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范妮徹底沉寂了,在微笑中咽了氣。 茫茫世界中,一個承載感情的生命逝去了。 她實現(xiàn)了自己的信仰。她很幸運。 赫倫攥緊紅戒,處于一種相當(dāng)復(fù)雜的情緒里。如果情緒以色彩示人,他的情緒必定是五顏六色、甚至烏煙瘴氣的。痛苦與喜悅交織,使他貌似催生出兩個靈魂:一邊靈魂在為范妮痛哭流涕,另一邊就在吻著紅戒歡呼雀躍。 ——他失去了母親,卻保住了波利奧。 他的命運,在此刻徹底改寫。 赫倫面容扭曲,心思上天下海般震蕩,再如膨脹的巖漿般綻裂開來,控制不住地狂噴而出。他渾身發(fā)熱,出了一層汗,心跳聲重得鉆進腦際。他的當(dāng)下心境很難定義,非要說的話便是激動,狂烈的激動。 他激動得渾身哆嗦,喉嚨里發(fā)出嘶吼,眉眼流露出痛楚。 這一刻他有所意識,人的情感就像那不勒斯的深海,或是龐貝城的火山,永無枯竭之時。 他無力地站起身,拽住垂墜的帷幔,雙腿搖晃著?;鸢愕南矏傋矒舯愕耐纯?,情緒波動使他無所歸依。他的心跳重而快,似要驟然停止或破胸而出。他眼冒金星,有些恐懼,無法控制身體;象一個遭遇海難的漁民,亟待有路過船只給予援手。 他處于人生情感的一處高峰。 所有潛伏的念頭浮現(xiàn)腦中,他辨認不清真正所想。在恍惚中,他下意識地喊出一個名字: “盧卡斯……” 喊出這個名字,大抵是出于本能,或是長久養(yǎng)成的習(xí)慣。 第40章 藍瑪瑙金戒指 盧卡斯聽到他的低喚,連忙走進來,挽住主人的肩膀。 他沒有穿斗篷,健壯的身體使他很難感覺到冷。于是,粗布之下的體溫穿透而來,將赫倫包裹得緊緊實實,如骨朵包緊花蕊,如胞衣包裹胚胎。 無意識地,赫倫將后背貼上盧卡斯的胸膛,幾乎半靠在他身上。這類同于尋求庇護的行為,甚至是隱晦的撒嬌。他好象要尋求什么慰藉,側(cè)過身,一手環(huán)住盧卡斯的腰,另一只扒著他的肩膀,下巴嵌進他的鎖骨窩。他撕碎了作為主人的臉孔,在盧卡斯耳邊嗚咽著,迫切需要安撫,軟弱而狼狽,好象一位尊貴的神只跌下高高在上的坐壇。 盧卡斯睫毛打顫,哆嗦地抬起手,僵在空中片刻,最終還是摟住了他的腰。 赫倫的指甲扎進他的皮rou,咬住他的肩膀,用力捶他的后背,來宣泄積郁的情感。他將所有偽裝卸下,純粹而激蕩。 在盧卡斯眼中,他的靈魂不著寸縷,赤身裸體。 他悶著聲摟緊他,默默承受他的捶打和啃咬…… 許久,赫倫恍惚地松開他,怔怔地盯著牙印,手指撫了幾下。 “我不疼?!北R卡斯微笑起來。 赫倫瞄他一眼,轉(zhuǎn)過身來,盯向跪伏床邊的女奴。 弗利緹娜已淚流滿面。她握起范妮的手,胡亂地親吻,雙肩痙攣似的抖動,黝黑的臉有點發(fā)紫。她哭得涕泗橫流,哭聲跌宕如越山穿海,歇斯底里時還會兇狠地抽自己耳光,縱使耳鳴也不停手。 她服侍范妮已經(jīng)十年,不離身側(cè)。她得知紅戒的存在,也深知它的重要性。 悔恨象濃稠的熱油,從她靈魂里流出;她被布魯圖斯以愛的謊言利用,忠心之人成了最有用的內(nèi)jian。 “上天啊!”她口齒不清地說,“我做了什么?!我差點害了我的主人……那個該死的布魯圖斯……妄語的惡徒應(yīng)當(dāng)立刻掉入地獄……” 她憤憤地罵著,面容顯出一絲堅定。她顫抖地直起身,一把拽掉紅寶石耳環(huán),頓時雙耳濺血,鮮血成道流進脖頸。她的額頭上青筋凸起,表情凝重,好象一個奔赴戰(zhàn)場、視死如歸的士兵,疼痛于她無影響。 “我是個罪惡的女奴,我要為我的主人殉葬……”她低吼著,顫巍巍地站起,抓起桌上的剪刀。 “攔住她!”赫倫看出她自殺的意圖。 盧卡斯跨過去,一把奪過剪刀。她被掀倒在地,咚地一聲,剪刀擦著她的脖子抵撞地板,一道淺淺的血痕。這頗有點警告的意味。 赫倫嘆了口氣,“你被jian惡之徒欺騙,照理說也是受害者。我母親病重時,你對她無微不至,深得她的歡心。所以,我會為你擬釋放令。從今以后,你是榮幸的羅馬公民?!?/br> 他頓了頓,“但鑒于你的識人不清,我剔除你擁有嫁妝的特權(quán)。我相信你獲釋后,靠著勤勞的雙手,總能填飽肚子?!?/br> 弗利緹娜愣了片刻,端正了跪姿,嘴里重復(fù)感激的話,含糊不清的。她將臉埋進手掌,痛哭流涕,鼻涕眼淚都從指縫流淌。她像要把全身的水都哭出來,不僅僅有對主人的羞愧,更多是被欺騙的怨恨。 片刻后,她捧起帶血的紅耳環(huán),雙手獻給赫倫。 她脊背繃緊,身體也不再顫抖,神情嚴(yán)肅而凝重;象一位信奉邪教多年的人,在機緣巧合之下,改變信仰,終歸光明的疲憊教徒。 赫倫接過來,為她擬了釋放令。 …… 當(dāng)天下午,赫倫就組織奴隸,去城外將范妮葬進族陵。 更準(zhǔn)確地說,是將母親與父親合葬。 族陵還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和塵土飛揚。 赫倫于幾天前來過這里。他在死亡之地發(fā)覺父愛,現(xiàn)在又來這里送走母愛。 他帶了很多奴隸,也包括盧卡斯。每個人都舉著一盞蠟燭,照亮這幽暗深邃的甬道。燭光好象微黃的螢火蟲,浮動地排列起來,組成綿長的燭燈之河,把合葬的石棺圍起,具有一種神圣的儀式感。 范妮的身體由奴隸抬著。弗利緹娜給她洗凈身子,換上了潔凈的衣服,她的額前重新戴上黑曜石,這一生執(zhí)念陪她入葬。 奴隸們將棺材蓋推開,普林尼干枯的尸骨就顯露了,燭光為這具白骨鍍上金黃色。竟顯得有些溫度。 赫倫沒有立即裝殮。他靜默一會兒,走上前去,伸手觸摸父親冰冷的骨頭。他曾在記憶里無數(shù)次回顧父親,待到父子相見時,卻是腫脹膿血或寒白尸骨。 普林尼的身形頎長,骨頭也很纖細。赫倫輕輕觸摸他的頭蓋骨,用指甲刮擦空洞的眼眶,以及顴骨、牙齒;他甚至用手背拂過整齊的肋骨。 他注視他黑洞洞的眼,彎下腰,吻了父親堅硬的手背。 范妮被安放在旁邊。赫倫往棺材里撒了象征婚姻幸福的榛子、干棗和玫瑰花,將橘紅面紗蓋在范妮的臉上,還在她手腕上纏了毛線,在棺材上涂抹動物油脂,如同新婚之景。 他吻了吻棺材,淺淺笑著,很純真,是飽經(jīng)滄桑和人世疲憊的成年人不會有的笑。 這是很荒誕的行為,但赫倫就要做。他想圓滿自己的心愿。 ——唯有家庭不美滿的孩子,才能理解這種心愿。 一行人走出族陵時,天空已經(jīng)放晴。冥神雕像上的積雪也全部融化了,滴滴答答掉下來。赫倫被從云端露頭的太陽光刺了眼,用指頭遮擋了一下。 亮黃的陽光像傾倒的顏料般潑上全羅馬,溫度像新生的青芽般生長在空氣中。堅冰開始融化,到處都是靈動好聽的流水聲。羅馬人享受寒冷中偶現(xiàn)的溫暖,奴隸將灌好的香腸掛起等待晾干,女人清掃門口軟化的積雪,男人把孩子扛在肩膀上,孩子就伸手去夠屋檐的冰凌。 一切就像新生一般。 赫倫做了一次深呼吸。一抬眼,就看到天空中有一道彩虹。 彩虹從族陵頂生長,以雅致的弧線伸向云端,好象女神登臨神界時遺留的飄帶,又象藍畫布上的驚艷一撇,觸不可及卻近在眼前。它猶如具備磁力,吸引所有羅馬人的目光,倒映在色彩繽紛的眼瞳里。大自然的美,總能讓人在驚贊之余嘆息自身的渺小。 赫倫欣喜地指了指,“快看,盧卡斯!那是神明降福的昭示!” 盧卡斯淡淡地掃了彩虹一眼,又偏過頭看他的主人。 他的笑容是在看到赫倫時才綻放的。 赫倫將視線移到他的藍眼睛里。那里本該收納白雪或金光,但只有自己的臉龐和長發(fā)。在赫倫的視線里,如金羊毛的頭發(fā)恰好頂著一泓彩虹,后面是一碧如洗的藍,卻不如他的眼睛澄明如剪水。 赫倫忽然伸出手,撫摸他的金睫毛。 ——他主動觸摸盧卡斯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 盧卡斯驚愣住,抓著他的手腕挪開,“怎么了?” 赫倫沉浸在某種欣賞的快意被打斷。 他清了清嗓子,板著臉說:“沒什么……我打算焚毀那兩枚戒指,它們只會給我?guī)砺闊?,使jian邪之人徒增覬覦?!?/br> “嗯?!北R卡斯神情認真,“您需要一枚新戒指,換上光亮的瑪瑙石,鐫刻您自己的肖像。這是貴族大人們都要做的?!?/br> “你有什么好的建議?”赫倫難得地問,“比如說……顏色什么的?!?/br> 盧卡斯愣了愣,隨即笑道:“我的主人,這種事情您決不該問我。印戒可是尊貴身份的象征,您知道奴隸無權(quán)過問這種事?!?/br> 赫倫擂他一拳,兇巴巴地說:“讓你說你就說!” 盧卡斯摸起下巴,清澈的藍瞳下移,倒映赫倫的黑眼睛。他無數(shù)次地看過這對黑瞳,喜悅的悲傷的憤怒的,他都太熟悉了,甚至能透過這雙眼去探究赫倫的靈魂,感受他的所感;同時他象個在沙灘上撿殘殼的玩童,收獲單戀所帶來的寥寥快樂。 他微笑起來,輕柔地說:“黑色吧。” 與其說他在回答,倒不如說他在贊嘆。 赫倫皺起眉。盧卡斯的建議不合心意,但他追根究底:“為什么?” 盧卡斯頓了一下,“……因為黑色很沉著,只要有它在,其他顏色都顯得輕浮。您是尊貴的大人,應(yīng)該注意威儀,就像手持權(quán)杖的朱庇特那樣威嚴(yán)。您的氣質(zhì)應(yīng)威懾所有人,每一個腳步都透著沉穩(wěn),黑戒最適合您……” 赫倫極其耐心地聽完這急中生智的回答。按照他急切的性子,他本該會打斷這段奉承意味的話的,可他并沒有。從頭到尾,他都認真聽進去了。 ——這大概是因為,說話之人在他心里位置特殊。 他想了想,最終開口:“還是用藍色吧,配上黃金指環(huán),我想會很不錯。” 盧卡斯的藍眸子亮一下,象海面上翻卷的波浪。 “回家吧,盧卡斯?!焙諅悰_他笑笑,“元老院快要開始選舉了,我需要你做我的聽眾,看看我的辯術(shù)和修辭能否征服你。” “恕我直言……”盧卡斯微笑著,“辯術(shù)和修辭從不該去征服奴隸,它們是為了征服高貴的政治家而生的。” “你錯了。”赫倫狡猾地笑著,“是為了征服想征服的人而生的。” 盧卡斯驚愣住,嘴唇輕輕發(fā)顫,藍眼珠也小幅度地晃動著,好象有什么洶涌的情緒要從眼眶里噴涌出來。他倏然緊抿住嘴,神色復(fù)雜地看著赫倫,有悲哀與渴望交織在里面,水rujiao融,和諧而矛盾。 “那您已經(jīng)做到了,作為我的主人?!彼f。這是看似明顯的事實,卻暗藏著什么別樣的東西。 赫倫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第41章 改主意的赫倫 弗利緹娜獲釋離家的那天,天空飄起鹽粒般的白雪,颯颯而響。 除了那對欺騙性質(zhì)的紅耳環(huán),她把多年積蓄的財寶奉獻給赫倫,也不過是一對銀手鐲和一串珍珠項鏈。這個終生簡樸厚道的女奴,內(nèi)心充滿歉意和失望;所幸她還有骨氣,決心與布魯圖斯決裂,永不相見。 她打算前往猶太行省。在那里的圣殿中清洗過往,開始新的生活。 她身穿黑斗篷,頭戴黑披紗,在漫天雪地里如一抹黑灰,逐漸消失于雪白中,留下一排淺淺的腳印。 赫倫站在書房的窗口,靠著窗框,靜靜地看著她離開。 盧卡斯蹲在他身后,碰擦火石、點燃壁爐。 火舌從木柴底舔起,漸漸吞噬到半截,最終將木堆吞吃入腹?;馃崛鐟偃说娜崾?,從壁爐伸出,慢慢摸向赫倫,覆蓋包藏他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