,“跟我來……” 赫倫將手腕上的短劍捏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兩人走到緊閉的廳殿前。 布魯圖斯突然慘叫一聲,彎下了腰,嘴巴夸張地咧開,手顫巍巍地搭上門把。他象一只被鹽粒腌漬的蠕蟲一樣蜷曲著,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酒里有毒。赫倫猛然意識到了,他在千鈞一發(fā)中捕捉到轉(zhuǎn)機。 他沒有遲疑,握著小短劍猛地扎入布魯圖斯的手。 布魯圖斯尖嚎著掙開,失力的右手松開了匕首。 他失去了用以威脅的武器,劇烈咳嗽著,口鼻冒出血,染紅了前襟,猩紅猶如疾速生長一般浸染了他的襯衣。他強忍著疼痛后退一步,目眥欲裂,身子抖動得象有鬼魂搖晃他。 他咬著牙,高高舉起塞涅卡,要將他摔死。 赫倫跨步過去,用短劍刺扎他的腋下。 布魯圖斯悶哼一聲,高抬的胳膊瞬間掉落下來。 赫倫一把接過塞涅卡,轉(zhuǎn)過身沖向門外。 布魯圖斯象拖行在地上的鬼,喉嚨里發(fā)出怪聲,匍匐著留下一道恐怖的血跡。 他扒著門把,面部痙攣似的怪笑,用力推開緊閉的殿門,口齒不清地叫喊:“讓波利奧都死光吧!” 赫倫一腳踹開大門,邊跑邊激動地大喊:“盧卡斯!我把塞涅卡救回來了!” 盧卡斯等候已久,焦躁地蹲在車板上,嘴里銜一根枯枝,背后只有一輪白得晃眼的月亮和無邊無際的黑夜。 他的剪影嵌在月亮中央,象自月亮而飛下來降臨人世。野風(fēng)將他的氈帽掀掉,他的頭發(fā)被吹得翻飛。 他沒有同樣激動地回應(yīng)赫倫,而是將目光漫過他,延伸到他背后黑洞洞的中庭。那里象通往幽暗冥界的入口。 他倒吸一口氣,吐掉嘴里的枯枝,驚慌地站起來,朝赫倫伸出手,喊道:“快上來!后面有獅子!” 赫倫一時屏住呼吸,抓著他的手,一步就蹬上了車板,十分利落。 兩頭獅子咆哮著奔出大門。它們因為缺少rou食已經(jīng)形銷骨立了,無異于薄皮搭在移動的骨架上。鬃毛盤繞糾纏,四只眼睛在夜色沉浮下透射幽綠的光,象廢墟或墓地里憑空燃著的鬼火。 饑餓讓它們非常的暴躁。 盧卡斯狠狠抽打馬背,鞭打聲如利劍般掃入空曠的郊野,伴著烏鴉的啼叫。 馬嘶吼一聲后狂亂地沿著小徑奔跑,車輪碾壓地面響起轟隆隆的聲音,馬車象獵物一般逃生在荒涼陰森的郊外,穿梭于枯黃的野草叢。 兩頭獅子追在后面,揚起一路濃重的灰塵。 月光象無限寬長的蓋帽,任他們?nèi)绾吻斑M都依舊披掛在頭頂。 馬嘶吼叫喊,噴出急促的熱氣,雄健的體魄和油亮的皮毛在月光下熠熠閃光,馬鬃毛颯颯而飄,奔起的馬腿緊繃,踩在地上嗒嗒作響。 赫倫渾身直打哆嗦。救出生命帶來的激動還沒褪去,就要面臨逃生的驚險。他盯著塞涅卡,靈魂象在烈火冰山里載沉載浮,心臟被沖擊得警鈴大作。 這種命懸一線的時刻,使他如坐針氈,胸腔里象破開個口子,汩汩流出熱辣而沸騰的情緒。他甚至覺得心臟跳到了耳邊,猛烈的心跳聲清晰無比,帶動體內(nèi)的每一根脈管都歇斯底里地震顫。 他將塞涅卡安放在馬車?yán)铮肿叱鰜碜奖R卡斯身邊。他的耳邊充盈著嗚咽的野風(fēng),嘴唇凍得打顫,牙齒也顫抖相撞。郊野的冷風(fēng)狡猾地鉆進衣縫,他下意識地抱住雙臂。 他往后看了一眼,驚道:“老天爺!它們快追上來了!噢!” 盧卡斯沒有往后看,只是用力揮舞馬鞭。他的圍巾早就被吹掉了,露出鎮(zhèn)定而凝重的面容。 他揪緊眉頭,嘴唇緊緊閉合,全身上下每一處都緊繃著,象雕像一樣沉悶不語。唯有他手里瘋狂加速的馬鞭彰顯他的真正所想。 他一直緘默,藍眼睛直直地望向遠(yuǎn)方,突然小聲說了一句:“我好象有點捕獅的經(jīng)驗。” 他的聲音被風(fēng)吹得忽大忽小,象斷了片似的。但赫倫還是聽到了,就象前世時在哄吵的地下角斗場一樣。 赫倫心里一緊,象有根冰錐從頭頂直刺入脊背,沸騰的血液因為這句話而瞬間結(jié)冰。他胸腔里熱辣guntang的情緒化為烏有,雷霆也不比盧卡斯的這句別有用意的話更有殺傷力了。 一種隱隱的、不詳?shù)念A(yù)感從前世穿過來,與他曾經(jīng)有過的擔(dān)心合而為一,將他的心臟猛地一攥。 他的思緒越過今生的種種經(jīng)歷,回到了前世的那一刻;那時,盧卡斯手拿頭盔,微笑著請求自己記住他的名字。 赫倫于瞬間清醒過來,抓住盧卡斯的手,急切地問:“你什么意思?!” 盧卡斯沉默著,使勁抽打幾下馬背。馬被徹底刺激到了,驚狂地向前奔馳。 “盧卡斯!”赫倫焦急地喊他的名字,感到頭暈眼花。 盧卡斯沒有繼續(xù)揮動馬鞭了。他側(cè)過身,一把摟過赫倫的脖子,捧起了他的臉。 月光將盧卡斯的臉照亮一半。他抿著嘴,表情十分堅定,睫毛被風(fēng)吹得亂顫。 赫倫能看見他的瞳孔在逐漸放大,近乎半透明的藍眼珠閃出類似仲夏白晝的亮芒,象藍色海面上噴薄而出的日光。即使一語不發(fā),他都能將所有的溫柔通過這雙眼傳達出來。 赫倫有所預(yù)感。他抓著他的衣領(lǐng),渾身顫抖,不住地?fù)u頭,耳邊是嗡嗡的風(fēng)聲,眼前象泛起茫茫大水,視線愈發(fā)不清晰。風(fēng)把他的長發(fā)吹到臉前,扎得盧卡斯有點疼。 “別這樣……盧卡斯……別這樣做……求你了……”他摒棄了身段,雙眼濕漉漉的,卑微地哀求。 盧卡斯緊繃的面孔有所松動,把他被吹亂的頭發(fā)撥到后面。他一直閉著嘴,眉頭揪緊,扯出一個還算合格的微笑,硬是把骨子里的難受壓制下去。 他靜默一小會,將手指滑進赫倫的發(fā)間,吻了他。 赫倫更加激烈地回吻著,更象是他在主動索吻。 他抓緊盧卡斯的頭發(fā),閉著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去親吻,而不是象之前那樣帶著欲望和挑逗。 他特別動情,忘記了車?yán)锏娜?,也忘記了身后的獅子,好象與盧卡斯一齊從這個凄冷殘酷的世間分離出來。 盧卡斯摟著他的背安撫他,他們的氣息融為一體。他輕柔的愛撫透過衣料,如狡猾細(xì)小的游魚,猛地扎入赫倫的心房,攪動起天翻地覆的動靜。 這一瞬間赫倫覺悟了什么。 這讓他激動異常,心臟加緊了震顫,產(chǎn)生一種前所未有的皈依感,好象精神空虛的頹廢者找到了值得托付靈魂的宗教。他漲紅了臉,全身的血液再次沸涌起來,后背出了一層熱汗,連耳朵都充了血。他抑制許久的感性得到釋放,甚至覺得于此刻和盧卡斯一起死去也不遺憾。 他們沒有吻得很久。盧卡斯推開他,沖他一笑,握起了手里的劍。 赫倫固執(zhí)地抱緊他的肩膀,不讓他動彈。他的氣息紊亂,在盧卡斯耳邊哽咽著:“我愛你……盧卡斯……” 盧卡斯僵硬一下,嘴唇輕顫。他的眼角微微彎起,刻上幸福的神采。他微微笑起來,動了動嘴唇,克制一下,還是說出口了:“別記著我。” 他給出了與當(dāng)年截然相反的遺言。 赫倫一愣,在遲疑的瞬間后脖遭到一記撞擊,立刻失去了意識…… 第52章 失語的赫倫 赫倫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簡陋的房屋里。房柱由沙泥石頭堆砌,棉被也是粗布織成,這是一間典型的平民住宅。 赫倫只覺得后腦酸脹。在他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昏迷之前的記憶就涌上心頭,浮現(xiàn)在他眼簾內(nèi),梭子一般飛快地躥過眼前。 慘白的月亮、盧卡斯的藍眼睛、他說的話語,像烙刻在赫倫的靈魂里,與他的血液合而為一。這些記憶縱使頭腦昏沉,都會一遍遍地重現(xiàn),如尖鉤子戳開心臟一樣,勾出記憶時就是受苦之時。 赫倫艱難地坐起身,黑眼睛罩一層恍惚的霧氣。他感覺血液里零零散散地流淌著那些痛楚的記憶,然后它們從四肢百骸慢慢回攏,聚集成一團結(jié)石般的硬物,硌在自己的肺部,不上不下,像是要把自己生生憋死過去。 “您醒了?!”一個很稚嫩的童聲傳過來,帶著驚喜的語氣。 赫倫沒有說話,只是懵懵地點了點頭。他順著聲音看過去。 一個小孩兒抱著塞涅卡,圓臉大眼睛,一臉稚氣的微笑,腳邊還有一條歡騰地?fù)u尾巴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