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甚至還放了鞭炮。

    聽著震耳的聲音，看著全村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

    許國梁忍不住拉著董香香，跑出了家門，一直跑到村里的姻緣樹下。

    傳說，只要是性情相投的男女在這棵古樹下許下心愿，他們婚后的生活就一定會甜甜蜜蜜，圓圓滿滿。

    雖然暫時不能結(jié)婚，許國梁仍是動情地拉住董香香的手。

    “香香，你一定要等我回來。等我畢業(yè)了，有了大好前程，就回來娶你，到時候，帶你進京城，過上真正的城里人的生活?！?/br>
    說話的時候，他頭頂上剛好綻開了一朵煙火，襯得他的臉有些如夢如幻。許國梁甚至想，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浪漫的一個夜晚了。

    董香香站在煙火下，那張臉半明半暗，有點看不清楚。然后，她突然就笑了起來。

    “哥，咱們可都是有文化的人，可不講究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了?！?/br>
    上輩子，她跟許國梁正式拜堂成親，許國梁卻說她是封建迷信。

    一時間，許國梁都傻了。煙火一簇接一簇，仍在他頭頂綻放，然而他卻有口難言。

    本想讓董香香跟他一起在樹下許愿，然后訂下一生一世的姻緣。這么浪漫的事在她口中，竟成了封建迷信。

    這一刻，許國梁心里有點怨董香香，太功利，也不識好歹。

    卻聽董香香突然開口道：“哥呀，等到了城里，你見到了漂亮姑娘多了。說不定就把我這沒見識的鄉(xiāng)下土丫頭給忘了。到時候，我也不會阻止你自由戀愛的?！倍阆阃蝗坏拖骂^，表情里帶著說不出的落寞。

    許國梁突然就覺得這樣的董香香，讓他感到很心疼。

    他拉住了董香香的手，動情地說：“香香，哥跟你保證，這輩子都不會忘了你的?！?/br>
    董香香還沒說話，小柱子突然跑過來?！皣菏?，rou都上桌了。堂奶奶讓我叫你們回去吃飯了?！?/br>
    董香香趁機抽出了自己的手，看了許國梁一眼。“哥，你還是不要這樣輕易許諾的好?！?/br>
    她說著就走到小柱子身邊，拉住了他的小胖手，向家里走去。

    “小柱子真棒，越來越能幫家里做事了呢。”

    小男孩被她夸得臉都紅了，他本來就極喜歡董香香，被她一表揚更是嘰嘰喳喳，說了很多討好她的話。

    聽著他的童言童語，董香香的心突然變得安靜下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溫柔。

    隔了很遠，許國梁還能聽見董香香那溫聲細語的安慰。他似乎也被那聲音安慰道了，就把剛剛的不如意都拋在一邊了。

    他心里想著，董香香實在很適合當孩子的mama。等他大學畢業(yè)，一定要娶董香香，然后生幾個他們自己的孩子。

    到時候董香香一定可以把家里照顧得很好，還能做點小點心什么的。

    他想著想著，就忘了董香香沒有回應他的誓言。當然也沒注意到，自從拉起小柱子，董香香再也沒回過頭看過他。

    董香香其實并不想，看見他那張故作“癡情”的臉。到了這時候，董香香心里的那點怨恨，突然就放下了。

    ——上輩子，你欠我一世情誼，我并不要你還！

    ——只求這一世，別再打擾我，就好！

    三月底，許國梁在家人的護送下，在村口上了隊上的牛車。

    這一次是隊里特批的只送他一個人進城，進了城，他還要倒幾路車。他怕糊涂了，就把路線記在本子上。

    母親倒是有心送他進京城，可許國梁擔心母親把他送到學校，自己就回不來了。所以，還是就拒絕了。怎么說他已經(jīng)成年了，沒什么是自己做不了的。

    許國梁很快上了牛車，找了個很舒服的位置。放好了自己的行李。

    母親站在路邊，一臉擔憂地看著他：“國梁，你自己去真的沒問題么？”

    “沒問題，我都記下了?！痹S國梁點了點頭說道。

    “那到了學校，你要好好學習?！?/br>
    “唉，媽我知道，會好好努力的。”他說著就側(cè)過頭，向董香香看去。

    三月里，桃花都開了。

    董香香安安靜靜地站在那一樹桃花之下，垂著眼睛看著腳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身上仍是穿著那身小軍裝，腰上系著一根皮帶。因為念書了，不用跑來跑去，見天里曬太陽。一個冬天的時間，董香香的臉就被捂得白生生的。

    這一刻，許國梁的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詞“人面桃花”。

    這時候，牛車已經(jīng)走了，許國梁忍不住朝著董香香喊了一聲?！跋阆悖绺缫吡??！?/br>
    董香香這才抬起頭，動了動嘴巴，說了句“珍重?！?/br>
    許國梁其實希望，她能再說幾句話，可惜他很快就失望了。

    牛車緩緩地跑了起來。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董香香上前扶住了母親，母親低頭抹著眼淚，董香香小聲地安慰她。許國梁的心里突然也染上了說不出的離別愁緒。

    他就要離開生活二十年的老家了。

    因為交通不便，他有很長時間不能再回來了，也見不到母親和香香了。

    車子越跑越快，離得越來越遠。

    那一刻，許國梁眼圈也紅了，卻終究咬了咬嘴唇，沒在說什么。

    許國梁離開后，董香香繼續(xù)念書。

    因為去年的時候，她跟牛曉麗打了一架，給同學留下了“惹毛了會很兇”的印象。

    所以，就算女生們對縣里高考總成績第一的許國梁很感興趣。也沒有人敢湊到董香香面前，細打聽。

    大家都知道，許國梁這個名字，就是董香香禁區(qū)。對于這件事，大家還是很理解董香香的。

    這事都要怪牛曉麗。不過，現(xiàn)在牛曉麗應該也后悔了。

    她那時候把事情做得太絕了，逼董香香也逼得太狠了。事情鬧大之后，牛曉麗不止挨了打，寫了檢查，所有同學都在背地里指責她。

    那段時間，牛曉麗壓力很大，去年期末考試又沒考好，成了全班倒數(shù)第一。女生們就更不愛搭理牛曉麗了，男生們也不太愿意說話。

    牛曉麗原本是想發(fā)動同學孤立董香香，壞她名聲。誰成想，現(xiàn)在被冷落孤立的反倒成了她。

    而且，牛曉麗是個虛榮，又愛熱鬧的性子。她骨子里就著一種城里人的優(yōu)越感，特別喜歡在室友面前喜歡吹牛。

    可現(xiàn)在姑娘們都不理她了，牛曉麗就有點苦不堪言了。

    新學期開始后，有人就在私底下說起了，牛曉麗跟校外混混處對象的事。

    當然，這些都不關(guān)董香香的事。董香香只關(guān)心學習和瓜子的事。

    因為城西國營廠的瓜子酥屢屢創(chuàng)造銷售奇跡，大灣鄉(xiāng)的瓜子酥糖也買得很好。所以，需要加工的瓜子就越來越多。

    馬文梅那邊高價，也要繼續(xù)跟許母進大量的瓜子。

    于是，許母雇用的人從四人，六人，十幾人。需要瓜子也越來越多。

    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建立一個真正的瓜子加工廠的時候了。

    早在三月份播種期，小西莊三隊所有人家都在自留地里種下了葵花。一隊二隊的人也緊跟著三隊的腳步，都種了不少葵花。

    所以，隨著許母要建廠的事情在三隊傳開之后，三隊的人也進行了好幾次大討論。

    討論的核心是小西莊三隊到底該不該在他們集體共有的地里種上葵花，取代一部分糧食？然后靠種瓜子賺錢，再去買糧食。

    保守派的村民堅決不同意，他們覺得農(nóng)民只有種糧食才算本分，才有飯吃?？ū炔贿^是一些謀利的小道。這些村民被稱為糧食派的。

    反而是看準時機，希望可以發(fā)家致富的農(nóng)民想要把種糧食的地，全部換成葵花。這些比較激進的村民被稱為葵花派的。

    很長時間里，糧食派和葵花派一直爭執(zhí)不下。有時候，甚至會動鋤頭打架。許紅旗這個隊長也不能替所有人做主。光勸架就忙得焦頭爛額，也只能慢慢地勸說。

    上輩子，董香香一直被許國梁罵沒文化。沒辦法，她就聽了不少新聞，所有歷史大事，她幾乎都知道。而且，她很崇拜那些七八十年代，最早的那批民營企業(yè)家，沒少看那些名人自傳。

    再加上，董香香又幫師傅經(jīng)營了很多年私營糕點鋪。所以，她不止對時代的發(fā)展走向很了解的，而且對經(jīng)營企業(yè)的發(fā)展很有心得。

    現(xiàn)在，許母很倚重董香香，很多事都會拿出來跟她討論。

    董香香又不能直接告訴她，該如何避開即將到來的大風浪。也沒別的辦法，董香香干脆就求到馬廠長那里了，希望馬廠長可以給她找更多的報紙來看看。也不需要內(nèi)部刊物，只要一些民眾可以看的報紙就好。

    馬廠長很欣賞董香香這個心思靈巧的小丫頭，所以很自然就答應下來。干脆就把廠里的一些報紙都借給董香香看了。

    董香香現(xiàn)在正是記性好的時候，很快就一目十行地，就把77年、78年的報紙都看了。

    幸運的是，她居然找到了1978年春天，“為了抗御旱災，徽省不少生產(chǎn)隊實行包產(chǎn)到戶”的新聞。

    在獲得馬廠長同意之后，董香香就把這份報紙，小心翼翼地帶回家里。

    許母乍一看到“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這個詞，根本就都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董香香就細細地跟她解釋了一番?；帐∮械拇箨犚呀?jīng)不在吃大鍋飯了，而是把隊里的田分配到家家戶戶，讓村民自家種自家的田，自負盈虧。

    許母聽了她的話，不禁有些傻眼?！瓣犂锏奶镞€能分呀？那又不是自留地?！?/br>
    她在大隊上種了幾十年地，一向靠公分吃飯，雖然覺得有些人偷懶耍滑，跟她同樣公分有點不公，卻還真沒有過分地的想法。

    董香香看了看她，繼續(xù)說道：“媽，這個還做不得準呢，以后怎么樣咱們也說不清。不過在咱們看來，分到戶之后，種多少地拿多少糧食。誰也別想偷懶，蹭吃大鍋飯了。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么？

    媽，您還是找時間，把這報紙給我大爺看看吧？他看了這報紙說一定會有新想法呢？”

    “唉?！痹S母到底應了下來。

    她把報紙收好之后，就忍不住嘆道：“你說你這丫頭，怎么就知道這么多事呢？難道這些也是念書念的？”

    董香香聽了她的話，不禁笑道：

    “這都是我在報紙里找到的，多看報紙就知道一些國內(nèi)外大事了。說不定，還能把咱們解決不了的事情，找一個新辦法呢？”

    許母聽了她的話，半響無語。

    等到董香香在回家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許母正拿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呢。

    許母識字不多，文化水平很有限。但是，她又實在想給自己這個瓜子事業(yè)找個出路。于是，就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

    有些字她根本就不認識，就全都都記在本子上，等董香香回來再問她。

    董香香被母親這種學習的態(tài)度給打動了，她覺得只要能堅持學習，對母親的將來大有好處。于是，也不藏私。不止教許母認字，還把她對那些新聞的理解，細細地說給許母聽。

    長此以往，許母的見識自然非常人所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