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葉重暉冷聲道:“叔父一家只是來府中做客幾日,師兄卻思慮這許多?!?/br> 那人自知失言,忙賠笑道:“是,是,是師兄糊涂了,葉師弟萬勿見怪。” 人是羅衍領(lǐng)來的,他怕惹葉重暉不喜,連忙和稀泥道:“他素來是沒腦子的,葉兄不必當真,既然葉兄家里來客人了,我等不便打攪,這便告辭?!?/br> 葉重暉連客套話都懶得說,直接道:“來人,送客。” 羅衍:“……” 這幾位幾乎是被驅(qū)趕出來的,卻不敢發(fā)脾氣,誰讓人家有這底氣。剛走到院門,卻見先前那青衣小孩從旁邊跑過,只匆匆一瞥,還以為青天白日看到了精怪。 第40章 遠親 墨園的布置完全隨著主人的脾性,雖是初夏時節(jié), 滿園見不著幾株花草, 一年到頭都是冰冷乏味的,沒有可賞玩的景致。 葉重暉端坐在涼亭內(nèi), 也不急著去前廳見客,悠悠飲了口涼茶, 他的相貌是承襲了葉巖柏的俊逸無塵,可比起葉相的圓滑機變, 他卻是規(guī)矩板正的性子, 就連在自己院子里品茶,也是一板一眼。 他放下手中的杯盞, 一抬眸便瞧見他弟弟正朝這邊走來,眼里立時露出一絲笑意。 三年前那個粉雕玉琢的奶娃娃,身量已經(jīng)抽高一些,卻仍是嬌小精致,此時蹙著眉,瑩白的臉蛋透著薄怒,如同用最飄逸的筆墨勾勒出的神韻,清亮的黑眸在光輝的映照下, 似藏著漫天星辰,靈氣逼人, 叫人移不開眼。 哪怕日日瞧著這張臉蛋,葉重暉還是忍不住放緩了呼吸,這孩子不像是人間的小孩, 倒似是仙君座下的靈童,只怕他受到驚嚇,乘著云霧跑了。 他起身迎上,道:“阿錦怎么會來哥哥院子。” 男孩抿著唇,抬手拭去額上的細汗,道:“哥哥,這日子怕是過不下去了?!?/br> “這是為何?!比~重暉從衣袖里掏出一塊錦帕,抓著男孩玉白瑩潤的指尖,將他手背上沾著的汗珠擦拭干凈。這孩子自小泡在藥罐子里頭,就連汗水也散著藥香,這夏日里聞著甚是怡人。 “莫非是哪個不長眼的下人沖撞了阿錦,哥哥替你出氣可好?” 葉重錦氣悶道:“誰敢沖撞我,就是借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還不是父親和母親!這都六月的天了,父親還不準我擺冰盆,夜夜熱得睡不著覺,這日子還怎么過?!?/br> 卻原來是天氣炎熱,讓素來嬌慣的葉家二公子吃盡苦頭。 葉重暉勸道:“那是因為阿錦身子不好,不可貪涼?!?/br> 又是這套說辭,葉重錦憤憤掙開他的手,坐到一旁的石椅上,道:“若是在病死和熱死二者間擇其一,我是寧愿選前者的?!?/br> 葉重暉彎起唇,道:“可若是讓哥哥來選,這二者都是不愿的。再者說,阿錦不是讓人造了一只木舟,在蓮花池里避暑,還覺得難熬么?” 不提此事還好,提起這件事,葉重錦越發(fā)來氣,道:“傍晚倒還好,這大中午日頭毒,池水都是熱的,船都要起火了,若是再多待一會,我怕是要被生生烤熟了,哥哥晚膳也不用別的,直接把阿錦吃了就是?!?/br> “噗……” 葉重暉轉(zhuǎn)過頭,以免笑得太明顯叫弟弟發(fā)現(xiàn)。 葉重暉撩開衣袖,抿了口涼茶,哼道:“別遮掩了,我知道你在笑話我,在外人面前慣會裝模作樣,一到我這里就現(xiàn)形了,日后逮著機會,一定要揭開你的真面目,叫外面那些人瞧瞧,我哥哥是個什么假正經(jīng)的人?!?/br> 葉大公子輕挑俊眉,“原來阿錦是這樣看哥哥的?!?/br> “那不然呢。”小孩打了個哈欠,懶懶地趴在石桌上看他。 葉重暉坐到他身旁,瞧著男孩微垂的眼睫,片刻后,輕聲道:“因為阿錦是特別的?!?/br> 兄弟二人正在說著話,先前的小廝又來催促,道:“大公子,二公子,夫人派小的來催,說堂老爺一家子還等著,勿要失了禮數(shù)……” 葉重暉跟弟弟說話時,最不喜被人打攪,聞言面色一冷,那小廝連忙垂首不敢言語。 卻聽一旁的小孩插嘴道:“堂伯父一家子已經(jīng)到了嗎,父親高興了好幾日,總算是盼到了,哥哥不跟阿錦一道去拜見么?!?/br> 葉重暉道:“自然是要瞧的,只是總該換身行頭,阿錦的衣衫都汗?jié)窳恕!?/br> 男孩點點頭,道:“這倒是,那我這就回屋換身衣裳,一會在前廳見面。”他起身往亭外走,走到亭外他忽然回轉(zhuǎn),趴著紅漆雕花欄桿俏皮一笑,道:“哥哥,等見過堂叔,你替阿錦求求母親,往我屋里也擺幾盆冰盆可好?!?/br> “哥哥不說話,阿錦就當你答應了?!闭f罷一溜小跑,已然沒了人影。 葉重暉剛被弟弟的笑容晃花了眼,轉(zhuǎn)眼那小孩已經(jīng)跑得沒影了,只得無奈嘆息,免不得要被爹娘訓斥一頓了。 ======== 前廳。屋里擺著冰盆,窗前兩株羅漢松,遮住了日頭的光影。 葉老太爺坐在最上首,手里捧著紫砂壺,神態(tài)和藹慈祥,他上了年歲,與族中后輩相見,心里多少有些欣慰??妥鲜侨~明坤夫婦倆,以及他們的一雙兒女。 安氏坐在二人對面,笑得溫和:“暉兒今日請了幾位師兄弟在府中做客,許是一時間抽不開身,這才有所怠慢,堂兄堂嫂切勿往心里去。幾年不曾見過二位,族中可一切安好?” 雖喚他們堂兄堂嫂,可她到底是丞相夫人,有誥命在身,葉明坤恭謹?shù)溃骸皠诘苊脪炷?,一切都好。文翰這些年在京中做官,卻不曾忘記照拂我們這些親族,津州又是我葉氏的祖地,只有越來越好的道理,不曾有過短缺什么。” 文翰是葉巖柏入仕前用的表字,滿朝堂也沒幾個人知道,可見這堂兄弟二人往日情誼深厚。 葉老太爺頷首,道:“我這幾年身子不中用,因而回去得少了,只望老祖宗不怪罪才好?!?/br> 葉明坤連忙道:“叔父您雖然少有回去,卻年年派人回鄉(xiāng)祭拜,心意已經(jīng)傳達到,咱們?nèi)~氏傳承至今,自然不會被這條條框框的舊俗所束縛,心至誠則通達,老祖宗如何會怪罪,眼下養(yǎng)好身子才是要緊?!?/br> 老爺子欣慰地點點頭,道:“你素來是個懂事的孩子,哪里像你那堂弟,一把年紀還叫人不省心?!闭f著看向一旁的葉云哲,道:“云哲這孩子如今已十五了吧,有你父親年輕時的風范,對將來可有何打算?!?/br> 葉云哲連忙起身回道:“回老太爺?shù)脑?,云哲想?yún)⒓咏衲昵锏泥l(xiāng)試?!?/br> 他話音剛落,室內(nèi)便驀地沉默下來。 葉氏族人不出仕乃是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葉老爺子這一支已經(jīng)踏上這條不歸路,這些年遠著族人,便是想著,待日后他閉了眼入了土,便把這一系遷出族譜,也好全了族人清白的名聲。他是怎么也沒想到,如今竟有子嗣想走仕途這一條路。 葉云哲的母親葉王氏臉色大變,扯著兒子的衣袖,道:“在老太爺跟前胡說什么,還不快賠禮。” 葉明坤也是難得板起臉,呵斥道:“長輩面前,豈容得你胡言亂語,再說一遍,你有何打算?!?/br> 他是個溫和脾性,鮮少在孩子面前黑過臉,此時動了怒,葉云哲到底年紀小,被唬得一愣,吶吶道:“老太爺,云哲知錯了,云哲并無打算?!?/br> 老爺子活了這許多年,眼光極準,這孩子瞧著像葉明坤,氣質(zhì)也溫和有禮,只是骨子里是有功利心的。即便此時認錯,日后卻是不會甘心,在津州那小地方做個教書先生。 說是教書先生,其實哪里是尋常的教書先生。 津州那地方,走幾步便能瞧到一間書院,在路上撞到個路人,都是讀書人,天下學子對此地趨之若鶩,沖的就是“葉家”這兩個字。葉氏有教無類,教化天下學子,備受文人尊崇,哪怕是京中權(quán)貴,到了那個地盤,也得尊敬地喚葉明坤一聲“先生”。 葉明坤是希望兒子繼承他的衣缽的。他父親本是庶子,這一支只能算作旁支,如今因為葉巖柏這一支走了仕途,他們?nèi)蘸筠D(zhuǎn)為嫡脈,乃是天賜的機緣,如今這孩子卻不爭氣,想走仕途,敗壞祖宗規(guī)制,日后必為族中長老所不能容。 他萬分后悔,往日總跟兒子提起這京中當大官的叔父,使得這孩子起了心思。 安氏連忙轉(zhuǎn)開話題,道:“我瞧著若瑤這丫頭生得極標致,瞧這年歲,也該婚配了吧,可找好了人家?” 葉若瑤驀地抬眸,待要啟唇,卻被她母親捏住了手腕,只好不甘不愿地低下頭。 葉王氏替她答道:“若瑤尚未婚配,說來不怕弟妹你笑話,此番來京城,除了敘舊,其實還想替這孩子尋個好夫婿,我與她爹人生地不熟的,還望弟妹你幫忙關(guān)照一些。” 安氏心里詫異,以葉若瑤的家世和品貌,在津州找一個好夫婿再簡單不過,卻大老遠跑來京城,其中必定有何緣由。 她卻是笑道:“這是自然,堂兄堂嫂的事,便是我跟老爺?shù)氖拢欢ㄌ嫒衄幹杜蒙嗫?,必叫你們滿意?!?/br> 葉王氏連忙道謝。 正在此時,下人通傳:“大少爺與小少爺?shù)搅恕!?/br> 葉重暉牽著弟弟的小手,踏入室內(nèi),屋里點著熏香,葉明坤一家子皆往這邊看,待見到這對兄弟,都是愣了愣。 這兄弟二人,一白一藍,竟像是從畫里走出的人物。 老爺子原本滿心的憂慮,見到乖孫時立刻便拋卻到腦后,笑呵呵地喚道:“阿錦,來爺爺這里?!?/br> 葉重錦便甩開他哥哥的手,跑到老爺子跟前,甜甜喚道:“爺爺好?!闭f著又看向葉明坤夫婦倆,道:“這二位想必就是伯父和嬸嬸了,阿錦見過二位長輩,還有堂兄堂姐好?!?/br> 葉若瑤臉蛋一紅,道:“阿錦弟弟好。” 葉云哲也跟著傻傻的道:“你好。” 這姐弟二人不約而同地想,若是將jiejie(弟弟)換成這位弟弟該有多好。 第41章 蓮花池 夏日清風微拂,攜著一絲涼意鉆進室內(nèi), 因著葉家兩兄弟的到來, 氣氛再次熱鬧起來。 葉重暉略一作揖,道:“重暉見過祖父, 母親,見過伯父嬸嬸。” 老爺子對這個嫡長孫素來要求嚴格, 此時當著遠親的面,少不得要責問兩句:“怎的來的這樣遲, 讓你伯父一家在此久候, 成何體統(tǒng)?!?/br> 葉重暉面色不變,回道:“回祖父的話, 因著書院里幾位師兄弟在孫兒院子里做客,談論詩作一時入了興,這才耽誤了時辰,讓長者久候,是孫兒的不是,還望祖父與伯父嬸嬸原諒則個?!?/br> 他說這話時,舉止端正恭謹,神態(tài)自若, 好似口中所言皆是事實,只有葉重錦暗自翻了個白眼, 他哥哥慣會睜著眼說瞎話。 這侄兒雖然年紀小,卻自有一股矜貴冷清的氣質(zhì),叫人忽視不得。葉明坤忙道:“重暉侄兒言重了, 同輩間交流詩作,一時忘了時間實屬尋常,不必介懷的?!?/br> 老太爺這才頷首道:“既然知錯,便要改正,”說著卻是牽著葉重錦的小手,笑瞇了眼,道:“多學學咱們阿錦,小小年紀就知禮懂禮,明辨是非,誰見了都要夸聲好。” 葉重錦眨了眨眼,若他記得不錯,方才他該是跟他兄長一起進來的,怎么葉重暉是錯,而他卻成了知禮懂禮的孩子了,然而在座竟無人發(fā)覺老爺子話里的偏頗,就連葉重暉也是一臉的信服。 男孩嘴角微抽,轉(zhuǎn)眼便做出一副矜持的模樣,爬到座椅上給老爺子捶背揉肩,撒嬌道:“哪里是阿錦懂事,這都是爺爺教導得好?!?/br> “你這機靈鬼,慣會哄人開心?!痹掚m如此,老爺子眼里已經(jīng)全是笑意,回過頭朝葉明坤道:“你身子羸弱,又連日舟車勞頓,先帶妻兒回屋歇息吧。早前你堂弟已經(jīng)備好下榻的院子,就在西院,那邊景致好,也安靜,你和云哲讀書寫字正適用,讓劉管事領(lǐng)你們過去?!?/br> 葉明坤拱手道:“那侄兒先行告退,回頭再向文翰當面道謝?!?/br> 葉若瑤和葉云哲也連忙躬身行禮,一道退出門外。 等他們一家子出了門,老爺子這才拍著小孩的手背,笑道:“好了,若是累著阿錦,爺爺是要心疼的。” 葉重錦嘟囔道:“哪里就這么嬌弱了,阿錦又不是女孩?!?/br> 談起此事,安氏也笑著道:“近些日子,阿錦的身子確是好了許多,多虧太子殿下送來的藥丸,聽說是宮里的御醫(yī)開給太后養(yǎng)身子用的,咱們阿錦是沾了太后娘娘的光,福澤深厚?!?/br> 她說罷,葉老太爺沒甚反應,倒是葉重暉面露不喜,道:“母親,太子殿下與我葉家非親非故,一再承他的恩情,怕是不大好,若是傳出去怕是會落人口實,讓父親不好做。” 安氏只擰眉道:“這些我又何嘗不知,可外人的流言飛語,怎么比得上我阿錦的身體重要,他們愛說便說去,母親只要阿錦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旁的,就叫你父親煩惱去?!?/br> 她未出閣時,事事聽從父母和兩位兄長,后來嫁入葉家,便以丈夫和夫家的名譽為先,如今身為人母,心里掛念的無非是兩個兒子。 尤其是阿錦,因她當年怯懦順從,平白遭受許多磨難,眼看這孩子一日日大了,像是從蜜糖罐子里撈出來,甜得叫人心都化了,可她心里的疼惜只增不減,只要能換得阿錦平安,她是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顧的。 葉重暉默了默,也道:“母親說得有理。” 雖然不愿承認,卻也是事實,這幾年若沒有顧琛幫忙照看,他弟弟怕還在院子里將養(yǎng)身體,出不得門。 男孩跪趴在座椅上,上身伏在黃花梨木桌案上,委屈巴巴地道:“母親,既然阿錦身子已經(jīng)好了許多,那屋里是不是可以擺冰盆了,天氣燥熱,阿錦夜里總睡不著,眼看著都消瘦了呢?!?/br> 安氏最受不得兒子撒嬌,讓她生不出別的心思,只想一一滿足了他。 但思及三年前,阿錦偷吃冰碗導致舊疾復發(fā),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月,一年前的夏季,阿錦去他哥哥屋里蹭冰盆,結(jié)果又病了一場,慘痛的教訓尚且歷歷在目,便是再不忍心,也不能應了他。 她為難道:“此事……日后再議,日后再議?!?/br>