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節(jié)
緩了緩,又側(cè)開臉,嘟囔似的來了一句:“什么怎么填的,這還講什么方法,直接跳進去就結(jié)了?!?/br> 宋觀“哦”了一聲,等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此貓不再說話,可也沒有要走的意思,就是瞪著眼望著自己,身后尾巴一甩一甩地拍著地面,這動靜鬧的,難道是響尾貓嗎? 要逼跑這位鴉九君的方法很簡單的。 “莫非你是在擔(dān)心我?” 大貓聞言,身上蓬蓬的貓毛頓時都炸了:“瞎說什么!誰擔(dān)心你?!” 宋觀好整以暇地微笑將鴉九君看著,也不語,只是看。 鴉九君低頭罵了一句,扭頭躥上屋里家具,借勢一路跳到窗口。 宋觀問:“明晚還會來嗎?” 跳在窗口上的大貓頭也不回地叫道:“你當(dāng)我閑的?。≌l那么空整天來看你!” “來這里很不方便吧?”宋觀悠悠道,“我聽蝶仙說,他們連靠近這屋子九丈都不可以?!?/br> 鴉九君聽了就冷嗤:“我又不是他們這幫廢物?!?/br> 宋觀微笑:“那后天來嗎?” “才不來!”鴉九君做出一副不耐的模樣,也不說告別,就這么跳下窗子,跑了個沒影。 宋觀送走這尊貓佛爺,也沒吃對方留下的靈芝。他舀了水再一次漱口,便睡下一覺至天明。第二日宋觀將小木屋再徹頭徹尾地檢查了一遍,確認(rèn)易朽物品都已經(jīng)被丟棄,跟著又布了一個“避塵訣”,以免日后長期無人居住導(dǎo)致這地兒積灰得不成樣子——雖然法術(shù)的有效期最長也不會超過三年。 如此法術(shù)還是他跟羊大娘學(xué)來的,宋觀許久不用法術(shù),開頭失敗了好幾次。末了他翻出柜子里的厚衣裳,那是棉的,冬日穿,嘆息河那兒這么冷,帶上這一件衣服御寒正正好。 入夜,前兒個大貓說這一日不會來,便果真沒來。宋觀睡了一個相當(dāng)安穩(wěn)的覺,一夢醒來天色已是大明。他感覺也無其他事了,簡單收拾了一下包袱,將衣服包起來就動身離開。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木屋門口的小木牌,最開始,這木牌上只畫著一只胖得如同蜥蜴一般的蛟龍簡筆畫,后來小龍在上面添了一只小貓的形象,還畫了一條蚯蚓似的爬行動物,分別代表著“鼠剩”和他自己。之后陸陸續(xù)續(xù)的又有添加,云朵,青草,太陽月亮星星什么的,全都熱熱鬧鬧地擠在了一起。 要不要扔掉? 畢竟日后這屋子留給小白虎,留著這么個木牌,總覺得很—— 想了想,宋觀折回來將那木頭揣進袖子里。 通往嘆息河的山溝還是一如既往的逼仄,地上的白骨依舊森然。道路中段懸著的那顆不知名的巨大頭骨,似是萬萬年都不會改變其形態(tài)。宋觀不慌不忙地攀爬著穿過頭骨,落地時,那一股溫和阻力降臨于身的剎那,他感到自己衣擺好像是被什么重物拉扯得往下墜了一墜。 不過這個感知并不突兀,宋觀并沒有分心于此,便專心繼續(xù)趕路了。 在朱雀出現(xiàn)在這個山谷之前,在養(yǎng)著小龍和小白虎的這些年間,宋觀往來于嘆息河與谷中許多次,他甚至花了不少力氣做了一個竹筏,就擱在嘆息河旁,為的就是方便今日渡河。嘆息河不是河,算沼澤,幸而這沼澤是水沼澤,所以還能夠讓人劃船通過,省了不少事,否則依照這水的詭異陰寒程度,若是直接蹚水而過,怕是會去了人的半條命。 此地永遠霧靄重重,朦朦朧朧的,而且冷。宋觀披上冬衣,呼吸間吐出的氣息,全都凝成了一片白色rou眼可見的水汽。乘著竹筏踏入水域,那種奇異的被窺視的感知陡然變得鮮明。不是善意的注目,偏偏這視線來源讓人無法得知來自何處。 事實上嘆息河沼澤水域正中央的那塊兒地,宋觀此前怕自己過早接觸產(chǎn)生意外,所以從來沒有靠近過,直到這回真正抵達湖中心,他才看到了此地全貌。 焦土,地上有很深的一道道劃痕,而湖心正中,是一個十余米寬的洞窟,深不見底。無數(shù)枯木沿著靠近地面的洞壁向著天空生長,姿態(tài)猙獰,仿佛被活埋的人們掙扎時死不瞑目時伸向天空的手。 從這里跳下去就好了吧。 這周目就結(jié)束了。 帶著這個想法,宋觀走到了洞窟邊緣。 他本來以為渡過嘆息河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夠冷了,卻不想越靠近這個洞窟就越冷,那種寒意簡直像是要在人的骨頭縫里開出朵花來。 洞窟黑深得瞧不見底,光線往里全被吞噬干凈。宋觀回想了一下,覺得這周目,自己該交代的事情也都全部交代完畢,該托付的也都托付完了,沒什么牽掛愧疚。他俯身查看洞窟,陰冷寒氣使得他動作有點僵硬,沒料得一個磕絆,原先收斂在袖子里藏著的木牌,“當(dāng)啷”一下跌越出來,砸在洞壁邊沿,然后就跌進洞窟深處去了。 宋觀略微一怔,更讓他震驚的,是在木牌掉下去之后,他分明聽到了一聲細(xì)幼的貓叫聲。 “喵?!?/br> 極其虛弱的叫聲,很輕很輕,來自背后。 宋觀扭頭,什么都沒看見。然后他面無表情地脫下自己厚重的外套,因為畏冷,動作不甚靈便。身上這一件臃腫冬衣被剝下來之后,宋觀看到了上頭掛著的小貓。瘦瘦小小的一只,那本該是純白的毛色如今臟兮兮的,仿佛在火柴堆的灰燼里滾過一遭,明明原本那樣愛干凈的小家伙,如今整只都灰撲撲的。 宋觀完全不知道小貓是什么時候粘上來的。腦中飛快閃過一個模糊印象,在穿過山溝之中那半懸空的巨大頭骨時,他確乎是感覺到自己的衣服往下墜了一墜,不過那感覺不甚分明,所以他當(dāng)時根本沒有細(xì)究。想必小白虎就是在那個時候,偷偷抓在他衣服上跟過來的。 “你怎么會在這里?”拎著小貓,宋觀從臉色到語氣都不是那么好,“鴉九君居然沒看住你?” 小白虎身形縮水,如今又成了一只貓崽子的模樣,他在宋觀手里側(cè)過腦袋,舔了舔宋觀的手指,然后又乖乖地“喵”了一聲。宋觀只覺得一股邪火燒得自己肝疼,他冷著臉將小貓丟在自己脫下的冬衣上,小貓一下子化成了人形,不過不是先前吸飽了宋觀靈氣之后的大人形象,而是個小孩子的模樣,和宋觀差不多歲數(shù)的小孩子,一身白衣,身形單薄得很。 宋觀看著跟前有點陌生又有點眼熟的小鬼頭,閉了一下眼,然后以一個算得上粗魯?shù)膭幼鳎冻霰粔|在小白虎身下冬衣,披在小白虎身上。幾乎是嚴(yán)厲的,宋觀命令道:“你給我回去。” 小白虎披散著頭發(fā),臉色蒼白,看起來衰弱極了,他抬眸望著宋觀,顫聲說:“我不?!?/br> 宋觀突然有點想揍白虎,不過對方如今看起來這么孱弱,怕是動作用力一點就能被扇倒吧。努力緩和了神色,輕聲哄著,宋觀道:“你回去,聽話?!?/br> 小白虎抿了一下唇:“我不回去?!?/br> 宋觀十分克制地怒道:“你干什么跟過來!” 小白虎那雙尤其漆黑的眸子,直截了當(dāng)?shù)赜斡^的視線。他面上毫無血色,不知是不是凍出來的。然后便也就這樣突然的,小白虎說道:“你總是這么自說自話對人好嗎?以前也是?,F(xiàn)在還這樣?!?/br> 宋觀的怒氣凝了一下。 “上次是讓人把全部事情都忘掉,現(xiàn)在又拐彎抹角地找個人來照顧我?!毙“谆⒌淖齑缴n白到透出一點青來,他整個人看著宛如冰雪雕刻,成人形態(tài)時可以算得上是張揚得過分著墨的五官,這個時候只有點生嫩的感覺。 宋觀一呆,完全是下意識地立刻否認(rèn),就像每一個被抓住的小偷:“你在說什么?” 小白虎輕聲道:“我都想起來了?!?/br> 在最開始的一瞬錯愕之后,宋觀鎮(zhèn)定下來。其實也不是特別驚訝,因為之前已經(jīng)隱約有點征兆了,蛛絲馬跡的跡象表明著小白虎正在慢慢記起以前的事。宋觀這會兒完全不接小白虎的話,只說:“你現(xiàn)在給我回去,這里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白虎靜靜地看著宋觀,他聞言,面上的神色安靜到了極處,隨后垂下眼簾,慢聲道:“你說我不該待在這里,那我又該待在哪里呢?渡過嘆息河,沒有回路的,尤其是依我如今的修為?!?/br> 宋觀不明白這話,小白虎在宋觀不解的視線之中,抬起了頭,他的眸色很深,然后他轉(zhuǎn)身走到湖邊,手指伸出一寸。只見四下里涌動的迷霧忽然癡纏上來,小白虎的手指竟是直接被腐蝕成焦黑的模樣,一如洞窟邊沿長出的叢叢枯木。 明明出了這樣的變故,當(dāng)事人卻似渾然未覺得痛。不是很在意地笑了一下,小白虎將手舉起來:“你看,就是這樣。” 看著白虎的手,宋觀一時怔愣了半晌:“你不要命了?” 白虎神色很淡:“也活了很久了?!?/br> 宋觀無言半晌,越想心里先前壓下的火氣就越是要躥上來,他走過去一手揪住白虎的衣領(lǐng),明明一切規(guī)劃得好好的,偏這個人要折騰出意外:“你是要怎樣?” 小白虎低了一下頭。 宋觀看著小白虎這么個什么都不說的死樣,心里莫名怒火躥得厲害,正待發(fā)火,對方忽然抬起臉,腦袋上也冒出兩只小老虎耳朵。到底這最后,宋觀在白虎的視線之中沒把這趟火給發(fā)出來,他一時覺得十分無力。那雙琉璃似的黑眼珠瞅著自己,像是有很多話要說,然而宋觀也知道,白虎本身又從來都是寡言的。 雖然沒發(fā)火,語氣還是不好的,宋觀冷聲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沉默有過片刻,小白虎一言不發(fā)地將自己衣擺撩開,露出一雙腳,那雙腳被此地詭異的瘴氣浸染,呈現(xiàn)出一種龜裂般的深黑刻痕模樣,腳趾尖已經(jīng)形如枯木。 是的。 一旦踏入這鬼地方,就只剩一條死路了。 退是速死,進也是速死,便是留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過是死得稍微慢一點。 宋觀告訴自己不氣,可胸臆間仍舊一口氣順不過來:“所以你到底跟過來想怎樣?” 小白虎放下衣擺,腦袋上的小老虎耳朵毛茸茸:“因為想過來,所以就跟過來了?!?/br> 宋觀突然有點想把小白虎踹進旁邊洞窟。他此刻對白虎的感受,便像是一個費盡心思為了兒子籌劃好了和順前程的老父,結(jié)果最后看到兒子叛逆地撒手離家去搞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本來聽家里的話,一生可以吃穿無慮,偏跑出去瞎搞,于是窮得連喝一碗稀飯都要掰著手指頭算計。 “你過來坐?!彼斡^氣完了覺得這地方真是見了鬼的冷,反正地上焦土都一樣的,沒得挑,他直接原地坐下來,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讓白虎坐過來。 小白虎赤腳挨著宋觀坐下,他身上的棉衣原本也只是披著,坐下來之后,這會兒便分了一半示意宋觀和他一起蓋。 本來想一口拒絕,但這地方確實很冷很冷,宋觀靠著小白虎,也不推辭了,索性和人分一件棉衣。他想起白虎先前說自己想起來,這話初聽時嚇了他一跳。宋觀有點不太想問白虎到底是怎么回事,因為問了也白問。但現(xiàn)在事情反正已經(jīng)變成了這樣,有些話就算出格,問了也不打緊。所以這般兩者差別只在于一個死得糊涂,一個死得明白點,端看他自己怎么選擇了。 琢磨了最后一陣,宋觀開口:“你說你想起來,你都想起什么了?” 小白虎伸出沒有被瘴氣腐蝕的左手,用掌心蓋住宋觀右手的手背。宋觀的手涼得跟冰渣似的,但他像是未有所覺似的握了一握:“我們以前都是神君,而我和你們幾個關(guān)系都不大好。后來機緣巧合,我變成了一只兔子,你養(yǎng)了我一段時間?!?/br> 宋觀道:“盡是胡扯,什么神君不神君的。先前有個自稱朱雀的神君來過一趟,接了‘長蟲’走了,說是和‘長蟲’是老朋友。我看你和他大約也是認(rèn)識的。反正我不可能是什么神君。你是記憶不全,認(rèn)錯人了?!?/br> 小白虎偏過頭看著宋觀,他臉上沒有什么波動的表情,只有眼神特別認(rèn)真,他對宋觀說:“我不會錯認(rèn)的。” 宋觀沒說話,這時,小白虎將自己覆在宋觀手背上的左手反轉(zhuǎn)過來。 也不知是不是原型的緣故,白虎的皮膚尤其白,此時大約是受了冷,白得便透出一點隱約的青來,不過就算如此,也是一種玉一般的色澤,自然還是好看的,就是少了一點活人的氣息。 小白虎露了手給宋觀看,宋觀看不明白。他只是注意到,白虎小指的指尾處,有一圈紅,仿佛紅線纏繞,不多不少,正好一圈整。 “這是什么?” 白虎沒有解釋,只是問道:“我這樣牽一會兒你的手,可不可以?” 宋觀沉默了一會兒,說:“你牽吧?!?/br> 白虎偏頭看著宋觀,忽然道:“那我如果現(xiàn)在想親你一下,也可以嗎?” 宋觀抬起臉,語氣淡淡的:“這你就過分了?!?/br> 白虎:“我喜歡你的事情,你知道嗎?” 猝不及防的疑問,宋觀一時頓住。 半晌,道:“你不是喜歡我。大概只是太寂寞了,只不過和我正好接觸多了一點,所以就以為是喜歡。你應(yīng)該多交點朋友的,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事情都不是你想的那樣?!?/br> 小白虎垂下眼簾,似乎笑了一下,笑容有點輕嘲。 “當(dāng)初你把我記憶消除之后,我不記得你了,卻總還是用膳的時候擺兩副碗筷,連自己都不曉得為什么。九嶷山上的時候,別的小仙精怪都不敢一起吃,所以只有你和我,那時的桌席,都是我備下的。我習(xí)慣了備下兩副,后來有關(guān)這一段的記憶全都不記得,偏偏自己一個人用膳的時候,仍舊是如此?!?/br> 宋觀不語。他聽了這一段話,坦白來講,真實的情況是內(nèi)心毫無波動。當(dāng)然,人情面子上,或許是該做出點愧疚的模樣。然而做出愧疚模樣又是要如何了?還不如不做。 “所有人都以為你是死了,后來的人還給你塑了一個雕像。我看著你的樣子就來氣,他們一路雕,我見了都是砸過去的。每次砸完都覺得奇怪,只覺得同你也沒什么深交,偏不知道哪來的怨氣,自己還沒留神,就先將你的雕像砸了,朱雀還為了此事同我鬧過幾次。后來鬼使神差的,我偷偷搬了一尊你的雕像回自己住的地方,也不敢讓人知道。我還是看見你的雕像就要生氣,又莫名其妙不想丟到外面??词强床坏玫?,丟也丟不得,于是只好藏在不見光的后院角落里,時間一長,那雕像上青苔也長出來了。” 宋觀別開臉看向洞窟,也不說話。他不說話,白虎也不說了。不知過了多久,宋觀嘆了一口氣,將臉轉(zhuǎn)過來:“你——” 可哪兒還有什么小白虎呢。 身旁只余了一樹枯木,枝椏彎曲,隱約有一點人形,還保持著將手蓋在宋觀手背上的姿勢。 于是慢慢的,宋觀慢慢地將自己的手抽回。 這地方太冷了,冷得讓人失去知覺,以至于若非親眼所見,都不知道觸碰自己的是活人還是死物。 將棉衣從自己身上扯下來,整個都披在小枯木上。宋觀覺得自己這個動作挺沒意義的,旁人若是見了指不定還要評一句假惺惺。 幾步遠之外的洞窟依舊深不見底,是一張迫不及待等投喂的嘴。 宋觀最后拍了拍小枯木,那大概是原本小白虎腦袋的地方,他看完最后一眼,就轉(zhuǎn)身走了,然后邁入那洞窟之中,一步踏空,不問生前身后事。 【玩家死亡。系統(tǒng)確認(rèn)玩家死亡。任務(wù)進程追蹤更新中,自動退出第十五目游戲,現(xiàn)在進入倒計時階段——】 【十……】 【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