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隆慶帝并未作出更多旨意，他只讓沈長溪加強守備，“勿擾他國之政”。

    看著這幾個字，知府徐清風和沈長溪不約而同嘆了口氣。

    這位大越歷代在位時間最長的九五之尊，曾經(jīng)叱咤方瓊，如今也已遲遲垂暮。

    圣上不讓出兵，他們便只能嚴防死守，然而胡爾汗卻仿佛累了一般，并未繼續(xù)進攻鶴翅，反而率部返回烏韃王都豐澤休養(yǎng)生息。

    鶴翅也一如既往縮在東北處，沒有任何動靜。

    這一晃就是半年，到了十一月上旬，正是喜慶年根。

    這一日正是立冬，百姓們剛剛掃了今年第一場雪，家家戶戶燒起熱炕，夜幕降臨后一家人圍在炕桌邊吃洪福。

    所謂洪福，便是用爐子烤熟的各種食物。香香的紅皮花生，透著甜勁兒的紫皮紅薯，圓圓滾滾的澄黃洋芋，沒有一個不好吃的。有的父母長輩疼寵娃娃，還會準備一碗羊雜湯，讓孩子們能美美吃上一頓飽飯。

    午夜時分，正是萬籟俱寂，百姓們高高興興過了一天，正是沉浸美夢之時。

    而朗洲外三十里處的戍邊守備瞭望塔突然燃起烽火，熱烈的火苗映紅天際，令星輝都失了顏色。

    黑暗里，馬蹄聲仿佛地獄的鬼歌，韃子的鐵蹄仿佛從深淵而來，直逼朗洲外城樓。

    沈長溪的戍邊軍并未全部駐扎在朗洲，還有部分將士駐守在與大月接壤的平陽和與沙都、北山部接壤的川西。

    大越幅員遼闊，西北之外是大片沙漠寒山。東南又有海洋，海洋之外依然有數(shù)個島國貿(mào)易往來。

    因烏韃這一年中調(diào)動頻繁，所以沈長溪特地把主力部隊往朗洲調(diào)集。朗洲物資并不豐盈，需要從平陽籌集軍備，來來回回這樣折騰半年之久，烏韃也依舊毫無動靜。

    沈長溪在跟徐清風商議穩(wěn)妥，上報朝廷并收到隆慶帝八百里加急圣旨之后，才陸續(xù)在年根下撤走三萬步兵，留下兩萬步兵以及兩萬騎兵依舊留在朗洲駐守。

    然而就在撤走主力步兵不過三日之后，烏韃卻突然動了。

    在登上城樓看到烽火連城的一瞬間，沈長溪的臉色仿佛能滴出墨來。

    烏韃這一次出動所有五萬騎兵，一路從三個方向進攻朗洲，來勢洶洶，勢不可擋。

    沈長溪一邊派出八百里加急往上京發(fā)軍報，一邊在平陽和川西兩處調(diào)集步兵。

    他掛帥十年，雖無開疆擴土之壯舉，也是大越舉國皆知的大將軍大元帥。

    可這一次，他卻沒有守住朗洲。

    僅僅半月之后，朗洲淪陷。

    沈長溪跟士兵一起浴血奮戰(zhàn)，被烏韃大帥戊岑一箭射穿心脈，當場身亡。

    為國捐軀之時，他年僅三十九歲。

    烏韃的五萬騎兵如一把鋒利的九連弩，又快又狠直攻而入，大越并不以騎兵見長，縱然步兵人數(shù)眾多，也實在難以抵抗胡馬堅硬如山的鐵蹄。

    隆慶四十二年冬，大將軍沈長溪以身殉國，山河崩亂。

    當八百里加急軍報日日不停傳來，隆慶帝臉色越發(fā)難堪，那些平日里能舌燦如蓮的文臣們此刻仿佛啞了，在圣上一聲疊一聲詢問里沉默無言，實在不知如何應對。

    太平盛世過了百年，他們已經(jīng)忘記何為戰(zhàn)亂。

    就在朝堂亂成一團之時，最新的一封軍報在早朝時呈入。

    上京世家沈氏嫡子，隆慶帝元后顯慶皇后沈婉堂弟、淑妃沈婷親弟，大越聞名遐邇的大將軍大元帥沈長溪戰(zhàn)死沙場。

    知府徐清風為保護百姓被烏韃俘虜，至今生死不知。

    烏韃五萬大軍直接接管了朗洲守備司，控制住了這個人口數(shù)十萬的邊境大城。

    朗洲，淪陷了。

    隆慶帝在聽完最后一句之后便腦中一空，他一口氣沒喘上來，仰頭倒在龍椅上不省人事。

    索性當時五位閣老都上了朝，這才沒有亂成一鍋粥。

    古大伴和寧大伴領著黃門把隆慶帝抬回乾元殿，太醫(yī)院黃院正和四位副院正早就守在外間，陛下一進寢殿，院正便率先上前診脈。

    然而還未等幾位太醫(yī)會診完，乾元殿外面又熱鬧起來。

    皇后王嬋娟、貴妃蘇蔓一前一后駕到，余下幾位主位也陸續(xù)而來，平日里安靜嚴肅的乾元殿第一次熱鬧起來。

    隆慶帝共有七位皇子站住，前頭四個都已成年，早就出宮開府。

    由于儲君未定，隆慶帝均未授予親王爵，目前出宮開府的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均是郡王。他們已經(jīng)從勤學殿畢業(yè)，一直以來都跟著早朝。

    所以除了宮妃和太醫(yī)們，這四位陛下也等在外殿。

    皇后王嬋娟到來之后便直接進了內(nèi)寢宮，貴妃蘇蔓進不去，只好跟等在外面的三皇子榮錦榆問：“榆兒，你父皇這是怎么了？”

    榮錦榆面色慘淡，低聲道：“父皇早朝時昏厥，至今未醒?！?/br>
    榮錦榆是蘇蔓的長子，如今已經(jīng)三十而立的年紀。他長得肖似母妃，一雙修長的鳳眼風韻流轉(zhuǎn)，面白身長，是一等一的好樣貌。

    跟婉轉(zhuǎn)多情的母妃不同，他從小到大性格開朗，隆慶帝一直都很喜歡這個兒子。

    或者說，隆慶帝喜歡自己所有的孩子。

    他雖然政務繁忙很少去后宮，對孩子們卻很親近，勤學館是每三日都要去一趟的。

    就連最不親近的八皇子，也是能時時見到這位父皇的。

    因此他這一病，皇子公主們都有些嚇到，均趕了過來。

    榮錦棠是和七皇子榮錦楨、九皇子榮錦杬一同來的，如今勤學館只有他們?nèi)齻€皇子同兩位公主在讀，勤學館今日有課，來的時候大一點的兄長和jiejie都已到了。

    淑妃正坐在較偏的位置，見兒子來了忙沖他招手。

    榮錦棠便直接去了母妃身邊。

    淑妃從自己的掌事女官手中接過帕子，仔細給兒子擦汗。

    榮錦棠也沒覺得不好意思，笑著同母妃道謝：“有勞母妃了?！?/br>
    淑妃面上有些白，顯然是十分擔憂還在內(nèi)寢殿的隆慶帝，但她沒有就著這事說什么，只問他：“來的這么趕，用了午膳否？”

    榮錦棠輕輕搖頭，低聲道：“都未用，不礙事的。”

    這邊母子兩個淺淡交談，那邊蘇貴妃處又是另一種樣子。

    蘇貴妃蘇蔓一共給隆慶帝誕育兩位皇子及兩位公主。長子已封郡王，長女也封為合宜明晨公主出嫁，次子便是七皇子榮錦楨，最小的女兒年少夭折，因此把小兒子養(yǎng)的有些嬌貴。

    這七皇子榮錦楨剛一到前殿，見這么多人都守在外面，不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母妃，父皇怎么樣了？”

    他長得并不如同母長兄出色，如今年已十八，卻還不如十五的八皇子榮錦棠穩(wěn)重，平日里便是個天真活潑的少年性子。

    如今聽得父皇重病，自然是忍不住大聲哭出來。

    蘇貴妃知道這兒子是什么德行，不知如何想的，竟沒過分勸慰，只讓掌事女官楚玫遞了張帕子。

    三皇子榮錦榆掃了他一眼，垂眸沒有言語。

    一時間，外殿只有七皇子嗚嗚咽咽的哭聲。

    九皇子榮錦杬只得六歲，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紀，素來也是白兔般的性子，見這么多母妃們面色都不好看，自然十分害怕，趴在母親懷里不敢抬頭。

    淑妃坐在角落里，朝皇子們一個一個看了過去。

    不提剛已經(jīng)“表演”了一出的三皇子、七皇子及九皇子，賢妃所出的二皇子正背著手來來回回踱步，顯得有些急躁。

    四皇子和六皇子呆呆坐在一邊，他們兩個雖不是一母同胞，兩位母親莊妃和敬妃卻是表姐妹，倒是都長得一副儒雅樣子。

    而自己的養(yǎng)子，八皇子榮錦棠，卻是微微皺著眉頭端坐在椅子上。

    他看起來面色有些白，既沒有四處張望，也沒慌亂異常，這幅樣子實在是恰到好處。

    她是知道自己這個兒子的。

    雖不是親生，但她進宮三十年一無所出，幾乎把這個生來就沒有母親的孩子當成了親生。不說親自喂養(yǎng)長大也差不了許多。

    或許是做母親的通病，她看榮錦棠比哪個皇子都好。

    她知道榮錦棠三歲便能熟記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言，五歲開蒙時半年就已背熟四書，后來漸漸十歲上下無論是四書五經(jīng)還是君子六藝他樣樣都很拿手。十二歲上開始學習騎射，她見他自己練時也能百步穿楊。

    可勤學館里先生夸獎的永遠都是比他年長的皇子，他的成績不上不下，既沒有格外優(yōu)異，也未曾因成績不好被先生責罰，很多時候先生甚至都不記得還有這樣一位皇子。

    淑妃并不得隆慶帝寵愛，她有今日之妃位完全是因著她是顯慶皇后的堂妹，是沈氏族長的嫡女，是大將軍沈長溪的親姐。

    她跟自己的兒子一樣，從來頭腦都很清醒。

    兒子這樣的表現(xiàn)，不用問都只有一個原因，他不想同兄弟們掙得那個位子。

    在長成的七位皇子里，只有他是宮女所出，生母家里無親無故，實在可憐得很。

    如果不是父皇下令把他記在淑妃名下，他能不能長到如今歲數(shù)都未可知。

    跟他同樣出身的大皇兄五歲便夭折了，以郡王禮下葬帝陵皇子陵園，如今早就荒墳孤冢，無人念想。

    淑妃之所以不肯應下皇后的邀約，不過是因著在她心里，兒子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內(nèi)寢殿的大門驟然而開。

    第19章 心思

    寒冬臘月里，乾元殿早就燒上地熱，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卻溫暖如春。

    小黃門打開雕花木門，便退到一邊。

    王皇后穿著一身大紅金鳳襖裙，沉著臉緩步而出。

    跟在她身后的是太醫(yī)院院正黃庭以及安和殿大學士周文正，除了周文正還能端著往日面貌，其余人沒有一個是掛著笑的。

    尤其太醫(yī)院院正黃庭，面色慘白如紙，額頭都是冷汗，隆慶帝是什么情形不言而喻。

    淑妃心中一慌，一把抓住了兒子的手。

    榮錦棠的手修長干燥，帶著青年人特有的溫暖，他輕輕回握母親，小聲安慰她：“母親莫慌?！?/br>
    淑妃深吸口氣，漸漸冷靜下來。

    上有皇后下有貴妃，這宮里無論亂成什么樣子，都跟她們娘倆沒有關系。

    王皇后走出內(nèi)殿之后便直接坐到主位上，在給周文正賜座之后，便漫漫開口：“陛下驚聞沈?qū)④娧硣?，一時心中劇痛，暈厥過去，經(jīng)黃院正問診已蘇醒過來?！?/br>
    她話音剛落，淑妃手中一松，茶盞突然墜地，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

    沈?qū)④娚蜷L溪，便是她嫡親的弟弟。

    隆慶帝治下有方，外朝的事妃子們是從來不知的。因此沈長溪已殉國數(shù)十日，淑妃才在這樣一個情景下知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