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什、什么?”李三整個人癱軟下來,滿眼驚恐地看著劉煜。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去你家?!?/br> 小徒隸替他挑了擔(dān)子,趙重陽親自拎著他在前面帶路。大概半個時辰后,拐了幾個偏僻巷口,終于到達(dá)目的地。 這個家,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大門進(jìn)去,就是一個窄小的院子,一邊是臥房,一邊是廚房,幾人進(jìn)到屋內(nèi),幾乎擠不下,這樣的地方要藏他們想找的人自然也是不可能。趙重陽讓其他徒隸去四周看守,自己則守在門口。 “你跟杜秋娘是什么關(guān)系?” 劉煜在屋里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李三站在旁邊,此刻已經(jīng)冷靜下來,眼里卻是一片死灰。 “小的曾是杜家的家生奴才。杜家獲罪,仆役盡散,小的才出來做點(diǎn)小生意。小的父母早亡,從小便在小姐院子里打雜。小姐心善,見我可憐,時常教我讀書寫字,關(guān)系便親厚一些,即便小姐沒籍教坊,偶爾也會來照顧小的生意?!?/br> 看來這是一個對自家小姐有癡念的人。 “那你可知道,吳尚清為何會殺她?” “杜家和吳家是指腹為婚的世交,小姐即便沒見過吳尚清人,卻對他心心念念無法斷絕,誰曾想這卻是個畜生。在家里受了氣,便去小姐那里尋求安慰,如今身份懸殊,小姐本來對他已經(jīng)沒了念想,一來二往,硬生生生出不該有的念頭……” “三個月前,小姐說她懷了身孕,吳尚清答應(yīng)納她入府,當(dāng)時她非常高興。誰知沒到半個月,吳尚清便變卦了。為了補(bǔ)償小姐,吳尚清為她置辦宅子。小姐生性好強(qiáng),吳尚清出爾反爾讓她十分惱火。怕她出事,那段日子每天我都去古月坊外賣糯米糍。有一天她來找我,說吳家有把柄在她手上,吳尚清不但得納她入府,還得給她平妻身份。小的雖然讀書不多,但也知道,吳府不可能為她一個罪臣之后冒這種風(fēng)險(xiǎn),何況柳家著實(shí)不好惹。小的擔(dān)心她做傻事,但小姐卻表現(xiàn)得很冷靜,也很決絕,根本勸不動。大概十天前,她最后一次來找我,給了我一只匣子?!?/br> 李三在床底下翻了翻,扒開一層泥土,從地下取出一個布包,打開來,是個紅木匣子。李三跪地,將匣子雙手捧到劉煜面前,道:“小姐說,如果一個月內(nèi)見不到她,就拿著這個匣子去司隸臺報(bào)案?!?/br> 李三磕了三個響頭,“請司州大人為小姐伸冤!” 劉煜將匣子打開,里面有一枚玉簪,包玉簪的布上寫著倆字:沁園。 沁園,這是長留王的別院。 趙重陽過來,看到這兩字,臉上也變了變。長留王乃二王三恪之首,希望此事不要牽扯到什么前朝舊臣才好。 吳府,水榭。 司隸臺深夜帶回來一個人,豫王還親自去了一趟長留王府。這樣的消息怎么蠻得過吳府的眼線。 吳于氏將耳朵貼在門上,試圖聽得更清楚一些,門便吱呀開了,吳邕的心腹走出來,沖她行禮離開。 吳于氏膽顫心驚,走路都有些不穩(wěn)當(dāng),進(jìn)得水榭,卻不敢說話,眼巴巴地看著吳邕點(diǎn)燃三根香,鄭重地拜了拜,插好,卻定在無字靈位前出神。 這形容無疑刺激了她,一股醋酸味呲呲往外冒,她剛要上前指責(zé),便聽得吳邕道:“跪下!” 吳于氏就跟被雷劈過一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吳邕轉(zhuǎn)過身,看著她,眼神冷入骨髓,容不得她一點(diǎn)違逆。 “噗通”一聲,吳于氏跪了,還鄭重地叩了三個頭。吳邕到嘴邊的怒火生生給憋了回去。 見他沒有發(fā)作,吳于氏起身,終于問出她最關(guān)心的問題,“是不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 吳邕轉(zhuǎn)身看著靈位,沒有再搭理她。 吳于氏憋屈了數(shù)十年的怒火終于洶涌燃燒起來,“吳邕,你不會讓整個吳家為這個女人陪葬吧?” “哼,陪葬?”吳邕冷笑一聲,“你還不配!” 吳于氏整個身子癱軟在地,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這個男人平素雖然喜歡板著臉,但卻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什么重話,除了那一次。十年都過去了,那個女人已經(jīng)消失了,她覺得自己能夠慢慢地讓一切回到從前,她苦心經(jīng)營十年,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這個男人,結(jié)果,他竟然對她說出這種話。 從這具骸骨被挖出來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所有的努力都白費(fèi)了。這個男人竟然為了那個賤人,不顧及章柳吳氏前塵,不顧自己身家性命。 擦了一把眼淚,吳于氏強(qiáng)制鎮(zhèn)定下來,道:“阿清已經(jīng)走了,吳氏嫡系這一脈已經(jīng)沒人。如果你真想贖罪,那就贖吧,這些年我也看出來了,你從來沒真心開懷過。但是,我不想這件事牽扯到于家,我會承擔(dān)所有罪責(zé)!” “這個罪你可以擔(dān),但還有一項(xiàng),你卻是擔(dān)不起的!” 吳于氏被震得差點(diǎn)跳起來,“你、你知道了?” “阿清詐死時,我就懷疑了。那件事我能查到,司隸臺一樣能,你是想章柳吳氏全毀在你手上嗎?” 吳于氏臉上徹底沒了血色,整個人幾乎昏厥過去。 吳邕不再看她,道:“回房。不要見任何人?!?/br> 吳于氏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幾次回頭,欲言又止,終究也沒能說出什么話來。 一大早,劉煜親自去吳府吊唁,看吳邕立在水榭,十分憔悴,好心提議,“吳侍中如此思念李心嵐,不如給她畫副畫像做留念吧?!?/br> 該來的總是會來的,但以吳邕狡猾的本性又如何會輕易束手就擒。 他道:“如今阿嵐已成枯骨,十年過去,連我都不太記得她生前模樣?!?/br> “吳侍中忘記了京城還有一個畫骨先生。他能刻骨畫像,或許能給李心嵐留下一副遺容。剛巧本王今日請了畫骨先生,想驗(yàn)證一下他的技藝?!?/br> “豫王殿下如此盛情,卻之不恭,那吳某便先行謝過?!?/br> 一番虛與委蛇之后,趙重陽領(lǐng)著人進(jìn)來。 劉煜一看來人,眉梢跳了跳,“怎么又是你?” 宋軼將小臉兒癱得十分端正,“畫骨先生坐守麒麟閣,從不外出。何況他掌《驚華錄》各方榜單,為了公平性,也從不接受任何人私下邀請?!?/br> 豫王是任何人嗎?趙重陽好想提醒一下這個有恃無恐的小妮子。 鑒于他家殿下臉色不是太好看,為避免火上澆油,趙重陽解釋道:“屬下親自求見畫骨先生,他親口說若只是刻骨畫像,宋姑娘可以勝任?!?/br> 宋軼丟給劉煜一個得意的眼神。 上次所畫女尸雖然容貌被毀,但肌rou輪廓尚在,跟真正的刻骨畫像有天壤之別,但畫骨先生誰的面子都不會給,這是眾所周知的,劉煜只好作罷。 “那就讓本王見識一下宋姑娘的真本事!” ☆、第十八章 十年塵封 筆墨鋪開,碎骨取出,這是一具完整的骸骨,但渾身上下竟然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即便是戴著面具,劉煜也看得出宋軼臉上的蒼白還有身體的顫栗。 “若是害怕,本王允許你退出。”畢竟是個姑娘家,變態(tài)一點(diǎn)猥瑣一點(diǎn),但也不表示她有面對死人骸骨的勇氣,何況還是這樣一副骸骨。 宋軼深吸一口氣,只道:“這天下竟然有如此喪心病狂之人,著實(shí)令人膽寒。”說罷親手托起頭骨,即便是這頭骨也出現(xiàn)了幾處碎裂,這樣的碎裂即便只是一處,便已足夠致命,卻如此多處,當(dāng)初行兇之人到底是有多陰狠惡毒才能干出這種事。 宋軼感覺到心中的怒火在熊熊燃燒,臉上卻越發(fā)冷凝了,可眼中的笑容反而更溫柔迷人。 “吳夫人很恨這張臉嗎?眼睛是被生生挖出來的,鼻子是被割斷的,打碎了人家全身骨頭,最后還不忘記將頭骨砸碎。不知道干出這種事,她這十年可睡得安穩(wěn)?” 宋軼的語氣帶著一絲笑意,聽在人耳里愈發(fā)詭異,全身汗毛不由得倒豎起來。盡管有足夠的心理準(zhǔn)備,吳邕還是感覺面前發(fā)黑,仿佛十年前那一幕再次重現(xiàn)。 吳于氏稱病不出,但并不妨礙這些話傳進(jìn)她耳里,她躲在房間里瑟瑟發(fā)抖,寒氣直透全身。 “你的話太多了?!眲㈧咸嵝训?,雖然他很樂意欣賞吳邕的丑態(tài),但是他更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這是最后一步驗(yàn)證,他容不得半點(diǎn)差錯。 宋軼再次深吸一口氣,不讓自己的雙手顫抖,不讓狂涌的心血擾亂她的心緒。 將骨頭一塊塊撿起放好,拼湊出它的全貌,而這仿佛耗盡了她一生的力氣。 碾墨提筆,低頭垂眸,讓發(fā)熱的眼眶迅速冷卻,不停地告誡不停地暗示,但這幅畫還是在她的筆下顫栗。線條有些不勻稱。 “沒想到宋姑娘倒真是嫉惡如仇之人。” 宋軼猛地一驚,這才注意到劉煜就站在她側(cè)后方,此刻正看著她畫畫。因?yàn)檫@個警醒,后面的畫十分順利。 宋軼畫了兩幅,一幅是死者臨死時全身的模樣,那模樣根本已經(jīng)辨別不出長相,打斷的骨頭插破本來就破爛的血rou,突兀地支出來,濃重的黑、刺目的紅,還有瘆人的慘白,即便是劉煜和趙重陽見慣各種尸體,也著實(shí)嚇了一跳。 而吳邕,身形踉蹌了幾下,險(xiǎn)些直接暈厥過去。 宋軼冷冷地看過來,“吳大人可要小心了,你暈了怎么行,這正該是你和吳夫人好好欣賞的畫卷,不是嗎?” 此刻的聲音很穩(wěn),依然帶著一絲笑意,卻充滿無盡的冷漠和嘲諷,猶如閻王正在審判真真的罪人。 吳邕紅了眼,強(qiáng)壓住那股眩暈,坐在一側(cè),沒有再動。 趙重陽卻并不打算就此放過他,拿起畫,在他面前仔細(xì)展示,“死時模樣可是如此?” 吳邕點(diǎn)點(diǎn)頭,喉嚨干澀得厲害,竟然是一聲也發(fā)不出來。 第二幅,是完整的人物畫像,宋軼拼了半天的頭骨才模擬出來的。當(dāng)這副畫像五官出來時,劉煜身形晃了晃,最后扶住宋軼的椅背站穩(wěn),宋軼差點(diǎn)因?yàn)樗@個動作被拉翻,忍不住轉(zhuǎn)頭看了他一眼。眼中充滿戲謔,或許還有點(diǎn)什么別的意味,但劉煜卻無暇他顧,緊緊盯住那張畫像,直到畫像被慢慢豐滿,變了些模樣,他那口氣才提上來半口,但依然非常難看。 “這副畫似乎很像我上次畫的那一副?!?/br> 劉煜看著畫像佇立良久,好半晌才親自將這副畫拿到吳邕面前,“此人,你可認(rèn)得?” 此刻吳邕已經(jīng)恢復(fù)鎮(zhèn)定,看了一眼畫,視線鎖定坐在案前的宋軼,“沒想到,真有刻骨畫像這樣的神技。不錯,這就是我的侍妾李心嵐?!?/br> 宋軼的眼睫顫動了兩下,嘴角輕輕抿著,沒有泄露一絲一毫的情緒。 “吳邕,到現(xiàn)在你還想嘴硬嗎?這個人是誰,你我都很清楚!”劉煜再冷漠無情,當(dāng)看到這幅畫像時也終于壓不住滔天怒火。 吳邕將視線從宋軼身上挪開,道:“豫王想說什么?” 劉煜也不跟他客氣,揮手,“帶李心嵐!”轉(zhuǎn)頭,對宋軼道,“你可以走了!” 這用完就扔的習(xí)慣的確不是很好啊。 “這個案子,我也有功勞,為什么我不能聽?”宋軼不樂意了。任何故事,結(jié)局都是最誘人的,即便猜到部分結(jié)果,但總想知道各種最終緣由。 顯然劉煜是不會滿足她的好奇心,警告道:“知道真相對你絕對沒一絲好處!相信我!” 宋軼展顏一笑,“原來豫王竟然是關(guān)心我。好吧,我走?!?/br> 宋軼在回廊里跟程秋水擦肩而過,即便不說,她也知道,這位該是真正的李心嵐了,跟在她身邊的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孩童,長得十分可愛,但這模樣,卻跟吳邕有幾分相像。一個念頭在腦中閃過,她卻沒有打算去追究。事實(shí)怎樣又如何,改變不了已定的任何結(jié)局。 李心嵐看到吳邕時,臉上意外地平靜,吳邕看到李心嵐卻忽的閃過一絲恨意。 這種表情并不難捕捉。李心嵐看得心底發(fā)涼,臉上反而露出一抹諷刺的笑。 她道:“我還活著,老爺是不是很遺憾?”李心嵐摸著孩童的腦袋,吳邕自然也看出來了。李心嵐讓小徒隸帶孩子離開,吳邕的視線跟著追出去,卻惹來李心嵐又一陣?yán)湫Α?/br> “那是你的親骨rou,是你打算親手扼殺的親骨rou?!?/br> 吳邕沒有說話,只定定看著她,眼神迅速恢復(fù)平靜,仿佛什么也無法再激起他心中一絲波瀾。 李心嵐一陣自嘲,在這個男人眼里,她從來不過是個替代品。她施施然在劉煜面前跪下,將十年前的事情娓娓道來。 事情并不復(fù)雜,十年前,正值朝廷動蕩,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各地藩王也不平靜,但這些朝廷大事,跟她一介深宅女流之輩并沒有多大干系。吳邕當(dāng)時是廷尉,官職不算大,也沒掌握朝廷實(shí)權(quán),但吳家的根基深,是很多勢力拉攏的對象,而最后吳家選擇了輔助劉氏。 當(dāng)時掌握權(quán)勢最大的王氏已經(jīng)被彈劾,王司徒、王司馬這兩位掌握了朝廷命脈的兄弟被皇帝親自下昭逮捕。王家威脅皇權(quán)多年,幾代皇帝欲除之而后快,都沒能成功,所有人都以為這一次也會如此,但結(jié)果,這一次王家沒能翻身,甚至被下了誅滅全族的御令。 王家既是前朝建國的功臣,也是權(quán)臣,大晉每個皇帝能坐穩(wěn)皇位,正是因?yàn)橛型跫壹跋嚓P(guān)家族博弈調(diào)和。在所有世家中,王家是最可能坐穩(wěn)天下的人,但是,王家上下并沒有推翻皇權(quán)的念頭和舉動,所以,在青史上,王家算是一門忠烈,卻因?yàn)楸换实奂蓱劧鴾玳T,這讓其他世家大族惶恐不安,畢竟,大族通婚已經(jīng)有百年歷史,誰又能跟王家徹底脫離得了干系。 所以王家的滅門便激起了所有世家大族的激烈反抗,最突出的一族便是劉氏一族,在劉氏的籌謀下,大晉很快覆滅,前后不到兩年時間。 但李心嵐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跟這種事情扯上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