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房門，外面的歡笑聲便沒遮掩的涌了進(jìn)來。幾個孩童正圍繞著一棵粗壯的海棠樹奔跑笑鬧，昨日那老者與婦人坐在另一棵花樹的樹蔭下，含笑望著孩子們閑談，而紫離殿下正坐在他們身旁，看上去三人相談甚歡，簡直就像是認(rèn)識了許久的鄉(xiāng)親鄰里般親密。

    無瑕微微蹙起了眉，這時一名女娃跑向三人，站在石桌邊仰首望著紫離殿下，滿面呆愣模樣，甚是可愛。

    紫離殿下抬手揉揉她的腦袋，從桌上小磁盤里拿了塊糕點給她，女娃吃了糕點，大膽的拉起紫離殿下的手，欲將他拽離石凳。

    無瑕驚訝的看見紫離殿下笑了笑，居然站起身任由女娃牽著去跟其他的小孩子們玩耍去了。這令她簡直懷疑不止這片海棠花樹林是假的，連眼前這個紫離殿下都是假的。

    “紫月，你起來了？”婦人注意到了門邊的無瑕，笑著招呼，無瑕無奈只好抬步走去。

    “你看飛月一大早便起來為你準(zhǔn)備的早膳，快來吃吧！”婦人將無瑕往石桌旁引。

    無瑕看見石桌上的清粥小菜，詫異的看紫離殿下：“他做的？”

    “自然不是。你們家灶房還沒堆出來呢，是我們家做的，飛月一起來便給你端了回來！快來吃吧！”婦人將無瑕按在座位上，忽然又叫道：“哎呀，不好，這雙筷子方才玉兒調(diào)皮摔在地上，弄臟了！紫月，你快去我們家再拿一雙出來！”

    這頓早飯無瑕不吃也罷，但盛情難卻。婦人指了不遠(yuǎn)處一間小茅屋，無瑕去那屋中拿筷子，一推門卻是一愣——室內(nèi)無桌無椅，哪里像是住人的地方？

    她回頭往外看，樹蔭下那婦人還在對她招手微笑，看不出半點異樣。無瑕仔細(xì)將婦人家里檢查了一遍，確定這就是一間什么都沒有的空房子，最后無功而返。

    婦人問無瑕道：“筷子呢？”

    “沒有找到。算了，就這樣喝吧?！睙o瑕將小菜全部都倒進(jìn)粥里，端起碗慢慢喝了下去。

    上午時分，茅草屋一間間打開，海棠樹林中的村人們陸續(xù)出來了，無瑕特意從各家各戶的窗口往里面看了看，發(fā)現(xiàn)除了她昨晚居住那間房子，所有的屋子都是空的，不止如此，期間有一次她陪婦人回婦人家拿甜點，一進(jìn)門走在前面的婦人便突然消失不見了！而等她從屋子里退出來，婦人又笑盈盈的站在了她身邊，將一大包甜點塞進(jìn)她懷中。

    就這樣，在這個詭異的村子里折騰了一整日，晚間晚膳過后無瑕回到小屋，疑惑的在桌邊坐了下來。

    紫璃跟進(jìn)房中，說道：“如此，你明白何為‘念道’了吧？”

    無瑕默然半刻，點了點頭。

    這個村子乃思想創(chuàng)造而出，但是思想畢竟不夠精細(xì)，所以整個村子只是一個表象，更內(nèi)在的東西便沒有了。好比執(zhí)筆畫一棟房子，也許能夠清晰的畫出房子的外貌與房子周圍的環(huán)境，但是房子內(nèi)部是什么樣子做畫者腦子里卻不一定清楚。

    “這是破綻么？我們離開此處的契機？”無瑕問道。

    紫離殿下?lián)u頭：“是，抑或不是。說不準(zhǔn)。總之在找到離開的突破口之前，就先順其自然吧?！彼麩o奈的聳聳肩。

    無瑕道：“你不怪我？”

    “這片空間存在的法術(shù)利用了你，怪你又有何用？”

    無瑕沉默的看著他，隱約有幾分探究。

    紫離殿下道：“你不用太自責(zé)，我素來恩怨分明。”

    “我告訴你我自責(zé)了么？少自以為是。若是子漓這次有何三長兩短，我不會放過你！”無瑕冷聲道。

    紫離殿下瞇了瞇眸，一絲笑意浮上唇際，卻是鋒冷難測，“我不把你拉走，難道你準(zhǔn)備跟他一起死么？”

    “他不會死！”無瑕怒道。

    紫離殿下陰陽怪氣諷刺：“那可是一頭玄陽巔峰的開云獸，他一個剛剛進(jìn)階玄陽期的修士，怎么可能還有活路？你這么擔(dān)心他做什么？他只不過是我丟棄掉的一半真魂罷了，死就死了，有什么好在意？你不是這具身體的道侶么？”

    無瑕怒極，若她此刻還有法力保不準(zhǔn)就要拔出望月。但現(xiàn)在與紫離殿下起爭執(zhí)，也只是些無意義的口角之爭罷了，她不屑道：“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紫離殿下那絲笑容終于強撐不住，一把狠狠捏住無瑕的手腕，“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不可理喻！聽清楚了么？！”

    紫離殿下猛然將無瑕抵到了墻上，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顎，將她的頭抬起來，危險的放輕了聲音：“你居然為了那一半被扔掉的廢棄真魂斥責(zé)我？”

    “那又如何？我不該斥責(zé)你么??？”

    “你恨我？”

    “我不該恨你么？”無瑕不躲不避迎視著他愈加陰冷的目光。

    紫離殿下道：“為了這具軀體？”

    無瑕從齒縫中呲出兩個字：“不錯?！?/br>
    “為什么？”

    無瑕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問我為什么？”

    紫離殿下的神色中升起若有似無的困惑，“這具身體本來就是我的，你所執(zhí)著的才是虛幻，我才是真實的?！?/br>
    “顏緋月不是虛幻，他是真實存在的?！睙o瑕死死看著他。

    紫離殿下點點頭，“也可以這么說，那是還未覺醒的我?！?/br>
    “你不是顏緋月?！睙o瑕清楚說道。

    紫離殿下神情中的困惑又深了一分，困惑過后化作了莫名的煩躁：“是與不是需要分得這么清么？這具身體是我的，魂印也是我的，他只不過是在幫我看管這具身體時滋生出來的一個沒有用的意識而已，他的使命已經(jīng)完成了，自當(dāng)消散！原本他就不應(yīng)該存在！”

    無瑕靜靜聽他說這些話，在他語音落下后，平靜而清冷的開口：“說完了么？說完了你就可以閉嘴了?！?/br>
    “你！”

    無瑕推開紫離殿下，“顏緋月該不該存在輪不到你來斷言。我會把他找回來，不惜一切代價?！?/br>
    “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殺了你自己？”紫離殿下道。

    “是的?！睙o瑕道。

    紫離殿下問：“那如果要殺了我呢？”

    無瑕沒有回答，而她眼底升起的譏諷之意卻說明了一切。

    “你就這么恨我？”紫離殿下的臉色沉了下來。

    “你以為我是珈蘭？無論你做了多么過分的事情，都不會狠下心恨你？”

    紫離殿下不耐，“不要對我提那個真仙！我不認(rèn)識她！”

    無瑕冷冷哼了一聲，她明顯的厭惡令紫離殿下心里更加煩躁，他看住無瑕強壓下心中不快，認(rèn)真的說：“我說了，我不認(rèn)識她。她掛念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我。”

    無瑕吐出兩個字：“人渣！”

    紫離殿下面色大變，胸腔劇烈起伏，強抑暴怒的沖動，轉(zhuǎn)身離去，將房門狠狠撞出劇烈的回響。

    無瑕在門前看了他半刻，關(guān)上門躺在了內(nèi)室的床上，月色穿窗而入，如同清盈的水光，在她的眸心緩緩沉浮。

    心念……

    到底是什么樣的心念，創(chuàng)造出了這樣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世界……

    第406章 井

    一個白日很快便過去，晚間村中孩童們圍繞著大樹做游戲, 大人們在樹下乘涼談笑, 直至夜色深濃才陸續(xù)散去。

    無瑕注意著他們一個個歸家, 打開家中木門身影便消失了, 過了幾刻，她隨意挑了幾戶推門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屋中均是空空如也。

    果然如紫離殿下所說, 這些村民家中并未細(xì)致的創(chuàng)造出來。

    夜里無瑕依舊獨自睡在房中。她從窗口看見紫離殿下坐在昨晚那棵樹下, 想起白日里兩人爭吵，心中又添了幾許煩亂。

    夜半時分, 那只小鳥又出現(xiàn)了。

    紫離殿下睜開假寐中的雙眼，抬起手, 小鳥便自覺的停立在了他的手指上。

    紫離殿下另一只手撓了撓小鳥的喙下, 小鳥似乎極為舒服，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他的手指。紫離殿下笑了笑, 問道：“你從哪里來？”

    問完后他又覺得這個問題很傻氣, 這只鳥只是心念創(chuàng)造出來的假象。沒有過去，沒有父母與兄弟姐妹，哪里有什么來處？

    但明知如此，傻氣的紫離殿下卻更傻氣的跟這只虛幻的小鳥聊了起來。

    “我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過家了, 連家鄉(xiāng)的樣子都有些模糊了……我想回到生長的故鄉(xiāng)，有錯么？”

    小鳥顯然根本不懂他在說什么，輕啄著他的手指。

    “我沒能回去, 卻來到了這個地方……她為何那般執(zhí)著的要將我留在鏡天界？只是為了這具軀體？……既然如此，她跟我一起回古魔界不好么？”

    紫離殿下靠著大樹，仰首望向漆黑的夜空。

    “這次醒來過后，很多東西都變了……連我自己都變得令自己感到陌生……太古時代，仙魔之戰(zhàn)……回憶起來，那仿佛是無比久遠(yuǎn)的事情了。可分明我只是沉睡了一覺而已，為何醒來……恍若隔世……”

    小鳥就像與他心意相通，感受到了他的茫然，撲扇翅膀飛落在他的肩上，用暖融融的身體拱了拱他的脖頸。

    紫離殿下順撫它背上絨羽，“她真的……那么恨我么？可是我只是自漫長的沉眠中蘇醒過來而已……我做錯了什么？”

    “那個住在她識海中的真仙……我曾經(jīng)努力去回憶過，但是我真的記不起來，我心中有個聲音告訴我那個真仙找的人根本不是我。我遵循本心有錯么？為什么我必須要去相信他們告訴我的事情？”

    “她不惜要我的命，甚至是犧牲她自己，也要將這具身體還給那個意識。可是那個意識就是我的一部分，她只想要她與他的回憶，那么‘我’呢，其余的她都不要么……”

    小鳥的注意力被他領(lǐng)子上一枚發(fā)亮的寶石分散，尖尖的喙一下一下啄著寶石，紫離殿下沉默了一刻，忽然覺得自己幼稚極了。他在小鳥的腦袋上輕輕拍了下，小鳥便展開翅膀飛入了上方的花樹中。

    這時耳中傳來老舊房門打開發(fā)出的吱嘎聲，紫離殿下立即心有所知，自己也不知為何閉上了眼，佯裝熟睡。

    無瑕從小木屋中走出來，來到海棠花樹下，靜靜看著紫離殿下這張與顏緋月一模一樣的面龐，亦或是說，這原本就是顏緋月的面龐。

    破空聲忽起，無瑕手上出現(xiàn)了一柄鐵匕首，飛速刺往紫離殿下喉間，紫離殿下?lián)卧诘厣系氖衷跓o瑕看不見的陰影中倏然握緊，身體卻是紋絲不動，沒有半分即將“醒過來”的征兆。

    匕首抵在紫離殿下的咽喉上，便停在了那里。無瑕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自語般說道：“睡熟了？……這一刀下去真的能要了你的命么？你若死了，顏緋月又當(dāng)如何……”

    半刻過后，她收回匕首，轉(zhuǎn)身回到小木屋中，閉上房門，再也未傳出任何動靜。

    海棠樹下，紫離殿下緩緩睜開雙目，深沉的目色緊鎖在閉合的房門上，久久未能移開。

    這片海棠花樹林中的村民們的生活，就像無瑕曾經(jīng)在世俗界讀過的一個故事中那般，大抵便是一群人隱居世外桃源，過著與世隔絕的平淡而快樂的生活。

    他們不必勞作，每日只是在日出時走出房門，坐在樹下游戲談笑，夜間再歸家就夠了。當(dāng)然，這也可以解釋為她的心念并沒有細(xì)致到考慮這些村人的一天每一刻如何打發(fā)的地步。

    第二日早上，悠然的世外桃源生活再次開始了，無瑕坐在花樹下陪那婦人與老者看孩子們做游戲，婦人與老者的談笑聲自耳邊遠(yuǎn)去，無瑕轉(zhuǎn)頭四望，沒有發(fā)現(xiàn)紫離殿下的身影。

    似乎從早上出門，便未曾看見他了。

    正在無瑕奇怪紫離殿下去了何處，婦人問她：“紫月啊，你又與飛月起爭執(zhí)了？”

    無瑕本想否認(rèn)，但想起昨日兩人之間確實差不多吵了一架，便沒有接口。

    婦人無奈嘖道：“你們這小兩口究竟是怎么回事？雞毛蒜皮一點小事也能鬧起來，每日弄的這么熱鬧，也不怕給小孩子們看了笑話！”

    “我跟他……經(jīng)常爭吵？”無瑕問道，即便這片世界是由她的心念衍生而出，但一切有因既有果，為何在那些衍生而出的人們的印象里，她與紫離殿下會經(jīng)常起爭執(zhí)？

    是因為她在內(nèi)心中憤怒于紫離殿下占有了顏緋月的身軀么……

    婦人回憶了下，回答道：“其實……你們每次吵得也不算厲害，而且每次若是你們兩個有誰氣急了離家，另一個必是馬上便去追回來的……你們兩個看上去更像小打小鬧，我們大家都說你們新婚燕爾打情罵俏呢！”婦人掩口笑。

    無瑕被她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得不太自在，又問：“我與他是青梅竹馬？”

    “紫月丫頭，為何你的問題都這般奇怪？這些事情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么，怎么問起我來了？你跟飛月是青梅竹馬，這可是當(dāng)初你們來村子時親口告訴我們的呀！”婦人奇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