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此時的校場,相比宜生來時經(jīng)過時顯得更加熱鬧。 校場北側(cè)有個圓形的臺子,是沈問章父子為了方便跟人比試特意弄的擂臺,而此時,那擂臺四周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烏壓壓的人群時不時爆發(fā)出興奮的尖叫和大吼,聲浪一疊比一疊強,使得整個校場都喧囂震天起來。 離擂臺最近的都是些男人,而遠處還有少少的一些女賓,大都是一些成了婚的夫人,未出閣的小姐倒是少見。 夫人們比內(nèi)圈的男人們矜持文雅許多,她們矜持地坐在繡凳上,繡帕遮口,發(fā)出的尖叫也是矜持而克制的。 不管是內(nèi)圈的男人還是外圍的夫人們,讓他們發(fā)出驚呼的,毫無疑問,是擂臺上的東西。 宜生忍不住看了過去。 圓形的漢白玉擂臺上,一只黢黑的大鐵籠子巍然聳立,離得遠,籠子外圍得人又多,宜生看不清籠子內(nèi)的景象。只是,人群擋住了鐵籠里的景象,卻擋不住連綿不斷的虎嘯。 是的,虎嘯。 被激怒的、戰(zhàn)意勃發(fā)的老虎的嘯聲。 仿佛一只巨大的利爪,一嘯便撕碎了滿園的繁華錦繡歌舞升平,激起人心底深處的嗜血渴望。 讓人不寒而栗,卻又忍不住探視究竟。 除了虎嘯聲,人群興奮的尖叫大吼,別的再沒有什么聲音。 宜生不由得停下腳步。 翠縷莫名其妙地也跟著停下腳步,見宜生望向校場,臉上頓時現(xiàn)出一絲不耐,但想起方才的經(jīng)歷,忍不住竭力放柔語氣道:“少夫人,怎么不走了?” 宜生沒有回答,只將目光看向校場內(nèi)那鐵籠子。 察覺她的目光,翠縷撇撇嘴:“那有什么好看的,弄地到處是血,怪嚇人的。也就是些莽夫和沒教養(yǎng)的才愛看,您看那些有身份的夫人,哪個會來看這個啊。再說夫人還等著您呢,咱們得趕緊了,別讓夫人等急了……” 宜生不說話,徑自走上前去。 “哎——少夫人您干什么?”翠縷正要再說,眼前卻已經(jīng)沒了宜生的蹤影,一看宜生向校場走,頓時跺腳跟了上去。 這是要跟她作對么? 說不好看卻非要看,耽誤這點兒時間是想給夫人添堵還是給她添堵?可是,即便耽誤了時間,最后還不是得乖乖地跟著她去見夫人? 翠縷嗤之以鼻地想著。 這反抗方式,真是幼稚。 *** 宜生一步步向前,心思卻全然不是翠縷想的那般。 給翠縷乃至譚氏添堵什么的,她從來沒想過。 她只是突然想看看前世錯過的這場生死搏斗,想看看那個人最落魄時的樣子。 前世她只聽說,卻從未設(shè)身處地地想象過那場景,所有一切都只是夫人們無聊時的笑談,哪怕再驚心動魄跌宕起伏,聽來也只是一個趣聞,并不曾在她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聽到那駭人的虎嘯,聽到人群狂熱興奮地吶喊怒吼,曾經(jīng)聽來的故事便似乎有了實質(zhì)感,讓她忍不住想要親自看看,看看這副前世錯過的場景。 反正無論去早去晚,譚氏都是必定要生氣的,所以為何不看呢? 所以,宜生忽略了翠縷不滿的叫聲,一步步走近了擂臺。 而隨著她的走近,擂臺上的場景也逐漸清晰起來,宜生終于可以看清楚那大鐵籠子里的場景。 籠子里的東西很簡單。 一只老虎,一個男人。 一只身軀足有兩三米長的猛虎,和一個瘦地幾乎脫了型、滿身污穢和鮮血的男人。 ☆、51|50.1 宜生從擂臺的一側(cè)看過去,正好對上男人的正面。 他身上的衣物幾乎成了破布,一條條地半掛在身上,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本顏色,只能看出一片片深淺不一的黑紅□□塊。破布般地衣物下,是瘦地露出肋骨的身軀,而比瘦更觸目驚心的,是身軀上重重疊疊、一層摞一層的傷疤。 抓痕、燒痕、利器砍刺、鐵烙灼燒……幾乎能夠想象的一切傷痕都能在那具身體上找到,有些傷痕已經(jīng)痊愈只剩下傷疤,有些傷口卻還流著膿水,有些傷口皮rou翻卷著,血已經(jīng)不流了,卻露出白生生的rou和骨頭來。 若不是還站著,任誰都不會以為這具身體的主人還活著。 可他偏偏站著。 不僅站著,還站地筆直。 像一柄插在巖石中的銹劍,哪怕劍身已被雨水侵蝕地銹跡斑斑,依然執(zhí)著地深深插入巖石,在巖石頑固堅硬的軀體上制造出裂縫,終有一日,巖石與銹劍一起被風雨侵蝕殆盡。 宜生的心突然猛烈跳動了一瞬。 她不禁又往前走。 “少夫人,離得遠遠地看就是了,前面都是些男人!”翠縷又叫了起來,這叫聲引來外圍那些夫人們的注意。 她們詫異地看過來,見是伯府的少夫人后,紛紛露出感興趣的神色,彼此交頭接耳著。 宜生像是沒聽到翠縷的尖叫和那些夫人們的竊竊私語似的。 她只一步步地向前走,知道能夠清楚地看到那人的臉為止。 那是張可怖的臉。 起碼,對于養(yǎng)在深閨的夫人小姐們來說,這張臉半點也稱不上好看。 數(shù)道深深的刀疤幾乎貫穿整張面容,從左上蔓延到右下,即便都已結(jié)疤,卻依然猙獰可怖,難以直視。 不同于身體上瑣碎而不規(guī)則的傷疤,臉上的那幾道刀疤整齊規(guī)律,深淺程度也幾乎是一致的。顯而易見不是多次傷害造成的,而是有人一次性在上面劃了數(shù)刀,才會留下這樣的痕跡。 這些刀疤破壞了男人的整張臉,任誰看到這些傷痕,也無心再去看男人的五官。 宜生也嚇了一跳。 她早知這人面目猙獰容顏盡毀,但到底從未真正見過。 前世,等她聽說這人的名號時,只知人們喚他羅閻王,便是因為他長相與行事一般可怖。 而關(guān)于他臉上傷疤的來歷,有人說他是天生惡人,所以打從生下來就帶著那些傷疤;有人說是因為他曾經(jīng)做海匪,好勇斗狠時傷了容貌;有人說,是他曾經(jīng)在陳家做虎奴時,被陳家人用刀子一刀刀將臉劃成那樣。 還有一個說法,是說那是他自己劃的。只不過這說法并沒有多少人相信——那么深那么多的刀口啊!得多狠的心才能對自己下得去手。 然而,不論那刀疤是怎樣的來歷,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這些刀疤讓羅閻王之名名副其實,不但手段令人心悸,面容同樣恐怖可憎,人們一提起他,除了他的手段,便是他那張能止小兒夜啼的臉。 宜生曾聽過不下五人跟她描述羅閻王的臉。 然而,耳聞千百遍,都不如親眼所見來地震撼。 只不過,如今站在鐵籠子里的男人還不是人人懼怕的羅閻王,而只是一個卑微的虎奴。 困在鐵籠里,身體羸弱,手無寸鐵,對面還是一只餓極了的猛虎。 任他長相再怎么猙獰可怖,也嚇不到臺下取樂的公子哥兒們。 他們不覺得他可怕,只覺得他卑微、骯臟、丑陋、可笑…… 他的骯臟丑陋和卑微,恰好映襯了他們的干凈漂亮和高貴。 所以他們不怕,不僅不怕,還以此為樂。 人群的最里面擺了一張桌子,陳二大馬金刀,一腳踩在桌子上,一手指著擂臺上的一人一虎,正吆喝著眾人下注:“來來來,十兩銀子一注!是爺兒們就痛快些,咱今兒不賭輸贏賭生死!” 不賭輸贏賭生死。 這意思,今兒籠子里的一人一虎只有一個能活下來。 要么你死,要么我亡。 如同沸水入油鍋,人群頓時喧鬧起來。 遠處的夫人們驚呼著,一面用手帕遮住嘴,連連低呼著“殘忍”,一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繼續(xù)盯著擂臺,甚至還有幾位夫人取了銀子,讓丫鬟擠進人群里下注。 而男人這邊則因為陳二的話更加興奮激動起來,他們看著擂臺上的場景,紛紛鼓噪著下注。 不知為何,宜生全身打了個哆嗦。 她下意識地看向了擂臺。 擂臺上,男人站立的姿勢絲毫未變,連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似乎臺下人不是在拿他的生死押注,似乎眼前沒有一只隨時可能撲咬過來的猛虎。 宜生有些愣住,這才細心打量他那淹沒在數(shù)道可怖刀疤中的眉眼。 他全身骯臟不堪,臉上自然也干凈不了,但即便面上滿是污穢,即便刀疤如干渴龜裂的大地交錯縱橫,宜生依然看出高挺的鼻梁,聚而不散的雙眉,以及眉下那雙漆黑的眼。 那雙眼的四周滿是血跡和污穢,眼周的皮膚已經(jīng)看不出本色,只有黢黑和黑紅的一片,甚至連睫毛上,都凝結(jié)著干涸的暗紅的血。 可即便如此,也無法掩飾那雙眼睛的美麗。 是的,美麗。 不是英氣也不是銳利,而是美麗。 像深夜天幕上的星子,像茫茫荒漠中的清泉,像積蓄了無數(shù)時間,雨季一來臨便迫不及待綻放,又隨著雨季過去瞬間枯萎的戈壁上的花。 遙遠、珍稀、轉(zhuǎn)瞬即逝。 若是沒有那些刀疤,應(yīng)該是個很好看的人吧……宜生心里忽然冒出這個念頭。 宜生打量的時候,下注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因是臨時起意,也沒有特意弄什么籌碼,下注是直接用真金白銀,而此刻,陳二腳踩的那張桌子上,已經(jīng)堆了不下千兩銀子,而且還不斷有人下注。 然而,擂臺上被禁錮在狹小鐵籠中的老虎聽不懂人言,自然也不會等臺下的公子哥兒們下好了注再開始搏斗。它焦躁地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兒,似乎是想要試試能否撞破鐵籠,發(fā)現(xiàn)無果后,將一雙圓睜的虎瞳瞪向了籠子里的另一個活物。 它已經(jīng)整整兩日未進食,對面男人身上卻有著濃烈的血腥氣。 “吼!” 一聲長嘯,身長三米的黑黃斑紋虎猛然前撲,碩大的身軀幾乎瞬間覆蓋住那個身形高大卻瘦弱不堪的男人。 “我押老虎,十注!” “老虎活,虎奴死,二十注!” 下注聲猛然高漲了起來,仿佛到達了沸點的熱水,而使得溫度陡升的火,無疑是老虎的勇猛和虎奴的瘦弱。 那虎奴看著弱不禁風,別說老虎了,恐怕一個稍微強壯些的小孩都能打倒,而那老虎呢?身長三米,皮毛油亮,顯然狀態(tài)極好,而之前陳二說了,這老虎已經(jīng)餓了兩天沒喂,正是肚子最餓、攻擊性最強的時候。 這情形,瞎子也知道該下哪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