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林津此次帶的人，侮辱了云障城，或許代表著林津本人對云障城甚至整個云州的不滿，杜如檜知道林津就在云障城，還同杜家守將起了爭斗，以他唯上是從的個性，是一定會親自到云障城來賠罪的。

    賠罪，也是探虛實。林家人是不會無聊到在北境的路引上畫小龜?shù)模谒麄兗业慕甜B(yǎng)里，決教養(yǎng)不出這樣的可能來。

    只要杜如檜擅離連云關(guān)，林津從父親那里得來的對杜如檜的信任就能降下一半來，加上采藥證實、吳卓后續(xù)送來的消息，林三公子一定會去連云關(guān)看防務(wù)，親自布署。

    憑連云關(guān)守將的戰(zhàn)力，岑季白相信，林津會聽從他的建議。這也是他故意拖到時間緊迫時才來到云障城的目的。

    林津回頭看了他一眼，驕陽底下，八月的熏風(fēng)拂了衣袂飄擺，還有塵土旋旋轉(zhuǎn)轉(zhuǎn)，岑季白就安靜地站在人群中，安靜地回望著他。這些流血與傷亡，他好似毫不在意。

    林津忽然想起二哥的話，他說岑季白心思太深、太狠：“人家拿刀拿槍明著搶，固然是可恨，可人家搶不過，哄得咱們自己先放了刀槍，豈不是更可恨？”林渡擔(dān)心，岑季白早晚會對林家出手，收回北境這方咽喉之地。“林家只忠于北境?！?/br>
    無論是夏侯斕還是李牧，日常雖然聽命林津，但他們都只有岑季白一個主子。林津自問，他將岑季白當(dāng)作最親近最可信任之人，傾心相付，竭誠以待，不設(shè)防備，沒有顧忌……但岑季白于他，他其實看不清……

    岑季白心中所思所想，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

    岑季白也知道，他挑釁云障城，林津會生氣。

    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林津跟得他太緊了，讓他沒有辦法去作別的更合理的安排。

    林津生氣也沒什么不好，如果他再同林津親近下去，他一定會想辦法斷了林津從軍的路，會用盡手段逼迫林津。那么，就此結(jié)束罷……

    夏朝所面臨的局面，其實不允許他偷了閑，再往射聲部從軍。而這次若是北狄大敗，也不會有余力再來進犯，林津前世身入伏軍的事情，就可以避免了。

    岑季白自覺其所作所為，已經(jīng)是他能為林津做到的最好的事情。當(dāng)他夜里再夢到三哥的時候，就可以告訴他，林家還好好的，現(xiàn)世的林津也會好好的——就像西北高地自由翱翔的雄鷹。

    后來的事情很簡單，杜如檜果然擅離職守了——在明知北狄大旱，有可能來攻城的時候。

    林津盤問了幾個采藥人，又從吳卓那里再次得到連云山外有大隊北狄軍隊盤桓的消息。而杜如檜如此輕敵，竟連斥候也不曾派出。

    連云關(guān)最大的作用，便是借著直鄰黑水草原的地理優(yōu)勢，可以及時探知北境消息。但杜如檜的斥候，這兩年去過最遠的地方，便是在連云山頭眺望一番。林津氣極而失望至極。等他接管了連云關(guān)防務(wù)，看到士兵戰(zhàn)力，已經(jīng)近乎暴跳了。

    連云關(guān)守衛(wèi)的戰(zhàn)力倒也說不上有多差，只是跟北狄人是比不過的。而他們離林津心目中的林家精銳，差了也不是一點半點。

    林津迅速派出斥候，北狄十萬大軍，斥候只探得五萬，正往連云關(guān)而來。吳卓所說的剩下五萬，可能真的是進了山。

    求援，來不及。

    林津攏共只能調(diào)動六萬人。況且人家是發(fā)了狠來搶糧，拼著股死不回頭的狠勁，士氣上或許已經(jīng)比云州這些安享太平的將士強得太多。

    八月十二日上午，林津同連云關(guān)守將議事，杜如檜不停地擦著汗。他之前也不是不派斥候，也就是體諒人家辛苦，派得少些，近一些。連云關(guān)外，多少年沒出現(xiàn)北狄人了。沒想到疏忽之下，北狄人就已經(jīng)快到了家門口。但到了家門口又怎樣呢，他不明白三公子發(fā)什么脾氣，等真到了家門口，他肯定能察覺的。

    外頭不就五萬人嗎，三萬守軍，死鎖了城門，埋伏在峽谷兩側(cè)的山腰上，一齊推石頭，射箭，北狄軍不死則退，且退且死。

    但上頭這位是定北侯的兒子，未來的定北侯或是西北大將軍，人家甩了家令出來，有如定北侯親臨，杜如檜不得不聽他的。

    岑季白沒有機會說出他的方案，林津幾乎制定了同他一樣的戰(zhàn)略。

    對于毀了林家軍的杜如檜，林津給他最大的情面，就是讓他戰(zhàn)死連云關(guān)。

    林津要岑季白往南退，去青州找林源，岑季白執(zhí)意不肯。

    因為這份不肯，林津原本生他的氣，這時候都消了，急迫關(guān)頭，竟然費心來勸他。岑季白沉默不語，他打定了主意，要來犯的北狄人一個不留，最好親手取了烏骨乃首級。林津無奈之下，也只好將他帶在身邊。

    北狄軍先頭部隊到了連云關(guān)外，并不急于出動，而是休整著等后面的部隊。一方面是他們本就是來吸引守將注意力的，只拿一萬人來提醒一下杜如檜趕快布置埋伏，他們要入關(guān)。另一方面，如果他們五萬人一起到了，卻只在關(guān)外徘徊，不進關(guān)，怕杜如檜起疑。所以先用這一萬人來釣著杜如檜。

    沒想到，杜如檜竟然是個不經(jīng)釣的，當(dāng)即派了一萬騎兵出來沖殺。一萬對一萬，杜如檜大概是跑山路跑累了，而后，大敗而退。顧忌連云峽谷有詐，北狄軍也不可能去追他。

    但連云關(guān)的守將并百姓當(dāng)下就亂了，即刻收拾細軟，趕緊逃了出去。

    但逃出去的其實只有百姓，林津帶了兩萬五千人伏在小鎮(zhèn)南門外山林中。

    據(jù)吳卓消息，北狄人會從東側(cè)而出，連云關(guān)的守將便伏在西側(cè)。杜如檜帶了兩千人在關(guān)隘防守，他還以為林津去了連云峽谷。

    前半場的戰(zhàn)斗與前世一致，杜如檜沒有等到林津回援，戰(zhàn)死連云關(guān)上。

    北狄先前得了連云關(guān)守將逃離的消息，又往連云峽谷搜了一圈，確實沒有人在，便迎了關(guān)外的騎兵進入連云鎮(zhèn)。

    守軍并百姓逃得匆忙，金銀細軟一路往云障城遺灑，糧食牛羊大都留在鎮(zhèn)內(nèi)。秋收后云障等城池總是往連云關(guān)運糧，可想而知，對于饑渴了半年的北狄人而言，連云關(guān)內(nèi)是多么美好的景象。

    哪怕不是被饑餓逼過來搶東西的，五萬步兵，爬了三天連云山，又經(jīng)了一戰(zhàn)，這一晚不作休整都是不可能的。何況這一世，杜如檜先敗而后戰(zhàn)死，北狄人還有了連云關(guān)守兵紙糊一般的錯覺。

    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發(fā)現(xiàn)有雷了，謝謝兩位讀者，所以先將存稿中的一章放出來吧。明天該有的那一章，明天再寫好了，哈哈。

    第39章 智取

    當(dāng)夜造飯，預(yù)備明日往云障城的北狄人不會想到，在他們睡夢正酣時，會有一萬步兵爬上連云峽谷，將峽谷窄小出口封死了。

    而后，林津分了剩下九千步兵，從小鎮(zhèn)旁的連云山上往下扔著火把，將整座小鎮(zhèn)點燃。

    北狄軍驚恐中四散逃竄，部分北狄軍從關(guān)鎮(zhèn)南部沖出，又遇到云障城等三萬守兵截殺。領(lǐng)將烏骨乃已知中計，率大部往關(guān)外沖出，卻被石堆堵死。更可怕的是，峽谷兩邊的山腰上，酒壇子、火把也是不要錢一搬扔下來。烏骨乃來不及猶豫，轉(zhuǎn)身沖向連云關(guān)。只要沖出這一片火海，就有機會回到黑水草原。

    連云關(guān)南部，北境兵士的包圍漸漸縮小，哪怕北境士兵戰(zhàn)力不如從前，烏骨乃帶著大多嚴重?zé)齻臍埍哺静豢赡苁潜本呈乇膶κ?。絕望之下，自然是更發(fā)狠的殺戮，北狄這些年封的大將軍，也不是僅有虛名的，他竟然真的沖到了對方軍陣中，將手中弓箭對準(zhǔn)了白馬上為首的少年。

    林津并沒有注意到這支冷箭，是岑季白一箭射出，將烏骨乃送過來的箭矢從中劈成兩半。

    北狄數(shù)百年與林家軍交戰(zhàn)，形成一個對戰(zhàn)的習(xí)慣，凡是射術(shù)好的，全向著為首的林家人射去。即便最后輸了這一局，也把林家領(lǐng)兵的將領(lǐng)拉來陪葬。

    這一回烏骨乃也不知他們是不是在與林家人交手，總之他的箭瘋了一樣向林津射來，他身邊尚有余力挽弓的北狄軍也紛紛射箭。

    林津揮劍阻擋，更多的北境騎兵竭力往烏骨乃所在沖殺。烏骨乃似乎是中箭倒下了，再后來箭雨停歇，岑季白剛有些慶幸，又聽到一絲破空之聲。他想也沒想，向著林津撲了過去，那支從林津側(cè)方襲來的箭矢便落在岑季白后背上。

    鐵器穿透皮rou的痛苦，因為林津回轉(zhuǎn)頭時的驚訝與隨之而來的驚慌，顯得并不是那么強烈。岑季白身子一斜，從銀霜背上摔了下去，狠砸在地上，便不醒人事了。

    留給北境守兵最大的麻煩，是趕快去山上砍出隔離帶來，防止火勢繼續(xù)蔓延，除此之外，這一戰(zhàn)竟堪稱輕易——燒得極是輕易，除了活人，什么都不曾剩下。

    重建連云關(guān)的事情林津不想多管，他只是守在云障城府君的客房里，抱著噩夢中的岑季白，不叫他亂動。

    岑季白交替地喊著火，喊著三哥。他喊著三哥時，林津便不停地應(yīng)著他，說他在，也不管岑季白能不能聽到。等他喊起火來，大火，林津就告訴他沒事，火已經(jīng)停了。

    林源走進房間的時候，便聽到這樣古怪又完整的對話，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又走了出去。

    林津見過夏侯斕后便給他去了一封信，只是他們都不能肯定。連云關(guān)一直在杜如檜手里，十多年沒有出事，林家又深信杜如檜，平時只聽他匯報，沒到這里審查過。收到林津來信，林源自然心里擔(dān)憂，當(dāng)即點了兵馬，又布署了青州的防務(wù)，便向云州出發(fā)。林津得到了斥候確切消息，又發(fā)了信給他，但他趕過來的時候，連云關(guān)的大火已經(jīng)滅了。

    林津以為岑季白是看到十五那晚連云關(guān)的大火而害怕，其實讓岑季白恐懼的并不是這一場火?？吹竭B云關(guān)內(nèi)火光沖天，聽到里頭北狄人的慘嚎時，岑季白是興奮而狂熱的，渾身熱血像是被大火燒沸了一般。

    人加諸于他，他必還諸于人。

    于他而言，所謂復(fù)仇，一定要有這樣一場大火。他還預(yù)備了另一場大火，會在若干年后燒到虞國的王城中。

    只是，他仍然夢到前世，噩夢中林津離他而去，烈焰焚毀了陵陽王都。他仍是一無所有，徒然地看著自己被烈火燃盡了，而這一次，連重生的機會也沒有。

    岑季白竭力掙扎，想從那些痛苦的噩夢中掙脫出來，牽扯到背后的作口也是無知無覺。只有在床頭看著他的人一陣心驚。

    烏骨乃最后射出那一箭刺得很深，素馨只能切開他傷口取箭，她為岑季白看了傷，說是三殿下也算命好，肋骨也斷了，卻沒傷到心臟，沒傷到肺部。只是他養(yǎng)傷的時候不該亂動，怕斷骨還沒長好，刺穿體內(nèi)臟器。

    岑季白噩夢不斷，在床上不停掙扎，說要拿繩子固定的阿銀被林津狠狠地甩了一記眼刀，立刻噤了聲。

    林津?qū)⑨景妆饋恚昧孔∷??；貞?yīng)他語無倫次的喊聲，擁抱他顫抖的身體。不知是不是林津的聲音與氣息讓岑季白得到寬慰，他漸漸平靜下來，偶爾喚一聲三哥，聽到林津答復(fù)，便安靜地沉入睡夢中，過不多時再喚出一聲來。

    等岑季白三天之后清醒過來，看到自己趴在人懷里，下意識地起身掙脫。

    不防背后傷口疼痛起來，本該是一個漂亮的側(cè)身站地，一下子變成了狼狽摔倒。

    “砰”的一聲響動，伴著岑季白痛哼，讓林津也蘇醒過來。

    岑季白呆愣著說不出話來，先前的事情涌入意識中，方知自己是受傷昏睡了。正在心中唾棄自己連昏睡都要占林津便宜的無恥行徑，林津已經(jīng)下床將他抱起來，再次擱回床上。

    岑季白喝著林津遞上來的熱水，眼睛卻一直擱在林津臉上打量?！叭纾贬景椎穆曇羧杂行┧粏?，“你是不是受傷了？”林津看起來很疲憊，眼中帶有血絲，臉色又很蒼白。

    “傻子?！绷纸蜉p嘆一聲，忍不住說道。他并沒有受傷，只是岑季白昏睡兩天，他就抱著他陪了兩天，心里擔(dān)心得要死，也是水米未進了。因此看起來格外憔悴些。

    岑季白醒過來第一句話竟然是問他有沒有受傷，林津越覺得岑季白傻氣，至于那不管不顧撲上來替他擋箭的行為，更是傻到家了。

    世上沒有比岑季白更傻的人。

    岑季白垂首不語，他還想問問烏骨乃死了沒有。但又反應(yīng)過來他不該知道烏骨乃這個名字。況且，岑季白現(xiàn)在很不想聽到這個“傻”字，原本這沒什么不好，但現(xiàn)在也沒什么好的。

    至少，岑季白不想當(dāng)小龜，小龜是燉湯喝的，也能紅燒，清蒸……

    這樣想著才覺饑餓起來，肚子“咕嚕咕?！苯袊塘?。

    林津已經(jīng)吩咐小刀同阿金去拿吃的過來，轉(zhuǎn)而看到岑季白不高興，又是好笑又有些懊惱了。他坐到岑季白床頭，伸手將岑季白再次擁在懷里，緩聲道：“小初，你不要生我的氣，我以后再也不說你像什么像什么了……小初就是小初，世上也就只你一個了。”

    林津眼眶有些濕潤，哽咽道：“你以后也不能替人擋傷……不許替我擋，萬一……”

    萬一如何，林津沒有說，但岑季白明白，林津不再生他的氣了。這是件好事，或許又不是件很好的事。

    岑季白很想親一親林津……但最后也只是“哦”了一聲，將目光轉(zhuǎn)到阿金和小刀送來的rou粥和青菜上了。

    岑季白想要自己吃飯，林津卻說他抬手不方便，要親自盛了粥喂他。岑季白腦子轉(zhuǎn)了兩回，那句“其實沒有什么不方便”就給咽了下去。倒是掩飾般說了另一句出口：“阿銀呢？”

    阿金阿銀是貼身近侍，慣常不離他身邊?，F(xiàn)在房中只見阿金，不見阿銀。

    林津沒有說話，阿金答道：“膳房人手不夠，阿銀去燒火了?！?/br>
    阿金心思縝密，阿銀大大咧咧，其實這兩個人里岑季白更鐘意阿銀一些。阿銀是直性子，心思又簡單實在，不會那些彎彎繞繞的東西。

    聽說他去膳房幫忙，岑季白也沒多想，只是吩咐阿金道：“那你讓他多燒些熱水，一會兒給我擦身。”受了外傷，不方便沐浴，但岑季白很不能忍受臟亂，何況之前在戰(zhàn)場上滿是塵土。他是想要清理一下自己。

    林津擱下粥碗，用了些力氣，在小案上敲出一聲脆響。

    岑季白不明所已，阿金等人忙低下頭去看著鞋尖。

    他們才不會告訴主子，阿銀是被林三公子罰去膳房燒火了。至于原因，當(dāng)然是那個沒眼色的小子竟敢提出拿繩子綁住三殿下這樣的餿主意。

    其實這主意也不算餿，但林三公子不高興，他們還能說什么呢。

    林津重新端了碗，一勺一勺地盛粥，間隙中也夾些菜。讓岑季白根本沒空閑說話了。

    后來，洗頭發(fā)、擦背這樣的事情也全都由林三公子代勞。林津道：“他們笨手笨腳，我不放心?！?/br>
    阿銀足足在膳房燒了一個月的火，將他解脫的，不是林津終于大發(fā)慈悲，不再與他計較，而是岑季白趕著要回陵陽了。

    那天，夏侯斕同回到北境的吳卓一起來面見岑季白，吳卓一句話概括了事情的緊急性，道：“虞夫人同王子秋和車裂，恐怕虞國發(fā)兵?！?/br>
    岑季白驚訝地摔掉了手中竹簡，“怎么回事？”

    第40章 陵陽有變

    吳卓簡單說了經(jīng)過，夏侯斕習(xí)慣性拉長一張苦臉，嘆氣道：“唉，這可如何是好！”

    李牧的消息幾乎與林家的消息同時送來，但林家的消息是送到林源手上的，他正在猶豫如何告知岑季白，夏侯斕同吳卓已經(jīng)到了。

    岑季白一路之上雖然思謀著北境，陵陽之事也多有關(guān)注，只是有李牧同宋之遙在，他并不擔(dān)心。

    他離開陵陽后，最初與前世并無二致，只是宋之遙為防上官家對處于宮外的岑季白下手，比周夫人更用心地挑撥了虞夫人同上官緲，讓她們互斗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