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氣甚好，午飯后大伙兒照常聊天，剛說到院試的事，顧青云又看到方仁霄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剛開始他以為和往常一樣，就“噓”了一聲，指指方仁霄。

    大家下意識地放輕聲音，連氏卻死死地盯著方仁霄看了一會兒，突然撲過來抱著他大喊：“阿霄！”聲音十分凄厲。

    一桌子的人都懵了。

    “怎么了？”簡薇站了起來。

    顧青云心頭一震，這才發(fā)現(xiàn)方仁霄的胡子服服帖帖地下垂，他預(yù)感到不好，一腳踢開凳子，撲到方仁霄面前，顫抖著把食指放在他鼻下試探。

    簡薇等人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爹，你來看看。”顧青云朝顧大河看去，眼淚卻情不自禁地流下來。

    顧大河走過來試了試，沉重地?fù)u搖頭。

    無疾而終。

    盡管早知道會有這一天，顧青云仍然覺得頭昏目眩。

    繼爺爺奶奶去世后，他又失去了另一位長輩，對他很重要的長輩。

    連氏已經(jīng)抱著方仁霄的腦袋，哭得幾欲崩潰。

    一家人圍著方仁霄大哭，管家方忠跑過來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趕緊讓人去請簡志遠(yuǎn)和方氏過來。

    永平十二年四月二十日，方仁霄與世長辭，享年九十一歲。他的喪事辦得十分盛大，四月天不算冷，顧青云沒能等到方子茗回來，他和顧永良兩兄弟離家太遠(yuǎn)了，就算有冰塊也放不了那么久，方仁霄終究還是要早日入土為安。

    連氏那天大哭一場后，之后就一直很平靜，在靈柩停放時(shí)，她做主過繼先前看中的幼兒為孫，讓人抱著孩子摔盆。

    方氏一族大都是平頭百姓，一向?qū)Ψ饺氏鲆患椅ㄊ资钦埃匀粵]有什么意見，其他族人即便妒忌那個(gè)大名叫方琛的嬰兒拔得頭籌，也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事情很順利就過去了。

    方仁霄的葬禮過后，顧青云等人來不及傷心，想起顧季山和老陳氏的事，趕緊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連氏身上，生怕她想不開。

    “你們不用對老身小心翼翼，人生自古誰無死，你們外公是無疾而終，沒有痛苦就閉眼了，哪家的老頭子像他一樣不用遭受病痛折磨？他曾說過這一世他過得無悔，有你們這么孝順的女兒、孫女，又有青云這個(gè)弟子，就是死了也無憾了?！边B氏抱著三個(gè)月大的方琛，表情柔和。

    方氏聽得淚水漣漣，伏在連氏腿下，哭道：“娘，你們好不容易回來，爹不在了，娘你一定要活得長長久久，我不想失去你?！蓖攴饺氏龊瓦B氏在京城時(shí)，方氏有時(shí)會到京城一次，特別是和簡志遠(yuǎn)鬧別扭的時(shí)候更是如此，不過次數(shù)不多，畢竟離得太遠(yuǎn)了。

    簡志遠(yuǎn)跟著跪下。

    “傻孩子，娘肯定會好好活著，這還有你們在呢?！边B氏拍拍方氏的手背，喃喃道，“你爹不準(zhǔn)我跟去啊，他真狠心啊，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他要先我一步，還說要到地底下給我探路，讓我一到地下就能享福。享福？這輩子我都在享福啊，沒吃過什么苦，你爹待我這么好，我總要給他過繼個(gè)香火?！?/br>
    方氏和簡薇哭得更厲害了，顧青云也是眼睛一酸。

    過了好大一會兒，顧青云怕岳父岳母年紀(jì)大了出什么問題，趕緊爬起來把他們扶起，顧傳恪又在旁邊連聲安慰。

    這段時(shí)間，顧青云等人傷心欲絕，很多事都是由顧傳恪幫忙張羅的。

    方仁霄入土不久，顧永良一家三口這才趕回來，他任職的地方離越省不遠(yuǎn)，要不是送信和請假的時(shí)間過長，肯定能早點(diǎn)回來。

    給方仁霄上香后，顧永良就忙于安慰長輩。

    連氏見到從小帶到大的孩子回來，精神頭又好了些，讓顧青云等人暗暗松了口氣。

    顧永良的假期不長，在家里過了三天就留下寧瑤和二兒子顧傳博，自己回福州了。

    他前腳剛走，方子茗后腳竟然回來了，而且還是扶棺歸來。誰也沒想到方仁霄和方仁禮兄弟倆竟然是差不多時(shí)間去世的。

    辦完方仁禮的喪事，方子茗要服喪，自然早就辭官。顧青云見王氏經(jīng)常和連氏待在一塊兒說話，妯娌之間的關(guān)系竟然比在京城還要親密，心里也放心不少。

    接下來就是閉門守孝，簡薇是五個(gè)月，按理來說，顧青云是三個(gè)月即可，不過他還有另一重弟子的身份，決定守三年，方子茗勸說無效也就不說了。

    永平十二年，顧家過得兵荒馬亂，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八月份的院試顧傳恪在服喪結(jié)束、按時(shí)參加后脫穎而出，名次排在第三，成為一名十六歲的秀才，同時(shí)還是一名稟生。

    顧青云沒讓寧瑤和顧傳博在家里住多久，他不放心顧永良一個(gè)人留在福州，等院試成績一出來，就打發(fā)他們母子去福州了。令他意外的是，顧傳恪不肯去，非要留下來。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顧青云任由著他。

    永平十三年年底，又到了過年的時(shí)候，大家還指望著新的一年能平平順順，合家安康。沒想到剛過完年沒幾天，大年初六，連氏這天晚上躺下去后再也沒能起來，去時(shí)臉上還帶著笑意。

    又是一場喪事，顧青云聽著呼嘯而過的寒風(fēng)，覺得心也是冷的。

    逝者已逝，重要的還是活著的人。這一年，皇帝發(fā)來詔令，想讓顧青云起復(fù)。

    顧青云以“父母年過八十，要侍奉在旁”為由拒絕了。如果說他原先還有一點(diǎn)回京城的意思，在這一年多的時(shí)間里，他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打算就在林溪村好好侍奉顧大河和小陳氏終老。

    他相信，與其千里迢迢跟他到京城，不如讓他們在家鄉(xiāng)安享晚年。

    第289章 離世

    在連氏去世后, 顧青云一家徹底搬回林溪村居住，先前之所以住在林山縣是為了方仁霄和連氏, 現(xiàn)在他們不在了, 留在這里每次看到隔壁的方宅，心底總是不好受。

    再者，林溪村畢竟是他們的老宅, 他想了想，問過顧大河的意見，就全部搬回來了。

    村里的老宅一直有下人看護(hù)，想住的話隨時(shí)可以住。

    看著院子里從小看到大的樹木，顧青云心里高興了些, 更別提顧大河和連氏了，這里就是他們的主場, 每天吃過飯后還會抱著方琛到村里閑逛, 和其他老人們聊聊天，一掃在縣城的低靡。

    以顧青云的身份地位，在這小小的林溪村是不會有誰會讓二老不愉快的，大都捧著他們說話, 就連才兩歲的方琛都有許多小娃兒找他玩。

    “琛琛，你怎么不和哥哥弟弟一起玩??？”這天, 顧青云從后山散步回來, 一進(jìn)堂屋就看到方琛獨(dú)自在地毯上玩積木。

    “師父?！贝┑脠A滾滾的方琛從高高堆起的積木抬起頭來，一見到顧青云熟悉的臉，圓嘟嘟的小臉頓時(shí)露出一個(gè)歡喜的笑容, 他爬起來，蹬蹬蹬走到顧青云身邊，仰起嫩白的臉蛋，嘟起小嘴道，“和他們玩，又回來了?！彪p手緊緊抱住顧青云的小腿。

    孩子的聲音帶著幼兒特有的奶音，顧青云心都軟了下來。

    方琛過繼過來就是方仁霄和連氏的孫子，算起來和簡薇同一輩，得叫簡薇表姐，叫他表姐夫。顧青云想到小家伙以后都由他們養(yǎng)，又想到方仁霄，就讓他叫自己為師父，算是自己收下的弟子，以后自己傾囊相授便是了。

    顧青云抱起他，摸摸他的小手和臉蛋，又摸一下他的后背，還好，熱乎乎的，就道：“不錯(cuò)，就算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月底，天氣慢慢變暖，保暖也不可輕忽，孩子還小，身子骨弱，你們要用心。對了，今天琛琛出去多長時(shí)間？”尤其是方琛，在以前的家里沒有得到最好的照顧，小孩能活下來也是運(yùn)氣，等他三個(gè)月過繼到這邊才精心養(yǎng)育。

    角落里的丫鬟婆子連忙應(yīng)是，其中方琛的奶娘回答道：“回老爺，琛小少爺早上跟老太爺?shù)酱謇锕淞税雮€(gè)時(shí)辰，老太爺去釣魚，琛小少爺就吵著要回來，老太太剛剛?cè)チ藦N房。”

    顧青云點(diǎn)點(diǎn)頭，連氏去世后，留下的遺產(chǎn)也沒引起什么波瀾，財(cái)產(chǎn)的事方仁霄和連氏生前就已經(jīng)做好安排。

    顧青云受方仁霄的恩惠多，出海一趟后財(cái)產(chǎn)頗豐，早就厚臉皮說過不要他們二老的財(cái)產(chǎn)。于是，在經(jīng)過商量后，京城顧宅旁邊的兩進(jìn)院子就留給簡瑜，方仁霄剛回到林山縣時(shí)，還拿出銀錢買了兩百畝田地給族里做祭田，其他林山縣的田產(chǎn)大都轉(zhuǎn)給方氏。

    盡管顧青云和簡薇事先說明，結(jié)果等二老去世，顧青云他們才知道，二老還是把京城的一間商鋪和一個(gè)田莊指定留給他們。

    顧青云覺得受之有愧，和簡薇說過，打算過幾年就用商鋪和田莊的出息在京城給方琛買一座宅子，再怎么說，這也是方仁霄這房的香火。

    算一算，才兩歲大的方琛財(cái)產(chǎn)只有鄉(xiāng)下三進(jìn)宅子一座，田地一百畝，林山縣兩進(jìn)宅子一座，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此刻見小家伙乖乖地窩在自己懷里，顧青云就笑道：“今天怎么沒跟師娘到林山縣玩？”簡薇今天帶著顧傳恪回娘家了。

    方琛緊緊地?fù)е櫱嘣频牟弊樱瑩u搖頭，小聲道：“我不想去?！?/br>
    顧青云也不勉強(qiáng)他，不知道是不是受環(huán)境的影響，小家伙性格有些內(nèi)向，一個(gè)人也能玩得開心，特別乖巧，乖巧得令他們這些大人心疼，還特別黏人。

    不是他說，所有孩子中，就屬小家伙最好帶，很少哭鬧。孩子這么乖巧，讓顧家全家上下都疼愛無比，生怕他在看不見的地方受委屈。

    “走，師父陪你搭積木，等搭完積木再一起吃中飯，然后咱們一起午睡好不好？”顧青云親了他一口，惹來方琛羞澀歡喜的笑容。

    方琛勉強(qiáng)能理解顧青云的意思，自然不會發(fā)表什么反對意見。

    等顧青云和方琛午睡醒來，他就接到方子茗的信，信中讓他明天到林山縣找他。

    難不成有什么事不成？守孝期間能有什么大事要商量？

    想歸想，顧青云還是應(yīng)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早起鍛煉，吃過早飯后就套車到方家。

    “辦學(xué)院？”顧青云有些驚訝，又覺得在情理之中，“我和你一起嗎？只有我們兩個(gè)是不是太少了？我怕到時(shí)學(xué)生太多，我們忙不過來?！彼F(xiàn)在都很忙了，就算他搬回林溪村，依然不斷有人上門請教，更別提那些五花八門的信件。

    “嗯，我前不久和何謙竹通過信，他也快回鄉(xiāng)了，有他在，再找?guī)讉€(gè)人一起，還是能辦得起來的，反正咱們也不指望能辦成什么大書院，我只是覺得日子無趣，想找個(gè)事情打發(fā)時(shí)間罷了。再說了，咱們總得為家鄉(xiāng)辦點(diǎn)實(shí)事吧？咱們林山縣秀才都沒多出幾個(gè)?！狈阶榆@段時(shí)間因?yàn)槭匦⑹萘嗽S多，連肚子都平坦了一些。

    顧青云沉思，方子茗不像他，有大把的事要做，從來不覺得日子過得無聊。不過方子茗要說無趣，他是不信的。

    “我都六十歲的人了，花甲之年，等孝期一過，還不知道能不能起復(fù)，好吧，就算能起復(fù)，我還能當(dāng)幾年官？咱們大夏不比宋朝，三品以上七十歲致仕，像我們這種六十五歲就得退下來?！?/br>
    顧青云點(diǎn)點(diǎn)頭，又問道：“那謙竹師兄怎么突然就要回來？他還沒到致仕年齡?！焙沃t竹比他大五歲，今年六十三歲，離致仕還有兩年時(shí)間，而且他父母早些年就去世了，不是丁憂。

    “他家老伴兒身體不大好，又見咱們回來了，思來想去就打算提前致仕?！狈阶榆α诵?，“咱們?nèi)齻€(gè)竟然一下子都回來了，哈哈，我剛才還說日子過得無趣，等他回來，以后咱們有空就下棋賞花釣魚，到時(shí)肯定是我最厲害，想想都覺得日子過得充實(shí)?！?/br>
    顧青云白了他一眼。

    事情就這么說定了，兩人商量好章程，打算等何謙竹一回來就啟動，現(xiàn)在先去找好地方，蓋房子還需要一段時(shí)間呢。

    永平十五年的八月份，林山縣多了一家求知書院，書院建立在桃山寺附近的山頭上，周圍山清水秀，花木繁茂，環(huán)境清幽，離縣城不遠(yuǎn)，在桃花鎮(zhèn)和林山縣之間。

    山長是顧青云，副山長是方子茗和何謙竹，主要教授蒙童，束脩低廉，把一部分的私塾秀才都搜羅過來了。

    書院平時(shí)主要的管理者是何謙竹的兒子何虛年，他考中舉人就一直沒有中進(jìn)士，身體也不大好，這次跟著何謙竹回鄉(xiāng)，知道要建立書院，心里高興得很，就自告奮勇來幫忙。

    顧青云他們沒有和縣學(xué)、府學(xué)搶生源的意思，但是以顧青云等人的名氣，來這里請教的秀才或舉人絡(luò)繹不絕，逐漸形成一個(gè)學(xué)術(shù)圈子，大家一起討論和交流，在有意識的引導(dǎo)下，大家的研究對象主要是算學(xué)和格物，并且翻譯西方的一些著作，開始研究物理和化學(xué)。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顧青云希望大夏能有一幫年輕人喜歡上自然科學(xué)，跟上西方并超越西方的步伐。而且秀才和舉人一多，學(xué)院就更不愁沒有夫子了。

    顧青云和方子茗、何謙竹籌款在林山縣、臨陽府等地買了商鋪或田地，出產(chǎn)的利潤都用于求知書院上，其中他出海賺的錢幫了大忙。

    求知書院一建立，顧青云家里終于不再時(shí)常有人上門，大家都知道在書院等就可以見到他。

    與此同時(shí)，顧青云也有了一個(gè)固定的地方可以統(tǒng)一解答問題，沒有影響到家人的生活，這讓他很是滿意。

    *

    時(shí)間如流水，一年又一年，一轉(zhuǎn)眼，顧青云已經(jīng)六十四歲，這一年夏天和秋天，他接連送走了顧大河和小陳氏，讓身體一向很好的他都有點(diǎn)承受不住。

    顧大河和小陳氏走得很安詳，八十六歲的他們已經(jīng)是高壽，身體也有些許病痛，但離開人世時(shí)不算痛苦，望著兒孫滿堂，心里很是滿足。

    小陳氏夏天就去了，忙完她的喪事，顧大河跟著病倒，這次顧永良、顧永辰和顧景都在他身邊陪著。孩子們請了探親假，顧永辰?jīng)]趕上小陳氏的葬禮，沒想到能陪顧大河走完最后一段路。

    “栓子，爹這一輩子吃過苦享過福，有你這個(gè)兒子爹這一輩子不虧，不虧，活得值了！”臨走前，大概是有了預(yù)感，顧大河和其他人說完話后，一直拉著顧青云的手不放，他又看了看站滿整個(gè)屋子的兒孫們，瘦巴巴的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栓子，你不用傷心，爹這是陪你爺爺奶奶和你娘親去了，你要好好活著，教好孩子們，為咱們老顧家爭光，你要活得長長久久才好，爹在地底下會保佑你的?！?/br>
    顧青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哭得不能自已，涕泗橫流，毫無形象。

    “爹，我求你了，求求你，你別走，爹走了，就只剩下我了?！辈还苡惺裁礃拥男睦頊?zhǔn)備，真到這一刻，顧青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不能看淡，還是不能控制自己。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們都這么大年紀(jì)了，是喜喪，你不要傷心?！鳖櫞蠛宇澏吨纸o他擦眼淚，平時(shí)他疼愛孫子、重孫子們，到這一刻，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最疼愛的還是自己的兒子，這個(gè)兒子給他的人生帶來了希望，還帶來了數(shù)不盡的榮耀。

    “不要哭，給孩子們看到了會笑話你?！鳖櫞蠛哟丝跉?，繼續(xù)說道，“好好照顧自己，不許太過于傷心，要和媳婦好好過日子，保重身體。”

    顧青云仍然大哭不已，淚流滿面：“爹——”他身后的孩子們也跟著泣不成聲。

    終究人力不可挽回，顧大河在滿屋子的哭聲中還是離開了人世。

    第290章 授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