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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嫡嫁千金在線閱讀 - 第101節(jié)

第101節(jié)

    薛縣丞竟然如此潦倒?要知道,任誰一個人看見了眼前的這位囚犯,都不會懷疑過不了多久,這囚犯將要一命嗚呼。

    表小姐看見這么個人,會害怕吧?阿順這么想著,緊接著,就看見姜梨伸手,慢慢的挽起薛懷遠(yuǎn)的袖子。

    背對著自己,阿順看不到姜梨的表情,只覺得這位表小姐的被一個,看起來分外痛苦,像是壓抑著傷口的野獸,正嗚咽著舔舐不斷流出來的鮮血。一滴滴的,怎么也流不完。

    在袖子挽起來的一剎那,身邊的張屠夫,低低的倒抽一口涼氣。

    微弱的火光也掩飾不了這可憐老人身上的傷痕,那些傷痕像是鞭傷,又像是刀傷,又或是像燒紅的烙鐵刺在人皮膚上,結(jié)出來的燙傷。那些傷口層層疊疊,舊傷未愈,新傷又添,有些傷口已經(jīng)流膿,散發(fā)出陣陣惡臭,傷口處還有蛆蟲緩慢攀爬。阿順看的有些惡心,胸口悶悶的。

    他的心理,對馮裕堂的手段只覺得膽寒。

    要知道,便是死囚,也不必接受這樣手段的刑罰。這是要人生不如死,不肯給對方一個痛快。姜梨只挽起了一只袖子,露出了對方的一只手臂,一只手臂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薛懷遠(yuǎn)的身上,同樣的傷痕還會有多久?

    在這樣暗不見底的牢獄,成日不間斷的遭受重刑,生不得,死不得,難怪薛懷遠(yuǎn)會瘋了。阿順甚至覺得,幾日后的處刑,若是姜梨不來解救這位大人,或許對薛縣丞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這樣的日子,實(shí)在太難熬,太難熬了。

    同時,他又在心里懷疑,這樣的薛縣丞,便是救出去了,還能活的了多久?就算勉強(qiáng)活了下來,一個失去了神智的人,一切都失去了,這樣行尸走rou一般的活著,有什么意義呢?

    剛想到這里,牢獄里,突然響起了一聲低嚎。

    阿順嚇了一跳,順著聲音去看,卻驚訝的發(fā)現(xiàn),發(fā)出那聲音的,不是別人,真是表小姐姜梨。

    那向來喜歡溫柔笑著的,從容不迫,在麗正堂面對發(fā)狂的人群也能嚴(yán)肅以待的小姐,雙腿跪在地上,從喉嚨里發(fā)出似悲似喜的聲音,慢慢的彎下腰,抱著薛懷遠(yuǎn)的肩膀,放聲痛哭起來。

    阿順看呆了,張屠夫也沒有說話。那牢獄里,原本大大小小的牢房里,因?yàn)樗麄兊絹矶奶幒霸┑穆曇簦恢螘r突然安靜了下來。只能聽到女孩子痛哭的聲音。

    哭聲像是也有感染,在黑暗的牢獄里,幽微的燈火中晃動,如人生隔了多少年后喜怒哀樂都品嘗一遍,乍然得了重來的機(jī)會,喜極而泣的痛哭,又如站在滾滾長江之前,故去的時光不可再來,錯失世間事的哀愁。

    讓人聽得難過,讓人聽得心酸。

    女孩子也不怕這囚犯身上的惡臭和蛆蟲,她便是緊緊抱著,像小小的走失的姑娘在人群里,終于看到了自己的父親,抓著這一根救命稻草,毫無顧忌的,安心的大哭起來。

    姜梨心中大慟。

    薛懷遠(yuǎn)比姜元柏大不了幾歲,過去的那些時光,薛懷遠(yuǎn)亦是青竹秀林,雖比不得姜元柏風(fēng)雅,卻自有風(fēng)骨。高大的父親,如今老的這樣快,這樣快,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jì),竟已頭發(fā)全白。若非遭逢巨大打擊,又何故于此?

    他的身上滿是傷痕,那些難熬的日子,姜梨一想起來,就心如刀絞。如果她成為姜梨的時候,再快一點(diǎn)回到桐鄉(xiāng),是不是父親受到的折磨就小一些?或者自己當(dāng)初不要招惹沈玉容,沒有永寧公主,呆在桐鄉(xiāng),也能和薛昭父親平平安安到老。

    世道弄人,弄人于鼓掌之中。

    手下的人骨頭硌人的厲害,仿佛身上沒有皮rou,只有骨頭一般。馮裕堂連飯也只給薛懷遠(yuǎn)吃一點(diǎn)點(diǎn),讓他飽受饑寒。

    突然,在姜梨的痛苦聲里,有虛弱的聲音響起,如夢境般輕微。

    “阿貍?”

    ☆、 第一百二十章 溫柔

    “阿貍?”

    阿順渾身一震,驚訝的看向那人,怎么,這薛縣丞,為何知道來人是表小姐?還喚的如此親昵?

    姜梨亦是怔了一怔,她緩慢的低下頭,呼吸都放的輕微了,看向抱著的人。父親……沒有失去神智么?她的心里倏而涌起一陣狂喜。

    但那狂喜之色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薛懷遠(yuǎn)睜開眼睛,卻沒有看向她,看的是石壁,亦或是石壁上濺上去的污點(diǎn),他掙扎開姜梨的手,很快又縮回到方才的角落,抱起地上的一捧稻草,緊緊的捂在懷中,生怕有人會搶走一般,嘴里喃喃道:“阿貍……阿貍……”

    姜梨的鼻子一酸,又要掉下淚來。父親并沒有清醒,之所以嘴里叫著“阿貍”的名字,不過是因?yàn)檫@個名字在他生命里占據(jù)了很重要的部分,便是連瘋了之后,嘴里也如此咀嚼著。

    也是,她自嘲的想,就算父親現(xiàn)在沒有失去神智,自己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也未必能認(rèn)得出來。她不是“阿貍”,成了“姜梨”。

    “表小姐?”阿順有些擔(dān)心。

    姜梨回過頭,道:“我沒事。”看著縮在角落里兀自念叨的薛懷遠(yuǎn),心中又是一陣絞痛。她知道自己不該奢求那么多,至少父親還活著,有生之年他們父女還能有再見的機(jī)會,已經(jīng)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但看到這樣的父親,姜梨的心里,便恨不得將沈玉容和永寧二人千刀萬剮,即便如此,也難消心頭之痛。

    她道:“我把薛縣丞帶出去,薛縣丞身子太虛弱,煩請張大叔去尋桐鄉(xiāng)醫(yī)術(shù)最好的大夫來,暫且給薛縣丞瞧瞧?!?/br>
    張屠夫見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亦是恨極了馮裕堂。聽到姜梨吩咐,二話沒說,立刻出門去尋大夫了。

    阿順本來還想幫忙攙扶著薛懷遠(yuǎn),姜梨已經(jīng)自己將薛懷遠(yuǎn)攙扶起來。她絲毫不嫌棄薛懷遠(yuǎn)身上臟臭,小心翼翼的扶著他的肩膀,挽著他的手臂。如今的薛懷遠(yuǎn),就像是個兩三歲的孩子,手舞足蹈,揮出去的手一不小心拍到姜梨臉上,白嫩的臉上頓時出現(xiàn)了臟臟的手印。

    阿順看不下去,道:“表小姐,還是我來吧?!?/br>
    “我來?!苯嬷徽f了兩個字,卻是毋庸置疑的語氣,阿順伸出去的手便縮了回來。這位表小姐向來很有耐心,待葉家人,待陌生人也總是溫溫柔柔。但阿順還是第一次看見姜梨如此耐心的模樣,仿佛薛懷遠(yuǎn)對她來說是全世界最珍貴的人,她愿意付出所有的心血來照顧他。

    姜梨扶著薛懷遠(yuǎn)走出地牢。

    阿順問:“表小姐,剩下的這些人……”

    馮裕堂善惡不分,唯利是圖,這牢房里關(guān)著的,未必沒有如薛懷遠(yuǎn)一般被冤枉入獄,做替罪羔羊的好人。薛懷遠(yuǎn)是出來了,剩下的人怎么辦?

    “無事?!苯娴溃骸巴睃c(diǎn)讓人把卷宗送來,有疑點(diǎn)的,我拎出來。馮裕堂這個桐鄉(xiāng)縣丞當(dāng)?shù)筋^了,此案過后,朝廷很快會派新任縣丞上來,介時這些案子再重審一遍,不會讓人蒙冤?!?/br>
    阿順放下心來。

    待走到縣衙門口,薛懷遠(yuǎn)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突然不愿意往前走了,還大叫掙扎著起來。姜梨看的十分心酸,阿順連忙讓人去拉著薛懷遠(yuǎn),又不敢太用力氣——薛懷遠(yuǎn)實(shí)在太瘦了,他們怕動作太重,折了薛懷遠(yuǎn)的骨頭。

    葉明煜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姜梨,走過來道:“阿梨,你們這么快就回來了?馮裕堂被打了個半死,要不是見他還有用我讓人攔著,他今日這條命非得交代在這里不可。哎,你把薛縣丞帶回來了……”葉明煜突然住口,他也看到了薛懷遠(yuǎn)這幅狼狽的模樣。

    任誰一個人,只要過去認(rèn)識薛懷遠(yuǎn)的,瞧見他如此模樣,都會說不出話來。那個總是一身正氣,兩袖清風(fēng)的好官,現(xiàn)在卻淪落的如此模樣。

    葉明煜怔了一會兒,才道:“薛縣丞太可憐了……”

    姜梨道:“舅舅,我讓張大叔去請了大夫,先讓他給薛縣丞瞧瞧,薛縣丞如今怕是身子虛弱得很,此番還要回襄陽,上燕京,不調(diào)養(yǎng)些,只怕很難?!庇挚戳艘谎哿硪活^,道:“地牢里有許多囚車,找一輛出來,給馮大人裝上吧。不必等襄陽佟知陽的調(diào)令了,直接回襄陽就是?!?/br>
    葉明煜下意識的點(diǎn)頭,問:“那些東山上的官差,現(xiàn)在也能讓他們出來了吧。馮裕堂的人現(xiàn)在被抓的抓,跑的跑,他們也沒什么危險了。”

    姜梨點(diǎn)頭:“多謝舅舅。”

    葉明煜察覺到姜梨的情緒似乎十分不好,想想也就釋然了,姜梨既然這么費(fèi)心費(fèi)力的救薛懷遠(yuǎn)出獄,自然和薛懷遠(yuǎn)有交情,現(xiàn)在薛懷遠(yuǎn)變成如此模樣,他一個外人看著都唏噓不已,更別說是姜梨了。

    嗨,這世道,怎么就好人格外多舛呢?

    ……

    給彭笑他們看病的鐘大夫,這回又被請來給薛懷遠(yuǎn)看病。

    馮裕堂都已經(jīng)成了“階下囚”,鐘大夫也不怕被報復(fù),這回不必再拿著銀子背井離鄉(xiāng)了。給薛懷遠(yuǎn)看病看的也十分仔細(xì)。

    罷了,走出屋子,姜梨問:“鐘大夫,怎么樣?”

    “這位小姐,”鐘大夫搖頭道:“身體上的傷痕,老夫已經(jīng)寫了藥房,讓人抓藥,薛大人此番受了不少苦楚,能熬到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奇跡。但畢竟年紀(jì)大了,身子虛弱,不過萬幸,不知是不是馮裕堂那畜生故意要留著薛大人一條命,沒讓薛大人受致命傷。雖折磨人,但若是好好調(diào)養(yǎng),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好起來?!?/br>
    姜梨猶豫了一下,問:“敢問鐘大夫,薛大人現(xiàn)在失去了神智,認(rèn)不得人,有朝一日,他能不能清醒過來?”

    “這老夫可不敢保證,”鐘大夫連連擺手,“老夫只是桐鄉(xiāng)一個小小的坐館大夫,真不能保證,恕老夫無能。聽說小姐要帶薛大人上燕京,燕京城的能人異士眾多,或許在那里能尋到一位神醫(yī),讓薛大人重新恢復(fù)從前的理智?!?/br>
    姜梨沉默。

    鐘大夫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大夫,事實(shí)上,她已經(jīng)問過許多桐鄉(xiāng)的大夫了。可能讓薛懷遠(yuǎn)清醒的,沒有一個。

    她很希望父親能清醒過來,再喚她一聲“阿貍”,為了這個,她能付出一切代價。

    “我知道了?!苯娴溃骸爸x謝鐘大夫?!辩姶蠓驘o能為力,她也不能強(qiáng)人所難,雖然心中失望,但也不得不打起精神,面對接下來要做的事。

    屋外,早已擠滿了前來探望薛懷遠(yuǎn)的桐鄉(xiāng)百姓。春芳嬸子抹著淚道:“大人怎么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要是我們早點(diǎn)站出來就好了,都怪我……”代云牽著平安的手,后悔不迭,“我不知道大人竟遭受了這樣的折磨?!?/br>
    “馮裕堂不是人!”張屠夫道:“若非現(xiàn)在留著他還有用,老子一刀劈死他!”

    姜梨越過人群,走到里面,薛懷遠(yuǎn)坐在床榻上,像個孩子一般擺弄著手里的木頭人,嘻嘻哈哈的笑著。四周,彭笑、何君和古大古二兩兄弟,目光沉痛。

    見姜梨進(jìn)來,彭笑看向她,問:“大夫如何說?”

    姜梨搖了搖頭。

    幾人的目光立刻失望起來。

    “無事,我們很快會上燕京?!苯娴溃骸暗搅搜嗑?,我會再尋神醫(yī),為薛大人治病?!?/br>
    “大人弄成如此模樣,都是馮裕堂這個王八蛋的錯!”古大咬牙切齒道:“我一定要將他碎尸萬段!”

    “馮裕堂頂多是條狗,真正的人還在背后。”姜梨慢慢道:“誰讓薛大人受此折磨,就要做好被報復(fù)的代價?!?/br>
    “我們兄弟幾人已經(jīng)猜到馮裕堂是受人指使,卻不知背后之人到底是誰,又是為何要對大人下狠手,還請小姐明示?!焙尉?。

    “到了燕京,你們自然知道背后之人是誰。其實(shí)這次案子,未必能傷的了她,但就算要不了她的性命,扒她一層皮下來也是好的。你們四位,是這個案子的證人,對方為了滅口,一定會無所不用極其,你們面對的,也許是比馮裕堂還要陰險可怕百倍千倍的敵人,你們要想清楚……”

    “我們已經(jīng)想清楚了,”彭笑打斷了姜梨的話:“要為大人報仇,不管能不能成功?!?/br>
    姜梨慢慢的笑起來:“好,那就仰仗幾位了。”

    “是我們仰仗姜二小姐才是。”

    ……

    決定了不等佟知陽的調(diào)令,第二日就帶著這些桐鄉(xiāng)百姓回襄陽,直接上燕京,也只是一刻鐘的事。

    決定了以后,葉明煜就派人收拾去了。和薛懷遠(yuǎn)一案有關(guān)的人證、卷宗還有縣衙里的重要證據(jù),都被搜集起來一并帶走。因著第二日就要啟程,大家都睡得很早。

    失去神智的薛懷遠(yuǎn)就像是個孩子,要哄著睡頗費(fèi)一番心力,這也是姜梨親自來做的。葉明煜他們本想讓姜梨休息,可薛懷遠(yuǎn)單單只要姜梨來哄,旁人來哄,他便顯得十分驚懼,唯有姜梨在眼前,他才安靜下來。

    姜梨對他,也十分耐心,連一絲一毫的怨言也沒有。白雪和桐兒看著看著,便生出一種錯覺,只怕姜元柏老的時候,姜梨待姜元柏,也沒有如此耐心。對于姜家人,姜梨雖然柔和,但帶著一種客氣的疏離,兩個丫鬟能感覺到,她并沒有投入過多的真心。

    但對薛懷遠(yuǎn),她卻是打心底的,真誠的溫柔。

    哄完薛懷遠(yuǎn)睡覺,桐兒問姜梨:“姑娘,回去休息了么?”

    連葉明煜都去睡了。

    姜梨看了看外面,真奇怪,她來桐鄉(xiāng)這幾日,幾十年不下雪的桐鄉(xiāng),竟然下了兩次雪,包括今夜。

    風(fēng)從外面吹來,夾雜著雪花,姜梨披上斗篷,道:“不了,我去看看馮裕堂?!?/br>
    馮裕堂?桐兒和白雪面面相覷,姜梨已經(jīng)走出了屋子。

    雪白的兔毛斗篷披在身上,她將帽子也放了下來,便只剩下巴掌大的一張臉,燈籠下,小臉更加蒼白,幾乎和玉成了一個顏色。她走的不緊不慢,很快,就走到了院子的角落。

    囚車?yán)?,馮裕堂蜷縮成一團(tuán)。

    外面下雪了,囚車也沒有被放進(jìn)屋里,任憑馮裕堂喊啞了嗓子,也沒有人來看他一眼。不得已,他冷得很,只得縮成一團(tuán),倒像是當(dāng)初縮在地牢里的薛懷遠(yuǎn)。

    夜里,院子分外寂靜,姜梨的腳步聲踩在雪地里,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馮裕堂像是受驚的兔子,猝然抬頭,看見姜梨的第一眼,下意識想要呼救,可是下一刻,又頓住了。

    他知道,就算他說了,面前這個看起來溫軟純善的年輕小姐,也不會施舍他一床被子,甚至可以說,他之所以落到如今這個地步,被仍在囚車?yán)镒陨詼纾际前菅矍暗呐⒆铀n。

    她是魔鬼,偏偏長著一張仙童般的面孔。

    姜梨在囚車面前停下腳步,靜靜的看著馮裕堂。這一次,她沒有笑,像是脫去了溫軟的偽裝,在夜色里,露出了真正的,另一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